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孔子不言性與天道之原因
《禮記》上,孔子屢言:“吾聞諸老聃曰。”可見他的學問,淵源於老子。至大限度,隻能與老子對抗,斷不能駕老子而上之。《史記》載:“孔子適周,問禮於老子,去,謂弟子曰:‘鳥吾知其能飛,魚吾知其能遊,獸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為網,遊者可以為綸,飛者可以為矰,至於龍,吾不能知其乘風雲而上天,吾今日見老子,其猶龍耶。’”這種驚訝佩服的情形,儼如虯髯客見了李世民,默然心死一樣。《虯髯客傳》載:道士謂虯髯曰:“此世界非公世界,他方可也。”虯髯也就離開中國,到海外扶餘,另覓生活。孔子一見老子,恰是這種情形。老子曰:“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道德已被老子講得透透徹徹,莫得孔子說的,孔子隻好從“仁”字講起了。老子學說,雖包含有治世法,但是略而不詳,他專言道德,於仁義禮三者,不加深論。孔子窺破此旨,乃終身致力於仁義禮,把治國平天下的方法,條分縷析地列出來。於是老子談道德,孔子談仁義禮,結果孔子與老子,成了對等地位。孔子是北方人,帶得有點強哉矯的性質,雖是佩服老子,卻不願居他籬下。這就像清朝惲壽平,善畫山水,見了王岩穀的山水,自量不能超出其上,再畫得好,也是第二手,乃改習花卉,後來二人竟得齊名。孔子對於老子,也是這樣。他二人一談道德,一談仁義禮,可說是分工的工作。
《論語》載:子貢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孔子何以不言性與天道呢?因為性與天道,老子已經說盡,莫得孔子說的了。何以故呢?言性言天道,離不得自然二字,老子提出自然二字,業已探驪得珠,孔子再說,也不能別有新理,所以就不說了。老子說:“致虛極,守靜篤。”請問致的是什麽?守的是什麽?這明明是言心言性,一部宋元明學案,虛字靜字,滿紙都是,說來說去,終不出“致虛守靜”的範圍,不過說得比較詳細罷了。老子書中言天道的地方很多,如雲“天地之間,其猶橐籥乎,虛而不屈,動而愈出。”“天長地久,天地所以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孰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長久,而況於人乎。”“天網恢恢,疏而不失。”“天之道其猶張弓乎,高者抑之,下者舉之,有餘者損之,不足者補之。”老子這一類話,即把天地化生萬物,天人感應,天道福善禍**,種種道理,都包括在內,從天長地久,說至天地不能長久,就叫孔子再談天道,也不能出其範圍,所以隻好不說了。老子所說“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孔子也是見到了的,他讚周易,名此物曰太極,曾極力發揮,唯理涉玄虛,對門人則渾而不言,故大學教人,從誠意做起。
性與天道,離了“自然”二字,是不能講的。何以見得呢?一般人說宋儒是得了孔子真傳的,朱子是集宋學大成的,朱子畢生精力,用在《四書集注》上,試拿《集注》來研究:“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這一章,朱子注曰:“性者人所受之天理,天道者天理自然之本體,其實一理也。”這不是明明白白地提出“自然”二字嗎?《中庸》“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朱注:“率循也,道猶路也,人物各循其性之自然,則其日用事物之間,莫不各有當行之路,是則所謂道也。”豈不是又提出“自然”二字嗎?孟子曰:“天下之言性也,則故而已矣,故者以利為本,所惡於智者,為其鑿也,如智者若禹之行水也,則無惡於智矣,禹之行水也,行其所無事也,如智者亦行所無事,則智亦大矣。天之高也,星辰之遠也,苟求其故,千歲之日至,可坐而致也。”此章言性又言天道,朱注:“利猶順也,語其自然之勢也……其所謂故者,又必本其自然之勢……水之在山,則非自然之故矣……禹之行水,則因其自然之勢則導之……程子曰,此章專為智而發。愚謂事物之理,莫非自然,順而循之,歸為大智。”朱注五提“自然”二字,足見性與天道,離卻“自然”二字,是講不清楚的。老子既已說盡,宜乎孔子不再說了。
(十一)三教異同之點
春秋戰國時,列國並爭,同時學術界,也有百家爭鳴,自秦以後,天下統一,於是學說隨君主之旨意,也歸於統一。秦時奉法家的學說,此外的學說,皆在所排斥。漢初改而奉黃老。到了漢武帝表章六經,罷黜百家,從此以後,專奉孔子之學。而老子的學說,勢力也很大。孔老二教,在中國成為兩大河流。隨後佛教傳人中國,越傳越盛,成了三大河流。同在一個區域內,相推相**,經過了很長的時間,天然有合並的趨勢,於是宋儒的學說,應運而生。
我們要談宋儒的學說,須先把三教異同研究一下:三教異同古人說的很多,無待我們再說,但我們可補充一下:三教均以返本為務。孟子曰:“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但返至身,還不能終止。孟子又曰:“孩提之事,無不知愛其親也,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可知儒家返本,以返至孩提為止。《老子》一書,屢言嬰兒,請問孟子之孩提,與老子的嬰兒,同乎不同?答曰:不同。何以故呢?孟子所說之孩提能愛親敬兄,大約是兩三歲或一歲半歲。老子曰:“如嬰兒之未孩。”說文:孩,小兒笑也。嬰兒還未能笑,當然是指才下地者而言。老子又說:“骨弱筋柔而握固。”初生小孩,手是握得很緊的。可見老子所說的嬰兒,確指才下地者而言。孟子所說的孩提知愛知敬,是有知識的。老子曰:“常使民無知無欲。”是莫有知識的。可知老子返本更進一步,以返至才下地的嬰兒為止。
但老子所說的雖是無知無欲,然猶有心;故曰:“聖人當無心,以百姓心為心。”釋氏則並心而無之,以證人涅槃,無人無我為止。禪家常教人“看父母未生前麵目”。竟是透過娘胎,較老子的嬰兒,更進一步。他們三家俱是在一條線上,我們可作圖表示,如圖:儒家由庚返至丁,再由丁返至丙。老子由丁返至乙。佛氏由丁返至甲。我們可呼此線為“返本線”。由此可看出三家的異同。要說他們不同,他三家都沿著返本線向後而走,這是相同的。要說他們相同,則儒家返至丙點而止,老子返至乙點而止,釋氏直返至甲點方止,又可說是不同。所從三教同與異俱說得去,總看如何看法。
《大學》說:“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從“身”字追進兩屋,直至“意”字,從誠意做起。但是有意就有我,老子以為有了我即有人,人我對立,就生出許多膠膠擾擾的事,鬧個不休。有我即身,故曰:“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倘若無有我身,則人與我渾而為一,就成了與人無忤,與世無爭,再不會有膠膠擾擾的事。故曰:“及吾無身,吾有何患?”莊子書上種種譏誚孔子的話,與夫老子謂孔子曰“去子之驕氣與多欲,態色與**誌”等語,都是根據這個原理。試問如老子所說,是個什麽境界呢?這就是所說的“恍兮惚兮,窈兮冥兮”了,也即是“嬰兒未孩”的狀態,自佛學言之,此等境界是為第八識,釋氏更進一步,打破此識,而為大圓鏡智,再進而連大圓鏡智也打破,即是《心經》所說“無智亦無得”了。
據上麵所說,似乎佛氏的境界,非老子所能到,老子的境界,非孔子所能到,則又不然,佛氏說妙說常,老子曰:“複命曰常。”又曰:“玄之又玄,眾妙之門。”佛氏的妙常境界,老子何嚐不能到呢?孔子毋意必固我,又曰:“無可無不可。”佛氏所謂法執我執,孔子何嚐莫有破呢?但三教雖同在一根線上,終是個個獨立。他們立教的宗旨,各有不同,佛氏要想出世,故須追尋至父母未生前,連“心”字都打破,方能出世,說是要出世,所以世間的禮樂刑政等,也就不詳加研究了。孔門要想治世,是在人事上工作上,人事之發生,以意念為起點,而意念之最純粹者,莫如孩提之童,故從孩提之童研究起來,以誠意為下手功夫,由是而正心修身,以至齊家治國平天下。他的宗旨,既是想治世,所以關於涅槃滅度的學理,也就不加探討了。老子重在窺探造化的本源,故絕聖棄智,無知無欲,於至虛至靜之中,領會那寂然不動,虛而逍遙之妙,故而像於初生之嬰兒。向後走是出世法,向前走是世間法。他說道:“多言數窮,不如守中。”一個中字,即指乙點而言,是介於入世出世之中。佛氏三藏十二部,孔子《詩》、《書》、《易》、《禮》、《春秋》,可算說得很多了。老子卻不願意多說,隻簡簡單單五千多字,扼著乙點立論,含有“引而不發,躍如也”的意思。他的意思,隻重在把入世出世,打通為一,揭出原理,等人自去研究,不願多言,所以講出世法莫得釋氏那麽精,講世間法莫得孔子那麽詳。綜而言之,釋氏專言出世法,孔子專言世間法,老子則把出世法和世間法,打通為一,這就是他三人立教不同的地方。
老子說:“致虛極,守靜篤,萬物並作,吾以觀其後,夫物芸芸,各歸其根,歸根曰靜,靜曰複命。”他是用致虛守靜的功夫,步步向內收斂,到了歸根複命,跟著又步步向外發展,所以他說:“修之於身,其德乃真,修之於家,其德乃彰,修之於鄉,其德乃長,修之於邦,其德乃豐,修之於天下,其德乃普。”孔子之學,得之於老子,其步驟是一樣。大學說:“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這是步步向內收斂。“意誠而後心正,心正而後身修,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又是步步向外發展。老子歸根複命的工作,與佛氏相同,從“修之於身”,以至“修之於天下”,與孔子相同,所以老子之學,可貫通儒釋兩家。
北方人喜吃麵,南方喜吃飯,孔子開店賣麵,釋迦開店賣飯,老子店中,麵和飯皆有,我們喜歡吃某種,進某家店子就是了。不能叫人一律吃麵,把賣飯的店子封了,也不能叫人一律吃飯,把賣麵的店子封了。賣麵的未嚐不能做飯,賣飯的也未嚐不能做麵,不過開店的目的,各有不同罷了。儒釋道立教,各有各的宗旨,三教之徒,互相攻擊,真算多事。
(十二)宋學是融合儒釋道三家學說而成
最初孔老二教,迭為盛衰,互相排斥。故太史公說:“世之學老子則絀儒學,儒學亦絀老子。”到了曹魏時,王弼出來,把孔老溝通為一。他說:“聖人茂於人者神明也,情,應物而無累於物者也,今以無累便謂其不複應物,失之遠矣。”(見《魏誌鍾會傳》裴鬆之注),“衝和以通無”,指老氏而言。“哀樂以應物”,指孔氏而言。裴說“應物而無累於物”,就把孔老二說,從學理上融合為一,王弼曾注《易經》和《老子》,《易經》是儒家的書,《老子》是道家的書,他注這兩部分,就是做的融合孔老的工作,這是學術上一種大著作,算是一種新學說,大受一般人的歡迎,所以開晉朝清談一派。
人情是厭故喜新的,清談既久,一般人都有點厭煩了,適值佛教陸續傳人中國,越傳越盛,在學術上另開一新世界,朝野上下,群起歡迎,到了唐時,佛經遍天下,寺廟遍天下,天台、華嚴、淨土各宗大行,禪宗有南能北秀,更有新興之唯識宗,可算是佛學極盛時代。唐朝自稱是老子之後,追尊老子為玄元皇帝,道教因之很盛。孔子是曆代崇奉之教,當然也最盛行。三教相**,天然有合並的趨勢。那個時候的儒者,多半研究佛老之學,可說他們都在做三教合一的工作,卻不曾把此融合為一,直到宋儒,才把這種工作完成了。
戴東原謂:“宋以前孔孟自孔孟,老子自老子,談老子者高妙其言,不依附孔孟,宋以來,孔孟之書,盡失其解,儒家雜襲老釋之言以解之。”這本是詆斥宋儒的話,但我們從這個地方,反可看出宋儒的真本事來,最當注意的是:“宋以前,孔孟自孔孟,老釋自老釋”二語,老釋和孔孟,大家認為是截然不同之二派,宋時就把他們融合為一,創造力何等偉大。
在宋儒盡管說他是孔門嫡派,與佛老無關,實際是融合三教而成,他們學說俱在,何能掩飾。其實能把三教融合為一,這是學術上最大的成功,他們有了這樣的建樹,盡可自豪,反棄而不居,自認孔門嫡派。這即是為“門戶”二字所誤。惟其是這樣,我們反把進化的趨勢看出來了。儒釋道三教,到了宋朝天然該合並,宋儒順著這個趨勢做去,自家還不覺得,猶如河內撐船一般,宋儒極力欲逆流而上,自以為撐到上流了,殊不知反被卷入大海,假令程朱諸人,立意要做三教合一的工作,還看不出天然的趨勢,惟其極力反對三教合一,實際上反完成了三教合一的工作,這才見天然趨勢的偉大。宋儒學說,所以不能磨滅掉,在完成三教合一的工作,其所以為人詬病者,在裏子是三教合一,麵子務必說是孔門嫡派,成了表裏不一致。我們對於宋儒,隻要他的裏子,不問他的麵子,他們既建樹了這樣大功,就應替他表彰。
宋儒融合三教,在實質上,不在字麵上。若以字麵而論,宋儒口口聲聲,詆斥佛老,所用的名詞,都是出在四書五經上,然而實質上卻是三教合一。今人言三教合一者,滿紙是儒釋道書上的名詞,我們卻不能承認他把三教融合了。這是什麽緣故呢?譬如吃飲食,宋儒把雞魚羊肉,米飯菜蔬,吃下肚去,變為血氣。看不出雞魚羊肉,米飯菜蔬的形狀,實質上卻是這些東西融合而成。他人是把這些東西吃下去,吐在地上,滿地是雞魚羊肉米飯菜蔬的細顆,並未融化。我們把融合三教之功,歸之宋儒,就是這個道理。世間的道理,根本上是共通的,宋儒好學深思,凡事要研究徹底,本無意搜求共通點,自然把共通點尋出,所以能夠把三教融合。
由晉曆南北隋唐五代,而至於宋,都是三教並行,名公巨卿,大部研究佛老之學,就中以禪宗為尤盛。我們試翻《五燈會元》一看,即知禪宗自達摩東來,源遠流長,其發達的情形,較之《宋元學案》所載的道學,還要盛些。王荊公嚐問張文定(方平):“孔子去世百年,生孟軻亞聖,自後絕人何也?”文定言:“豈無?隻有過孟子上者。”公問是誰?文定言:“江南馬大師,汾陽無業禪師,雷峰,岩頭,丹霞,雲門是也。儒門淡泊,收拾不住,皆歸釋氏耳。”荊公欣然歎服。(宋《稗類鈔宗乘》)佛教越傳越盛,幾把孔子地盤完全奪去,宋儒生在這個時候,受儒道的甄陶孕育,所以能夠創出一種新學說。
周敦頤的學問,得力於佛家的壽涯和尚和道家陳摶的太極圖,這是大家知道的。程伊川說:“程明道出入於老釋者幾十年。”宋史說:範仲淹命張橫渠讀《中庸》,讀了猶以為未足,又求諸老釋。這都是“儒門淡泊收拾不住”的緣故。明道和橫渠,都是“返求諸六經然後得之”。試問:他二人初讀孔子書,何以得不到真傳,必研究老釋多年,然後返求諸六經,才把他尋出來?何以二人都會如此?此明明是初讀儒書,繼續佛老書,涵泳既久,融會貫通,心中恍若有得:然後還向六經搜求,見所說的話,有與自己心中相合者,就把它提出來組織成一個係統,這即是所謂宋學了。因為天下的真理是一樣的,所以二人得著的結果相同。
著者往年著《心理與力學》一文,創一條臆說:“心理依力學規律而變化。”曾說:“地心有引力,把泥土沙石,有形有狀之物,吸引來成為一個地球,人心也有引力,把耳濡目染、無形無體之物,吸引來,成為一個心。”宋儒研究儒釋道三教多年,他的心,已經成了儒釋道的化合物,自己還不覺得,所以宋學表麵上是孔學,裏子是儒釋道融合而成的東西。從此以後,儒門就不淡泊了,就把人收拾得住,於是宋學風靡天下,曆宋元明清以至於今,傳誦不衰。他們有了這種偉大工作,盡可獨立成派,不必依附孔子,在他們以為依附孔子,其道始尊,不知依附孔子,反把宋儒的價值看小了.
(十三)宋學含老學成分最多
宋學是融合三教而成,故處處含有佛老意味。其含有佛學的地方,前人指出很多,不必再加討論。我們所要討論的,就是宋學所含老氏成分,特別濃厚。宋儒所做的功夫,不外“人欲淨盡,天理流行”八字。天理者天然之理,也即是自然之理。人欲者個人之私意。宋儒教人把自己的私意除掉,順著自然的道理做去,這種說法,與老子有何區別?所異者,以“天”字代“自然”二字,不過字麵不同罷了。
但是他們後來注重理學,忽略了“天”字,即是忽略了“自然”二字,而理學就成了管見,此戴東原所以說宋儒以理殺人也。
周子著《太極圖說》雲:“無極而太極。”這“無極”二字,即出自《道德經》。張橫渠之易說,開卷詮乾四德,即引老子“迎之不見其首”二語。中間又引老子“穀神,芻狗,三十輻共一彀,高以下為基”等語,更是彰明其著的。
伊川門人尹焯言:“先生(指伊川)平生用意,唯在易傳,求先生之學,觀此足矣,語錄之類,皆學者所記,所見有深淺,所記有工拙,蓋不能無失也。”《二程全書》可見易學是伊川根本學問,伊川常令學者看王弼易注《二程全書》,《四庫提要》說:“自漢以來,以老莊說易,始魏王弼。”伊川教人看此書,即知:伊川之學根本上摻有老學。
朱子號稱是集宋學大成的人。《論語》開卷言:“學而時習之。”朱子注曰:“後覺者必效先學者之所為,乃可以明善而複其初。”戴東原曰:“複其初出莊子。”(東原年譜),明善複初,是宋儒根本學說,莊子是老氏之徒,這也是摻有老學之證。
《大學》開卷言:“大學之道,在明明德。”朱子注曰,“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虛靈不昧,以其眾理而應萬事者也。”這個說法,即是老子的說法。我們可把這幾句話,移注老子。老子曰:“穀神不死”,穀者虛也,神者靈也,不死者不昧也,“穀神不死”,蓋言:虛靈不昧也。“具眾理而應萬事”,即老子“虛而不屈,動而愈出”之意。“虛”則衝漠無朕,“不屈”則萬象森然,故曰“具眾理”。“動”則感而遂通,“愈出”則順應不窮,故曰:“應萬事”。這豈不是老子的絕妙注腳?
《中庸》開卷言:“天命之渭性,率性之謂道。”朱注提出“自然”二字。《論語》“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朱注又提出“自然”二字。孟子“天下之言性也”一章,朱注五提“自然”二字,這是前麵已經說了的。
又老子有“致虛極,守靜篤”二語,宋儒言心性,滿紙是虛靜二字,靜字猶可說《大學》中有之,這虛字明明是從老子得來。
宋學發源於孫明複、胡安定、石守道三人,極盛於周程張朱諸人。程氏弟兄幼年曾受業於周子,其學是從周子傳下來的,但伊川作明道行狀說:“先生生於一千四百年之後,得不傳之學於遺經。”又說:“先生為學,自十五六時,聞汝南周茂叔論道,遂嫌科舉之業,慨然有求道之誌,未知其要,泛濫於諸家,出入於老釋者幾十年,返求諸六經,然後得之。”可見宋學是程明道特創的,明道以前,隻算宋學的萌芽,到了明道,才把它組織成一個係統,成為所謂宋學。周子不過啟發明道求之誌罷了。所以我們研究宋學,當從明道研究起。
明道為宋學之祖,等於老子為周秦諸子之祖。而明道之學,即大類老子,老子曰:“聖人無常心,以百姓心為心。”明道著定性書說:“夫天地之常,以其心普萬物而無心,聖人之常,以其情順萬物而無情。故君子之學,莫如廓然而大公,物來而順應。”此等說法,與老子學說,有何區別?也即是王弼所說:“體衝和以通無,應物而無累於物。”
二程遺書載:明道言:“天地萬物之理,無獨必有對,皆自然而然,非有安排也。每中夜以思,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明道所悟得者,即是老子所說:“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聲音相和,前後相隨”之理,老子書中,每用雌雄、榮辱、禍福、靜躁、輕重、歙張、枉直、生死、多少、剛柔、強弱等字,兩兩相對,都是說明“無獨必有對”的現象。明道提出“自然”二字,宛然老子的學說。
其他言自然者不一而足,如遺書中明道雲:“言天之自然者,謂之天道。”又雲“一陰一陽之謂道,自然之道也”皆是。故近人章太炎說:“大程遠於釋氏,偏邇於老聃。”(見《檢論卷·四通程篇》)
宋學是明道開創的,明道之學,既近於老子,所以趙宋諸儒,均含老氏意味。宋儒之學,何以會含老氏意味呢?因為釋氏是出世法,孔子是世間法,老子是出世法、世間法一以貫之。宋儒以釋氏之法治心,以孔子之學治世,二者俱是順其自然之理而行,把治心治世打成一片,恰是走入老子的途徑。宋儒本莫有居心要走入老氏途徑,隻因宇宙真理實是這樣,不知不覺就走入這個途徑,由此知:老子之學,不獨可以貫通周秦諸子,且可以貫通宋明諸儒。換言之:即是老子之學可以貫通中國全部學說。
伊川說:“返求諸六經然後得之。”究竟他們在六經中得著些什麽呢?他們在《禮記》中搜出《大學》、《中庸》兩篇,提出來與《論語》、《孟子》合並研究。在《尚書》中搜出“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十六字。又在《樂記》中搜出“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於物而動,性之欲也”數語,創出天理人欲等名詞,互相研究,這即是所謂“得不傳之學於遺經”了。
宋儒搜出這些東西,從學理上言之,固然是對的,但務必說這些東西是孔門“不傳之學”,就未免靠不住,“人生而靜”數語,據後人考證,是《文子》引《老子》之語,河間獻王把它采入《樂記》的。而《文子》一書,又有人說是偽書,觀其全書,自是道家之書,確非孔門之書。
閻百詩《尚書古文疏證》說:“虞廷十六字,蓋純襲用荀子,而世未之察也,《荀子·解蔽篇》:昔者舜之治天下也雲雲,故道經曰:‘人心之危,道心之微,危微之幾,唯君子而後能知之。’此文前文有精於道,一於道之語,遂概括為四字,複讀以成十六字。”可見宋儒講的危微精一,直接發揮荀子學說,間接是發揮道家學說。
朱子注《大學》說:“經一章,蓋孔子之言,而曾子述之,其傳十章。則曾子之意,而門人記之也。”朱子以前,並無一人說《大學》是曾子著的,不知朱子何所依據,大約是見誠意章,有“曾子曰”三字,據閻百詩說:《禮記》四十九篇中,稱曾子者共一百個,除有一個是指曾點外,其餘九十九個俱指曾參,何以見得此篇多處提及“曾子”二字,就是曾子著的?
朱子說:中庸是孔門傳授心法,子思學之於書以授孟子。此話也很可疑。中庸有“載華嶽而不重”一語,孔孟是山東人,一舉目即見泰山,所以論孟中言山之高者,必說泰山。華山在陝西,孔子西行不到秦,華山又不及泰山著名,何以孔門著書,會言及華山呢?明明是漢都長安,漢儒著書,一舉目即見華山,故舉以為例。又說:“今天下車同軌,書同文”,更是嬴秦混一天下後的現象。這些也是經昔人指出了的。
據上所述,宋儒在遺經中搜出來的東西,根本上發生疑問。所以宋儒的學問,絕不是孔孟的真傳,乃是孔老孟荀混合而成的,宋儒此種工作,不能說是他們的過失,反是他們的最大功績,他們極力尊崇孔孟,反對老子和荀子,實質上反替老荀宣傳,由此知:老荀所說的是合理的,宋儒所說的也是合理的。我們重在考求真相,經過他們這種工作,就可證明孔老孟荀,可融合為一,宋儒在學術上的功績,真是不小。
我們這樣的研究,就可把學術上的趨勢看出來了。趨勢是什麽?就是各種學說,根本上是共通的,越是互相攻擊,越是日趨融合,何以故?因為越攻擊,越要研究,不知不覺,就把共通之點發現出來了。
《宋元學案》載:“明道不廢觀釋老書,與學者言,有時偶舉示佛語。伊川一切屏除,雖莊列亦不看。”明道把三教之理融會貫通,把大原則發明了,伊川隻是依著他這個原則研究下去,因為原則上含得有釋老成分,所以伊川雖屏除釋老之書不觀,而傳出來的學問,仍帶有釋老意味。
伊川嚐謂門人張釋曰:“我昔狀明道先生之行,我之道蓋與明道同,異時欲知我者,求之此文可也。”伊川作明道行狀,言出入於老釋者幾十年,既自稱與明道同,當然也出入於老釋。所謂不觀釋老書者,是指學成之後而言,從前還是研究過釋老的。
宋儒的學說,原是一種革命手段。他們把漢儒的說法全行推倒,另創一說,是備具了破壞和建設兩種手段。他們不敢說是自己特創的新說,仍複托諸孔子,名為複古,實是創新。路德之新教,歐洲之文藝複興,俱是走的這種途徑。宋儒學說,帶有創造性,所以信從者固多,反對者亦不少,凡是新學說出來,都有這類現象。
(十四)程明道死後之派別
明道把三教融合的工作剛剛做成功,跟著就死了。死後,他的學術分為兩大派。一派是伊川朱子,一派是陸象山和王陽明。明道死時,年五十四歲,死了二十多年,伊川才死。伊川傳述明道的學問,就走入一偏,遞傳以至朱子。後人說朱子集宋學之大成,其實他未能窺見明道全體。宋元學者說:“朱子謂明道說話渾論,然太高,學者難看……朱子得力於伊川,於明道之學,未必盡其傳也。”據此可知:朱子得明道之一偏,陸象山起而紹述明道,與朱子對抗,不但對於朱子不滿,且對於伊川亦不滿。他幼年聞人誦伊川語,即說道:“伊川之言,奚為與孔孟不類。”又說:“二程見茂叔後,吟風弄月而歸,有‘吾與點也’之意。後來明道此意卻存,伊川已失此意。”又說:“元晦似伊川,欽夫似明道,伊川錮蔽深,明道卻疏通。”象山自以為承繼明道的,伊川自以為承繼明道的,其實伊川與象山,俱是得明道之一偏,不足盡明道之學。伊川之學,得朱子發揮光大之,象山之學,得陽明發揮光大之,成為對抗之兩派。朱子之格物致知,是偏重在外,陽明之格物致知,是偏重在內。明道曰:“與其非外而是內,不若內外之兩忘。”明道內外兩忘,即是包括朱陸兩派。
朱陸之爭,乃是於整個道理之中,各說半麵,我們會通觀之,即知兩說可以並行不悖。(一)孔子說:“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朱子重在學,陸子重思,二者原是不可偏廢。(二)孟子說:“博學而詳說之,將以反說約也。”朱子宗的是這個說法。孟子又說:“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也,此天所與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則其小者不能奪也。”陸子宗的是這個說法。二說同出於孟子,原是不衝突的。(三)陸子尊德性,朱子道問學,《中庸》說:“尊德性而遠問學。”中間著一而字,二者原可聯為一貫。(四)從倫理學上言之:朱子用的是歸納法,陸子用的是演繹法,二法俱是研究學問所不可少。(五)以自然現象言之:朱子萬殊歸於一本,是向心力現象,陸子一本散之萬殊,是離心力現象,二者原是互相為用的。我們這樣的觀察,把他二人的學說合而用之即對了。
明道學術:分程(伊川)朱和陸王兩派,象山相當於伊川,陽明相當於朱子。有了朱子“萬殊歸於一本”之格物致知,跟著就有陽明“一本散之萬殊”之格物致知,猶之有培根之歸納法,跟著就有笛卡兒之演繹法,培根之學類伊川和朱子,笛卡兒之學類象山和王陽明。宇宙真理,古今中外是一樣的,所以學術上之分派和研究學問的方法,古今中外也是一樣的。
(十五)學術之分合
孔子是述而不作的人,祖述堯舜,憲章文武,融合眾說,獨成一派。《老子》書上有“穀神不死”及“將欲取之”等語,經後人考證,都是引用古書。他書中所說“用兵有言”及“建言有之”等語,更是明白援引古說,可見老子也是述而不作之人,他的學說,也是融合眾說,獨成一派。印度有九十六外道,釋迦一一研究過,然後另立一說,這也是融合眾說,獨成一派。宋儒之學,是融合儒釋道三教而成,也是融合眾說,獨成一派。這種現象,是學術上由分而合的現象。
大凡一種學說,獨立成派之後,本派中跟著就要分派。韓非說:“儒分為八,墨分為三。”就是循著這個軌道走的。孔學分為八派,秦滅而後,孔學滅絕,漢儒研究遺經,成立漢學,跟著又分許多派。老氏之學,也分許多派。佛學在印度,分許多派。傳入中國,又分若幹派。宋儒所謂佛學者,蓋禪宗也。禪宗自達摩傳至五祖。分南北兩派,北方神秀,南方慧能,慧能為六祖,他門下又分五派。明道創出理學一派,跟著就分程(伊川)朱和陸王兩派。而伊川門下分許多派。朱子門下分許多派,陸王門下,也分許多派。這種現象,是由合而分的現象。
宇宙真理,是圓陀陀的,一個渾然的東西,人類的知識很短淺,不能驟窺其全,必定要這樣分而又合、合而又分的研究,才能把那個圓陀陀的東西,研究得清楚。其方式是每當眾說紛紜的時候,就有人融會貫通,使它匯歸於一的,這是做的由分而合的工作。既經匯歸於一之後,眾人又分頭研究,這是做的由合而分的工作。
我們現在所處的時代,是西洋學說傳入中國,與固有的學說發生衝突,正是眾說紛紜的時代。我們應該把中西兩方學說融會貫通,努力做出分而合的工作。必定要這樣,才合得到學術上的趨勢,等到融會貫通過後,再分頭研究,做合而分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