短史記

皇帝與醫生的“攻防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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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遷在《史記·扁鵲倉公列傳》裏,記載了一段“扁鵲見齊桓侯”(《韓非子》的寓言裏是蔡桓公)的故事。這個故事提供了一條成語,叫“諱疾忌醫”。

當然,扁鵲的故事是假的。《史記》說扁鵲既醫治過趙簡子,又醫治過虢國太子,這在時間上就很可疑,它意味著扁鵲必須活夠兩百歲。齊國或者田齊也沒有什麽“桓侯”。而且,《史記》裏還說扁鵲的高超醫術來自神人“長桑君”傳授的透視術,“不待切脈望色聽聲寫形”,不玩什麽望聞問切,可以直接看穿人的五髒六腑,這種敘述已是怪力亂神。①

據朱維錚的考據,司馬遷為扁鵲立傳,其實是想借這個虛幻的人物,來傳遞一種“治國如同治病,不可諱疾忌醫,更不可棄良醫而信庸醫,致使輕恙變重症,自招亂亡”的現實憂慮,他把扁鵲的傳記插在政治人物田叔、劉濞的傳記中間,而不是將其與天文、氣象、占卜之人歸為一類,也是為了凸顯這個目的。①

齊桓侯或者蔡桓公“諱疾忌醫”的故事是假的。慈禧太後與光緒皇帝“諱疾忌醫”的故事,卻是真的。

杜鍾駿是晚清時期的一名候補知縣,號稱擅長醫道,故被人舉薦入宮給光緒皇帝看病。他後來留下了一篇回憶文字《德宗請脈記》,裏麵說,自己在診病之前,已深知慈禧和光緒的忌諱:“皇太後惡人說皇上肝鬱,皇上惡人說自己腎虧,予故避之。”

按中國傳統醫學的說法,一個人“肝鬱”,往往是因為他的心情長期不愉快;能讓光緒皇帝不愉快的自然隻會是慈禧,而慈禧絕不願承認自己在迫害光緒。一個人“腎虧”,則往往意味著他不夠男性,不夠陽剛,有損皇帝的光輝形象。所以,當著慈禧的麵給光緒診病時,杜鍾駿小心翼翼地避開了“肝鬱”與“腎虧”這些名詞。

在“給皇帝看病”這件事情上,諱疾忌醫其實隻是小事,最要緊的是如何保住自己的腦袋和前程。

唐朝的某些皇帝就很喜歡殺醫生。最殘暴的殺醫事件,發生在公元868年,唐懿宗的愛女同昌公主病故,參與醫治的韓宗紹、康仲殷等二十餘名醫官被殺,還株連了他們的宗族親屬三百多人。出麵反對誅殺的大臣溫璋,也因遭到了皇帝的革職貶竄而服毒自殺,死後還被皇帝唾罵“惡貫滿盈,死有餘辜”。

明朝皇帝也很喜歡殺醫生。明仁宗朱高熾做太子時,其妃張氏長達十個月沒有來月經,禦醫們會診後一致認為張氏是懷孕了。隻有一位叫盛寅的醫生說張氏沒有身孕,而是患了某種疾病,並開了一副被眾禦醫們認為可能導致墮胎的“禁藥”。後來,張氏病情加重,隻好死馬當作活馬醫,要試一試盛寅的藥方。但在試藥之前,朱高熾已命人將盛寅抓了起來,以致他的家人憂心如焚,擔心全家會被“磔死”,也就是將肉一片片割下來處死。盛寅一共被關了三天,朱高熾見吃了藥的張氏還沒死,才放他回家。再然後,嚇尿了的盛寅“求出為南京太醫院”,想方設法要離開皇家,調去了南京工作。

盛寅隻是嚇尿,嘉靖年間的太醫許紳則是直接被嚇死的。“壬寅宮變”時,嘉靖皇帝差點被飽受他摧殘的宮女楊金英等人勒死。許紳奉命急救,將皇帝從鬼門關拉了回來。活過來的皇帝前腳封賞許紳為太子太保,後腳許紳就去世了。在遺言裏,許紳明言自己死於“驚悸”:“吾不起矣。曩者宮變,吾自分不效必殺身,因此驚悸,非藥石所能療也。”

意思是:我活不了啦。之前奉命去搶救皇帝的時候,我就知道,如果救不回來,自己肯定難逃一死,我的“驚悸”之深,早已病入膏肓。

杜鍾駿入宮去給光緒治病,倒不必擔心嚇尿與嚇死。因為時代已經走到1907年(次年光緒去世),殺醫生成了一件公認的極不文明、極不體麵的事情。禦醫們需要擔憂的是自己的前程——之前同治皇帝死的時候,禦醫李德立等人均被“革職戴罪當差”;之後光緒與慈禧死去,禦醫張仲元、全順等人,也都被革了職。

為了趨利避害、規避皇權的懲罰,曆代禦醫們都練就了一套“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高超本領。他們熱衷於開無風險的補藥,而非治病之藥;熱衷於用“慢治”卸責,而諱言藥到病除;熱衷於“從眾診斷”,隨大流,絕不說和其他人不一樣的話,絕不發表獨到見解,如此就可以處在法不責眾的安全位置。這些,而非醫術,才是禦醫們必修的核心職業技能。

皇帝當然也不傻。為了反製禦醫們的這種手段,晚清的紫禁城發明了一種“輪診製度”,簡單說來就是以若幹天數(比如五天或者十天)為一個周期,每天讓一名醫生前來診病,讓他單獨寫出自己的診斷意見和藥方,不許醫生們彼此交流。最後由皇帝和大臣們來判斷誰的診斷和藥方是可信的。杜鍾駿雖然不是禦醫,但他既是入宮看病,於是也被安排與其他被舉薦的醫生一起參加“輪診”。這個外來人很不理解這種做法,對內務府大臣說:“六日輪流一診,各抒己見,前後不相聞問,如何能愈病?”

我們六個外來的醫生,每人負責一天,輪流給皇上看病,單獨診斷單獨開藥,不許交流。這種辦法,怎麽可能把病治好呢?

大概是懶得跟這些“民間名醫”解釋,解釋起來也麻煩,內務府的回複很簡單——“內廷章程向來如此,予不敢言”,皇宮的製度一直就是這個樣子,你的這種意見,我不敢去說。

內務府的解釋很粗糙,但杜鍾駿們大約也能明白,這種“輪診製度”的存在,乃是皇權為防被醫生聯合蒙蔽而專門設置;其結果往往是:診斷的雖是同一個病人,但有多少醫生就會出現多少病名和藥方,亦即眾說紛紜千人千方,繼而使參與診斷的醫生們陷入被動。所以,為求自保,杜鍾駿從宮裏出來,又去找了工部尚書陸潤庠,對他說:

“六日開一方,彼此不相聞問,有此辦法否?我輩來此滿擬治好皇上之病,以博微名。及今看來徒勞無益,希望全無,不求有功,先求無過。似此醫治必不見功,將來誰執其咎,請公便中一言。” ②

大意是:六天才允許我進宮開一個藥方,還不許我們這群醫生互相交流,哪有這種治病的方法?我們這些人,從民間來到皇宮,本來想著治好了皇上的病,能夠博取到名聲與富貴。如今看起來,肯定是徒勞無功。如果將來治不好皇上的病,究竟是誰的過錯?還要請陸尚書你出來說句公道話。

陸潤庠的回複,與內務府如出一轍——“君不必多慮,內廷之事向來如此,既不任功,亦不任過,不便進言”,你不要想太多,宮裏的事一向就是這樣的,你的這些意見,我也不方便去說。

杜鍾駿對“輪診製度”的批評,其實也並非毫無道理。就常理而言,讓醫生每天診視患者、讓醫生們互相交流意見,才是更好的辦法。而且,“輪診製度”走到最後,相當於將判斷藥方好壞的決定權交給了皇帝、太後及大臣等非專業人士。

比如,號稱“名醫”的馬文植,1880年受詔入宮給慈禧診脈,他開的藥方就是先“呈內大臣、諸侍醫看過”,再“進呈皇太後禦覽”,然後由李蓮英傳旨給眾大臣,說太後覺得馬文植擬的藥方也不錯,要他們商議一下,究竟是繼續服用太醫院之前的藥方呢,還是改服馬文植開的新藥方。大臣們不傻,自然是絕不肯表達任何有傾向的意見,他們集體回奏說“臣等不明醫藥,未敢擅定,恭請聖裁”,我們啥也不懂,還是請太後老佛爺您自己來決定吃哪種藥吧。慈禧沒有辦法,隻好自己聖裁,她很“機智”地將太醫院和馬文植融為了一體——“仍用太醫院方,明日同議,著馬文植主稿”,用太醫院的藥方,但得讓馬文植來主稿。

這種對禦醫的不信任,和禦醫對專業決策權的甘願讓渡,發展到極致,往往就會變成皇帝自己出手更改藥方。慈禧和光緒都幹過這種事情。慈禧曾將薛寶田擬定藥方裏的“續斷”擅自改為“當歸”。光緒經常改動醫生開的藥方,比如擅自往裏麵加入乳香、紫花地丁、白芷,或圈掉藥方裏的杜仲和菟絲子,有時候還會直接下旨對禦醫進行業務指導,教他們怎麽玩“君臣相佐”。

“皇帝自己出手寫藥方”這種事情,也見於歐洲。

安德雷亞斯·維薩裏(Andreas Vesalius)是文藝複興時期一位偉大的醫生,也是近代人體解剖學的創始人。他給神聖羅馬帝國皇帝查理五世做過宮廷醫生。查理五世常年受痛風困擾,又暴飲暴食不願在飲食上自我節製,且覺得自己的宮廷醫生都是無能之輩,所以更願意嚐試各種來自民間的偏方。維薩裏任職期間,查理五世迷上了一種叫作“菝葜”的草藥,不但強迫維薩裏將之放入藥方,還宣稱該草藥在治療痛風方麵有神奇的效果。維薩裏不相信個案,也不願玩糊弄遊戲。他在諸多痛風患者身上使用“菝葜”做了實驗之後,發表論文《論菝葜》,否定了查理五世的主觀感受,認為他的痛風有所好轉,是這段時間飲食控製得比較好所致,與菝葜毫無關係。③

像許多未接受過基礎邏輯教育的人一樣,查理五世更願意相信自己的主觀個案感受,而非實驗數據。所以,維薩裏對“菝葜”療效的獨立見解,不但沒有得到他的讚賞,反引起了他的憤怒。他下令讓人去調查維薩裏,想要看看他究竟是不是一個包藏禍心的“宗教異端”——在那個時代,被扣上“宗教異端”的帽子是有可能被燒死的。萬幸的是,維薩裏在言論方麵小心謹慎,教廷什麽也沒有查到。

然而,若讓皇帝撤去“輪診製度”,聽任醫生們互相交流,其結果又大概率會變成一場糊弄。杜鍾駿在《德宗請脈記》裏,就不經意間記錄下了一場這樣的糊弄。

杜說,他們六位民間醫生被舉薦進京一段時間之後,光緒皇帝有一次下旨,讓六人合作擬出一個“可以常服之方”,且給他們五天商議交流的時間。六人接旨後,推舉了其中年齡最大的陳秉鈞做主筆。陳秉鈞擬出的藥方“直抉太醫前後方案矛盾之誤”,會凸顯出禦醫們之前開的藥方有問題,眾人都不讚成。杜鍾駿還對其他五個人說:你們要是覺得自己能治好皇上的病,那就不妨批評太醫們的藥方;否則的話,還是不要說的好,會得罪人。然後,眾人按照杜鍾駿的主意,保留了陳秉鈞的藥方的頭尾,將中間部分給改了,使人看不出是在“明言”太醫們之前的藥方有問題。而杜鍾駿自己擬的藥方,根本就沒有拿出來給眾人討論。

對參與藥方商議的杜鍾駿來說,不得罪禦醫(以免遭報複)、不用自己的藥方為底稿討論(日後如果出了問題,自己不會成為主要責任人),比禦醫們的藥方是否正確、自己的藥方是否更好,要重要得多。

如此這般,皇帝與他的醫生們就陷入一種漫長的死循環中。皇帝無法信任醫生,醫生也不敢給皇帝提供關於疾病的獨立見解。雙方不再是一種簡單的醫患關係,而更像是在玩一種兩敗俱傷的攻防遊戲。

參考資料

①朱維錚.曆史觀念史:國病與身病——司馬遷與扁鵲傳奇[J].複旦學報(社會科學版),2005,(2).

②杜鍾駿.德宗請脈記[M].成書於清光緒三十四年.

③朱石生.天才永生:維薩裏與實證解剖[M].北京:新星出版社,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