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史記

中國人平均壽命的變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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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說說皇帝的平均壽命。

皇帝以“萬歲”自詡,但自秦漢至明清,生卒年可考的“萬歲”有200多位,他們的平均壽命隻有大約39歲。

當然,皇帝群體的平均壽命,遠不足以代表其所處時代的民眾平均壽命。

一者,皇帝擁有最頂級的衣食住行;二者,有一些皇帝在政治鬥爭中死於非命,有一些皇帝吞吃丹藥自取滅亡;三者,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對“皇帝平均壽命”的統計,與“平均壽命”這個概念,完全不是一回事。

今人使用的“平均壽命”概念,完整的說法是“平均預期壽命”,即某個年齡段的人,平均還可以繼續生存多少年。如果表述中沒有特別點出具體年齡段,則“平均壽命”一詞,通常是指出生不足一歲的嬰兒,平均還可以繼續生存多少年。

在古代,影響“平均壽命”的核心因素,不是人的壽命上限,而是壽命下限,也就是嬰兒死亡率(一歲以下每千名活產嬰兒的死亡人數)與兒童夭折率。無論中外,古代的嬰兒死亡率與兒童夭折率,始終是非常高的。

反觀“皇帝平均壽命”,指的是皇帝們平均能活到多少歲。它的計算有一個前提,就是這些被統計者至少活到了登基;沒活到登基,做不成皇帝,也就不會被統計進來。鮮少有人一出生就登基,所以“皇帝平均壽命”基本上不受嬰兒死亡率的影響;也不是所有皇帝都是在兒童期登基,所以兒童夭折率對“皇帝平均壽命”的影響也有限。於是,“皇帝平均壽命”往往要高於他所處時代的“平均壽命”——這種“高壽”,主要是統計差異造成的,不代表皇帝擁有的醫療資源有什麽特別高明之處。

據《中國第三次人口普查資料分析》一書的測算,中國古代不同時期的人口平均壽命(即出生不足一歲的嬰兒平均可以繼續存活多久),如下表所示(單位/歲):

再說民國時期中國人的平均壽命。

1949年之前,中國從未統計過全國人口平均壽命。但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有部分學者依據有限的地區人口調查資料,計算過中國的人口平均壽命。其中影響最大的,是美國學者哈利·賽福特(Harry E.Seifert)在1933年的統計。他的結論是:民國男性出生時,平均預期壽命是34.85歲;女性出生時,平均預期壽命是34.63歲。該結論後來被簡化為“民國時期中國人均壽命隻有35歲”,得到了極為廣泛的引用與傳播。①

不過,賽福特的結論還存在著一些不足。比如他使用的材料局限於1929-1931年,材料調查的對象全部是農民,沒有城市人口(賽福特在論文標題中已指出此點);他的計算方法,也與後來聯合國編製的“發展中國家模型生命表”存在很大差異。有當代學者利用相同的材料,改采聯合國的方法重新計算,得出的結論是:男性出生時,平均預期壽命33.38歲,女性33.13歲,男女合計33.30歲。這個結論,比賽福特的少了1.5歲左右。②

除了賽福特的統計,還有三份與“民國人均壽命”相關的統計資料,可供參考。

第一份,出自學者薛仲三(按時間順序)。1935年,薛利用南京居民的生命統計資料,計算得出南京市的人均壽命,男性為39.80歲,女性為38.22歲。薛統計的是城市人口,可以補充賽福特的不足。③

第二份,出自廣西省政府的調查。自1937年起,廣西在全省實行“生命統計報告製度”,積累了連續四年的統計資料。20世紀90年代,廣西學者利用這批資料,以“蔣慶琅法”計算,得出一個結論:1937-1938年,廣西男性的平均壽命是41.18歲,女性43.30歲;1940年,廣西男性的平均壽命是41.48歲,女性42.66歲。④

第三份,出自陳達領導的清華大學國情普查研究所。1940-1944年,該所根據雲南呈貢縣的人口死亡統計資料,製成了多種壽命表。其結論是:若將霍亂(當時呈貢縣霍亂大流行)死亡人數計算在內,當地男性的平均壽命是32.8歲,女性34.2歲,男女合計32.8歲;若不計算霍亂死亡人數,則當地男性的平均壽命是33.8歲,女性38.0歲,男女合計36.0歲。⑤

當代學者利用相同的資料,改采聯合國的計算方法,得出的結論是:包括霍亂死亡人口,男女合計,當地人的平均壽命是37.17歲;不包括霍亂死亡人口,男女合計是40.04歲。比陳達當年的結論高出了4-5歲。

由以上四份資料,可以得出一個大致的結論:民國時期,中國人的“平均壽命”約為40歲左右——需要注意的是,這個結論並不等同於“大部分人活不到40歲”。道理很簡單,民國時期的嬰兒死亡率,也就是1歲以下每千名活產嬰兒的死亡人數,仍高達170‰-200‰(江陰縣農村甚至高達239‰),每一千名活嬰,有170-200名不到一歲就去世了。在統計上,每一名嬰兒去世,至少需要兩名成年人活到60歲,才能補足40歲的“平均壽命”。

從清代的大約33歲,到民國的大約40歲,中國人“平均壽命”的這種變化,究其實質,乃是“人類平均壽命第一次飛躍”的餘緒。

所謂“人類壽命第一次飛躍”,指的是1796年英國人琴納(Edward Jenner)發明牛痘預防天花之法後,兒童死亡率(非“嬰兒死亡率”)大減,人類平均壽命提升到了40歲以上——牛痘法在歐洲推廣初期,曾引起相當大的憂慮和爭議,數學家丹尼爾·貝努利(Daniel Bernoulli)利用剛剛問世不久的概率統計,得出了牛痘法至少能延長人類平均壽命三年的結論。

在英國,牛痘法得到了國王喬治三世的支持,1799的疫情調查顯示,因為接種牛痘,英國因天花而死亡的人數減少了三分之二。大略同期,奧地利、波蘭、匈牙利、意大利、西班牙、俄國,乃至拿破侖控製下正與英國處於敵對關係的法國,都從英國順利引進了牛痘法。俄國沙皇亞曆山大二世最先下令,全麵強製俄國民眾接種牛痘。1840年,英國國會也通過了立法,為所有英國民眾免費提供牛痘接種,並禁止使用已然落後的人痘技術——這種技術最早是由中國人發明的。琴納也很希望牛痘法能夠盡快傳入中國,歐洲人受過人痘法的恩惠,他希望更有效、更安全的牛痘法,可以成為對中國人的一種回饋。而且他認為,既然中國人能發明並接受人痘法,那也一定可以很順利地全麵接受牛痘法。

牛痘法傳入中國,是在琴納發明牛痘法後的第九個年頭,也就是1805年。這次傳入,與西班牙政府的“海外殖民地牛痘接種行動”有直接關係。這場行動由西班牙國王的宮廷禦醫巴爾密斯(Francisco Javier de Balmis )負責執行,他率船隊先去了美洲,返程時又去了菲律賓,順道將牛痘接種技術帶到了澳門。廣東南海人邱熺,成了最早接種牛痘、並致力於傳播牛痘法的中國人。琴納的願望得到了部分實現。

之所以說“部分實現”,是因為守舊而排外的中國人,並未如琴納所料,積極擁抱牛痘法。相反,在此後長達一百年的漫長時光中,牛痘法的傳播始終局限在廣東、福建等沿海地區。即便邱熺曾被曾國藩、阮元(兩廣總督)這樣的大人物奉為上賓,被請去為他們的兒孫輩接種牛痘;即便邱熺在自己的著作《引痘略》中,用穴位、經絡、胎毒之類的名詞,對牛痘法做了一番非常親民、接地氣的“本土化”處理,牛痘法也始終未能深入內陸,始終未能傳播到上海、北京等要地。

為了打破這種守舊排外心態,吸引更多的中國人前去接種牛痘,1873年,上海公共租界當局在《申報》上連續41期刊登了一則廣告。廣告中說,隻要響應租界當局的號召,去指定地點接種牛痘,不但“分文不取”,還“給錢三百文”作為調養費。廣告原文如下:

大法國工部牛痘局,今設在上海新北門外東興聖街姚辰庭大方脈醫室內,每逢禮拜二禮拜六為期,如來種者,到期兩點鍾到局種痘無誤,分文不取。倘有貧者,給錢三百文,為調養費。此亦西國人成美之道濟之德也。

19世紀70年代的上海,每斤豬肉大約20文錢。種牛痘不但免費,還可以得到15斤豬肉,租界當局之所以刊登這種大出血式的官方廣告,是因為他們自1871年開始在租界推廣牛痘接種,民眾幾乎毫無反應。

進入民國後,民間對牛痘仍抱持著嚴重的懷疑態度,但政府部門已開始采取行動。1917年,北京城內已設立有官私種痘局所66處。1919年,中央防疫處製造牛痘苗成功,這是中國第一次自製牛痘苗。1927年,北京的“公益產科醫院”開始在醫院內為新生兒免費種牛痘。1928年,國民政府頒布了《種痘條例》13條,要求每個兒童必須種痘兩次,一次是3個月-1歲之間,一次是6-7歲之間;種痘工作由地方衛生機關負責;逃避種痘、逾期未種者,要對父母或監護人處以10元以下罰款。

《種痘條例》這項政策,在城市中執行得比較好。比如1930年長沙的種痘人數是7760人,1931年是2.46萬人,1932年是3.01萬人;自1910年到1935年,上海的醫院與慈善機構,共計種牛痘250餘萬人次。在農村,因為人手不足,執行得比較差一些,且有許多以種人痘為業的“點花先生”,也將活動區域轉移到了農村,專事詆毀牛痘,給防疫工作造成了很大的影響。比如1944年,一位“點花先生”跑到甘肅禮縣白河鄉種人痘,結果人為引發天花流行,傳染到周邊三縣,民眾死亡甚眾。

雖然不盡如人意,但此時的中國,好歹算是趕上了“人類平均壽命第一次飛躍”的尾巴。

人類平均壽命的“第二次飛躍”,始於20世紀前半期,主要原因是以青黴素為代表的抗生素藥物被發現,兒童死亡率驟降,人類的平均壽命隨之突破了60歲大關。

英國人弗萊明(Alexander Fleming)早在1928年就發現了青黴素,但直到1943年,美國和英國的公司才找到工業化量產青黴素的辦法。1944年,青黴素被用於諾曼底登陸戰,大幅度減少了因傷口感染而死亡的士兵人數。

青黴素的發現,也包括1930年代的磺胺類藥物及之後的鏈黴素等的發現,意味著人類第一次可以治愈由細菌感染引起的疾病,具有劃時代的巨大意義。且看下麵這組數字:1900年時,美國人的平均壽命隻有47歲(牛痘法普及),1930年代上升至接近60歲(磺胺類藥物普及),到1960年已接近70歲(青黴素普及);相應地,從1938年到1956年,美國的兒童疾病死亡率下降了九成以上。日本的情況也差不多,1900年日本人的平均壽命隻有44歲(牛痘法普及),1940年代上升至接近50歲(磺胺類藥物),1955年突破了60歲(青黴素普及)。

青黴素在中國的普及,比美、英等國要稍晚一些。1944年春,中央防疫處得到英國紅十字會捐贈的一筆經費,開始試製青黴素,參與人員包括湯飛凡、樊慶生、童村、朱既明、黃有為等。同年9月,粗製成5瓶青黴素。1948年,中央防疫處每月最高可生產青黴素2500瓶左右,質量也與進口青黴素差不多。這一年,中央防疫處總共生產青黴素11338瓶,賣出10143瓶。⑥

1949年後,青黴素實現工業化生產的重任,轉移至國營上海藥品三廠。1950年中國進口了1500萬瓶青黴素,但遠不夠用。僅上海一地,在1951年每個月就需要50萬瓶(據竺可楨1952年1-3月記事本)。1953年5月,青黴素在藥品三廠正式投產。1957年,中國的青黴素產量達到19155公斤,同年,中國的人口平均壽命達到了前所未有的57歲(據《中國第三次人口普查資料分析》),即將突破60歲大關。⑦

大約同期,中國宣布通過牛痘法徹底消滅了天花。

參考資料

① H.E.Seifert.Life Tables for Chinese Farmers,Milank Memorial Fund Quarterly,1933.

②侯楊方.民國時期中國人口的死亡率[J].中國人口科學,2003,(5).

③薛仲三.南京市壽命表[J].複旦統計通訊,1945,(6).

④遊金生,全虎德,徐景堯.建國前廣西生命統計資料再分析[J].中國衛生統計,1991,(6).

遊金生.從廣西生命統計史料看解放前我國人均壽命[J].人口研究雜誌,1991,(1).

⑤陳達.現代中國人口[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1:第32-37表.

⑥陸憲良.我國青黴素是怎樣誕生的[EB/OL].華東理工大學檔案館.2017-07-06.

⑦國家統計局人口統計司.中國第三次人口普查資料分析[M].北京:中國財政經濟出版社,19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