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統之來源
宋儒最令人佩服的,是把儒釋道三教,從學理上融合為一;其最不令人佩服的,就在門戶之見太深,以致發生許多糾葛。其門戶之見,共有二點:(1)孔子說的就對,佛老和周秦諸子說的就不對。(2)同是尊崇孔子的人,程子和朱子說的就對,別人說的就不對。合此兩點,就生道統之說。
宋儒所說的道統,究竟是個什麽東西呢?我們要討論這個問題,首先要討論唐朝的韓愈。韓愈為人很倔強,富有反抗現實的精神。唐初文體,沿襲陳隋餘習,他就提倡三代兩漢的古文,唐時佛老之道盛行,他就提倡孔孟之學。他取的方式,與歐洲文藝複興所取的方式是相同的。二者俱是反對現代學術,恢複古代學術,是一種革新運動,所以歐洲文藝複興,是一種驚人事業。韓愈在唐時,負泰山北鬥之地位,也是一種驚人事業。
韓愈的學問,傳至宋朝,分為兩大派:一派是歐蘇曾王的文學,一派是程朱的道學。宋儒所謂道統的道字,就是從昌黎(韓愈)《原道篇》“斯道也,何道也”那個“道”字生出來的。孟子在從前,隻算儒學中之一種,其書價格,與荀墨相等,昌黎才把他表章出來,他讀《荀子》說:“始吾得孟軻書,然後知孔子之道尊……以為聖人之徒沒,尊聖人者孟氏而已,晚得揚雄書,益信孟氏,因雄書而益尊,則雄者亦聖人之徒歟!……孟子醇乎醇者也,荀與揚大醇而小疵。”經昌黎這樣的推稱,孟氏才嶄然露頭角。
宋儒承繼昌黎之說,把孟子益加推崇,而以自己直發其傳,伊川作明道行狀,說道:“周公沒聖人之道不行,孟軻死聖人之學不傳,道不行百世無善治,學不傳千載無真儒……先生生乎一千四百年之後,得不傳之學於遺經……蓋自孟子之後,一人而已。”史遷以孟子荀卿合傳,寥寥數十字,於所曆鄒膝任薛魯宋之事,不一書,朱子綱目,始於適魏之齊,大書特書。宋淳熙時,朱子才將《孟子》、《論語》、《大學》、《中庸》合稱為四子書,至元延祐時,始懸為令甲。我們自幼讀四子書,把孟子看作孔子化身,及細加考察,才知是程朱諸人,有了道統之見,才把他特別尊崇的。
昌黎是文學中人,立意改革文體,非三代兩漢之書不觀,他讀孔子孟荀的書,初意本是研究文學,因而也略窺見大道,無奈所得不深,他為文主張辭必己出,字法句法,喜歡戛戛獨造,因而論理論事,也要獨造。他說:“斯道也,何道也,非向所謂老與佛之道也。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軻,孟軻死,不得其傳。”這個說法,不知他何所見而雲然。程伊川曰:“軻死不得其傳,似此言語,非蹈襲前人,非鑿空撰出,必有所見。”這幾句話的來曆,連程伊川都尋不出,非杜撰而何?
宋儒讀了昌黎這段文字,見曆代傳授,猶如傳國璽一般,堯舜禹直接傳授,文、武、周公、孔子、孟軻則隔數百年,都可傳授,心想我們生在一千幾百年之後,難道不能得著這個東西嗎?於是立誌要把這傳國璽尋出,經過許久,果然被他尋出來了,在《論語》上尋出“堯曰谘爾舜……允執其中……舜亦以命禹”。恰好偽古文《尚書》,有“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十六字。堯傳舜,舜傳禹,有了實據,他們就認定這就是曆代相傳的東西,究禹湯文武周公,所謂授文者安在?又中間相隔數百年,何以能夠傳授?又孔子以前,何以獨傳開國之君,平民中並無一人,能得其傳?這些問題,他們都不加研究。
宋儒因為昌黎說孟子是得了孔子真傳的,就把孟子一書,從諸子中提出來,上配《論語》。又從《禮記》中,提出《大學》、《中庸》二篇,硬說《大學》是曾子著的。又說《中庸》是子思親筆寫出,交與孟子,於是就成了孔子傳之曾子,曾子傳之子思,子思傳之孟子,一代傳一代,與傳國璽一般無二,孟子以後,忽然斷絕,隔了千幾百年,到宋朝,這傳國璽又出現,被濂洛關閩諸儒得著,又遞相傳授,這就是所謂道統了。
道統的“統”字,就是從“帝王創業垂統”那個“統”字竊取來,即含有傳國璽的意思,那時禪宗風行天下,禪宗本是衣缽相傳,一代傳一代,由釋迦傳至達摩,達摩傳入中國,達摩傳六祖,六祖以後,雖是不傳衣缽,但各派中仍有第若幹代名稱,某為嫡派,某為旁支。宋儒生當其間,染有此等習氣,特創出道統之名,與之對抗。“道統”二字,可說是“衣缽”二字的代名詞。
請問:濂洛關閩諸儒距孔孟一千多年,怎麽能夠傳授呢?於是創出“心傳”之說。說我與孔孟,心必相傳,禪宗有“以心傳心”的說法,所以宋人就有“虞廷十六字心傳”的說法,這“心傳”二字,也是模仿禪宗來的。
本來禪宗傳授,也就可疑,所謂西天二十八祖,東土六祖,俱是他們自相推定的。其學簡易,最合中國人習好,故禪宗風行天下。其徒自稱“教外別傳”,謂不必研究經典,可以直契佛祖之心,見人每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宋儒教人“尋孔顏樂處”,其意味也相同。
周子為程子受業之人,橫渠是程子戚屬,朱子紹述程氏,所謂濂洛關閩,本是幾個私人講學的團體,後來愈傳愈盛,因創出道統之名。私相推走,自誇孔孟真傳,其方式與禪宗完全相同。
朱子爭這個道統,尤為出力,他注《孟子》,於末後一章,結句說道:“……百世之下,必將有神會而心得之者耳。故於篇中曆序群聖之統,而終之以此,所以明其傳之所在,而又以俟後聖於無窮也,其旨深哉。”提出“統”字、“傳”字,又說“神會心得”,即為宋學中所謂“心傳”和“道統”伏根,最奇的,於“其旨深哉”四字之後,突然寫出一段文字,說道:“有宋元豐八年,河南程顥伯醇卒,潞公文彥博題其墓曰‘明道先生’,而其弟正叔序之曰:周公沒,聖人之道不行,孟軻死,聖人之學不傳,道不行百世無善治,學不傳千載無真儒。無善治,士猶得以明,夫善治之道,以淑諸人,以傳諸後。無真儒,則天下貿貿焉莫知所之,人欲肆而天理滅矣,先生生乎千四百年之後,得不傳之學於遺經,以興起斯文為己任,辨異端,辟邪說,使聖人之道,煥然複明於世,蓋自孟子之後,一人而已。然學者於道,不知所向,則孰知斯人之為功,不知所至,則孰知斯名之稱情也哉。”此段文字寫畢,即截然而止,不再著一語,真是沒頭沒尾的。見得程子即是“後聖”。朱子於大學章句序,又說道:“河南兩夫子出,而有以接孟氏之傳,雖以熹之不敏,亦幸私淑而與有關焉。”“著”“聞”字,儼然自附於“聞而知之”之列,於是就把道統一肩擔上。
(二)道統之內幕
宋儒苦心孤詣,創出一個道統,生怕被人分去,朱子力排象山,就是怕他分去道統,象山死,朱率門人,往寺中哭之,既罷,良久曰:“可惜死了告子。”硬派象山作告子,自己就變成宋學中的孟子了。
程朱未出以前,揚雄聲名很大,他自比孟子,北宋的孫複,號稱名儒,他尊揚雄為範模。司馬光注《太玄經》說道:“餘少之時,聞玄之名,而不獲見……於是求之積年。乃得觀之,初則溟涬漫漶,略不可人,乃研精易慮,屏人事而讀之,數十遍,參以首尾,稍得窺其梗概。然後喟然置書歎曰:嗚呼,揚子真大儒耶,孔子既沒,知聖人之道者,揚子而誰,荀與孟殆不足擬,況其餘乎!觀玄之書,昭則極於人,幽則盡於神,大則包宇宙,細則入毛發,合天人之道以為一,刮其根本,示人所出,胎育萬物,而兼為之母,若地履之而不可窮也,若海挹之而不可竭也,天下之道雖有善者,其蔑以易此矣。”司馬光這樣說法,簡直把大玄推尊得如周易一般,儼然直接孔子之傳,道統豈不被楊雄爭去嗎?孟子且夠不上,何況宋儒?宋儒正圖謀上接孟子之傳,怎能容揚雄得過?適因班固《漢書》說揚雄曾仕新莽,朱子修綱目輕輕與他寫一筆:“莽大夫揚雄死。”從此揚雄成了名教罪人,永不翻身。孟子肩上的道統,無人敢爭,濂洛關閩,就直接孟氏之傳了!這就像爭選舉的時候,自料比某人不過,就清查某人的檔案,說他虧吞公款,身犯刑事,褫奪他被選權一般。假使莫得司馬光這一類稱讚揚雄的文字,綱目上何至有莽大夫這種特筆呢?揚雄仕新莽,作《劇秦美新論》。有人說其事不確,我們也不深辯,即使其事果確,一部紫陽綱目中,類於揚雄,甚於揚雄的人很多,何以未盡用此種書法呢?這都是司馬光諸人把揚雄害了的。
從前揚雄曾入孔廟,後來因他曾仕王莽,就把他請出來;荀子曾入孔廟,因為言性惡,把他請出來;公伯寧曾入孔廟,因為他毀謗子路,也把他請出來。我所不解者,司馬光何以該入孔廟?揚雄是逆臣,司馬光推尊揚雄,即是逆黨。公伯寧不過口頭毀謗子路罷了,司馬光著《疑孟》一書,反孟子說的話,層層攻訐,對於性善說,公然憤疑,其書流傳到今,司馬光一身,備具了公伯寧、荀卿、揚雄三人之罪,公然得入孔廟,豈非怪事?推其原故,司馬光是二程的好友,哲宗即位之初,司馬光曾薦明道為宗正寺丞,薦伊川為崇政殿說書,司馬光為宰相,連及二程也做官,所以二程入孔廟,連及司馬光也配享。司馬光之人品,本是很好,但律公伯五寮、荀卿、揚雄三人之例,他就莫得入孔廟的資格,而今公然入了孔廟,我無以名之,直名之曰“徇私”。
宋儒口口聲聲,尊崇孔子,排斥異端,請問諸葛亮這個人為什麽該入孔廟?諸葛亮自比管樂,管樂為曾西所不屑為,孔門羞稱五霸,孟子把管仲說得一錢不值,管仲的私淑弟子,怎麽該入孔廟?又諸葛亮手寫申韓,以教後主,可見他又是申韓的私淑弟子,太史公作《史記》,把申韓與老子同傳,還有人說申韓夠不上與老子並列,老子是宋儒痛詆之人,諸葛亮是申韓私淑弟子,乃竟入孔廟,大書特書曰“先儒諸葛亮之位”,這個儒字,我不知從何說起。
劉先主臨終,命後主讀商君書,又不主張行赦,他們君臣要研究的,都是法家的學說,我們遍讀諸葛亮本傳及他的遺集,尋不出孔子二字,尋不出四書上一句話,獨與管仲商鞅申韓,發生不少的關係,本傳上說他治蜀嚴,又說他“惡無識而不貶”,與孔子所說“赦小過”,孟子所說“省刑罰”顯然違反,假如修個“申韓合廟”請諸葛亮去配享,寫一個“先法家諸葛亮之位”倒還名實相符。
宋盡排斥異端,申韓管商之學,豈非異端嗎?異端的嫡派弟子,高坐孔廟中,豈非怪事嗎?最好是把諸葛亮請出來,遺缺以《史記》上的陳餘補授。《史記》稱:“成安君儒者也,自稱義兵,不用詐謀。”此真算是儒者,假使遇著庸懦之敵將,陳餘一戰而勝,豈不是“仁者無敵”,深合孟子的學說嗎?恐怕孔廟中早已供了“先儒陳餘之位”,無奈陳餘運氣不好,遇著韓信是千古名將,兵敗身死,儒者也就置之不理了。
諸葛亮明明是霸佐之才,偏稱之曰王佐之才,明明是法家,卻尊之曰先儒,豈非滑稽之至嗎?在儒家謂諸葛亮托孤寄命,鞠躬盡瘁,深合儒家之道,所以該入孔廟,須知托孤寄命,鞠躬盡瘁,並不是儒家的專有品。難道隻有儒家才出這類人才,法家就不出這類人才嗎?這道理怎麽說得通?我無以名之,直名之曰“慕勢”。隻因漢以後,儒家尋不出傑出人才,諸葛亮功蓋三分,是三代下第一人,就把他歡迎入孔廟,借以光輝門麵,其實何苦乃爾?
林放問“禮之本”,隻說得三個字,也入了孔廟,老子是孔子曾經問禮之人,《禮記》上屢引老子的話,孔子稱他為“猶龍”,崇拜到了極點。宋儒乃替孔子打抱不平,把老子痛加詆毀,這個道理,又講得通嗎?
兩廡豚肩,連朱竹坨都不想吃,本來是值不得爭奪的,不過我們須知:一部廿四史,實在有許多糊塗賬,地方之高尚者,莫如聖廟,人品之高尚者,莫如程朱,乃細加考察,就有種種黑幕,其他尚複何說?
宋儒有了“道統”二字,橫塞胸中,處處皆是荊棘,我不知道“道統”二字,有何貴重,值得如許爭執。幸而他們生在莊子之後,假使被莊子看見,恐怕又要發出些鷯鴝腐鼠的妙論。我們讀書論古,當自出見解,切不可為古人所愚。
《四庫全書提要》載:“公是先生弟子記四卷,宋劉敞撰,敞發明正學,在朱程前,所見皆正,徒以獨抱道經,澹於聲譽,未與伊洛諸人,傾意周旋,故講學家視為異黨,抑之不稱耳,實則元豐熙寧之間,卓然醇儒也。”劉敞發明正學,卓然醇儒,未與伊洛諸人周旋,就視為異黨。此中黑幕,紀曉嵐早已揭穿。司馬光讚揚雄,詆孟子,因與伊洛諸人周旋,死後得入孔廟,此種黑幕,還沒有人揭穿。
(三)宋儒之缺點
著者平日有種見解。凡人要想成功,第一要量大,才與德尚居其次,以楚漢而論,劉邦項羽二人,德字俱說不上,項羽之才,勝過劉邦,劉邦之量,大於項羽,韓信陳平黥布等,都是項羽方麵的人,隻因項羽量小,把這些人容納不住,才一齊走到劉邦方麵來。劉邦豁達大度,把這些人一齊容納,漢興楚敗,勢所必至。秦誓所說“一個臣”,反複讚歎,無非形容一個量字罷了。於此可見量字的重要。宋儒才德二者俱好,最缺乏的是量字,他們在政治界是這樣,在學術界也是這樣,君子排君子,故生出洛蜀之爭,孔子信徒排斥孔子信徒,故生出朱陸之爭。
邵康節臨死,伊川往訪之,康節舉兩手示之曰:“眼前路徑令放寬,窄則自無著身處,如何使人行?”這一窄字,深中伊川的病。《宋元學案》載:“二程隨侍太中,知漢州,宿一僧寺,明道入門而右,從者皆隨之。先生(指伊川)入門而左,獨行,至法堂上相會。先生自謂:‘此是某不及家兄處。’蓋明道和易,人皆親近,先生嚴直,人不敢近也。”又稱:“明道猶有謔語……伊川直是謹嚴,坐間不問尊卑長幼,莫不肅然。”卑幼不說了,尊長見他,都莫不肅然。連走路都莫得一人敢與他同行,這類人在社會上如何走得通?無怪洛蜀分黨,東坡戲問他:“何時打破誠敬?”此語固不免輕薄,但中伊川之病。
《宋元學案》又說:“大程德性寬宏,規模廣闊,以光風霽月為懷。小程氣質剛方,文理密察,以峭壁孤峰為體,道雖同而造德固自各有殊。”於此可見明道量大,伊川量小,可惜神宗死,哲宗方立,明道就死了,他死之後,伊川與東坡,因語言緣故,越鬧越大,直鬧得洛蜀分黨,冤冤不解。假使明道不死,這種黨爭,必不會起。
伊川凡事都自以為是,連邵康節之學,他也不以為然,康節語其子曰:“張巡許遠,同為忠義,兩家子弟,互相攻並,為退之所貶,凡托伊川之說,議吾為數學者,子孫勿辯。”康節能這樣地預誡後人,故程邵兩家,未起爭端。
朱子的量,也是非常狹隘,他是伊川的嫡係,以道統自居,凡是信從伊川和他的學說的人,就說他是好人,不信從的,就是壞人,蘇黃本是一流人物,朱子詆毀二蘇,獨不詆毀山穀,因為二蘇是伊川的敵黨,所以要罵他,山穀之孫,黃昀,字子耕,是朱子的學生,所以就不罵了。
林栗,唐仲友,立身行己,不愧君子,朱子與栗論一不合,就成仇畔,朱子的門人,至欲燒栗的書。朱子的朋友陳亮,狎台州官妓,囑唐仲友為脫籍,仲友沮之,亮讒於朱子,朱子為所賣,誤興大獄,此事本是朱子不合,朱派中人就視仲友如仇讎。張浚一敗於富平,喪師三十萬,再敗於淮西,喪師七萬,三敗於符離,喪師十七萬。又嚐逐李綱,引秦檜,殺曲端,斥嶽飛,誤國之罪,昭然共見,他的兒子張南軒,是朱子講學的好友,朱子替張浚作傳,就備極推崇。
最可怪者,朱子與呂東萊,本是最相好的朋友,《近思錄》十四卷,就是他同朱子撰的。後來因為爭論《毛詩》不合,朱子對於他的著作,就字字譏彈,如雲:“東萊博學多識則有之矣,守約恐未也。”又雲:“伯恭之弊,盡在於巧。”又雲:“伯恭教人看文字也粗。”又雲:“伯恭聰明,看文理卻不仔細,緣他先讀史多,所以看粗著眼。”又雲:“伯恭於史分外仔細,於經卻不甚理會。”又雲:“伯恭要無不包羅,隻是撲過,都不精。”對於東萊,抵隙蹈瑕,不遺餘力,朱派的人,隨聲附和,所以元人修史,把東萊列入儒林傳,不入道學傳,一般人都稱“朱子近思錄”,幾於無人知是呂東萊同撰的。
朱子與陸象山,同是尊崇孔教的人,因為爭辯無極太極,幾至肆口謾罵,朱子的胸懷,狹隘到這步田地,所以他對於政治界、學術界,俱釀許多糾紛。門人承襲其說,朱陸之爭,曆宋元明清,以至於今,還不能解決。
紀曉嵐著《四庫提要》,將上述黃昀、林栗、唐仲友、張浚諸事,一一指出。其評朱呂之爭,說道:“當其投契之時,則引之於《近思錄》,使預聞道統之傳,及其抵悟以後,則字字譏彈,身無完膚,毋亦負氣相攻,有激而然歟。”別人訾議朱子不算事,《四庫提要》是清朝乾隆欽定的書,清朝功令,四書文非遵朱注不可,康熙五十一年,文廟中把朱子從廡中升上去,與十哲並列,尊崇朱子,可算到了極點。乾隆是康熙之孫,紀著《四庫提要》,敢於說這類話,可見是非公道是不能磨滅的。紀文說:“劉敞卓然醇儒。未與伊洛諸人,傾意周旋,故講學家視為異黨。”這些說法,直是揭穿黑幕,進呈乾隆禦覽後,頒行天下,可算是清朝欽定的程朱罪案。
宋俞文豹《吹劍外集》(見《知不足齋叢書》第二十四卷)說:“韓範歐馬張呂諸公,無道學之名,有道學之實,而人無閑言,今伊川晦庵二先生,言為世法,行為世師,道非不弘,學非不粹,而動輒得咎何也,蓋人心不同,所見各異,雖聖人不能律天下之人,盡棄其學而學焉……今二先生以道統自任,以師嚴自居,別白是非,分毫不貸,與安定角,與東坡爭,與龍川象山辯,必勝而後已。浙學固非矣,貽書潘呂等,既深斥之,又語人曰:‘天下學術之弊,不過兩端,永嘉事功,江西穎悟,若不極力爭辯,此道何由而得明。’蓋指龍川象山也。”程端蒙渭:“如市人爭,小不勝輒至喧競……”俞氏這段議論,公平極了。程朱的學問,本是不錯,其所以處處受人攻擊者,就在他以嚴師自居,強眾人以從己。他說:“若不極力爭辯,此道何由得明。”不知越爭辯,越生反響,此道越是不明,大凡倡一種學說的人,隻應將我所見的道理,誠誠懇懇地公布出來,別人信不信由他,隻要我說得有理,別人自然肯信。無須我去爭辯,若是所說得不確,任是如何爭辯,也是無益的,惜乎程朱當日,未取此種方式。
伊川晦庵,本是大賢,何至會鬧到這樣呢?要說明這個道理,就不得不采用戴東原的說法了。東原以為:“宋儒所謂理,完全是他們的意見。”因為吾人之心,至虛至靈,著不得些子物事,有了意見,就不虛不靈,惡念固壞事,善念也會壞事,猶之眼目中,不但塵沙容不得,就是金屑也容不得。伊川胸中,有了一個誠敬,誠敬就變成意見,於是放眼一看,就覺得蘇東坡種種不合。晦庵胸中,有了一個程伊川,放眼一看,就覺得象山、龍川、呂東萊諸人,均種種不合。是就像目中著了金屑,天地易色一般。佛氏主張破我執法執,不但講出世法當如是,就是講世間法,也當如是。然後知老子所說“絕聖棄智”,真是名言。東坡問伊川:“何時打破誠敬?”雖屬惡謔,卻亦至理。東坡精研佛老之學,故筆談中,俱含妙諦。程明道是打破了誠敬的,觀於“目中有妓,心中無妓”。這場公案,即可知道。
伊川抱著一個誠敬,去繩蘇東坡,鬧得洛蜀分黨。朱子以道統自命,黨同伐異,激成慶元黨案,都是為著太執著的流弊。莊子譏孔子昭昭揭日月而行,就是這個道理。莊子並不是叫人不為善,他隻是叫人按著自然之道做去,不言善而善自在其中,例如勸人修橋補路,周濟貧窮,固然是善,但是按著自然之道做去,物物各得其所,自然無壞橋可修,無濫路可補,無貧窮來周濟,回想那些想當善人的,抱著金錢,朝朝出門,尋橋來修,尋路來補,尋貧窮來周濟,真是未免多事。莊子說:“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就是這個道理。程伊川、蘇東坡,爭著修橋補路,彼此爭得打架。朱子想獨博善人之名,把修橋補路的事,一手攬盡,不許他人染指,後來激成黨案,嚴禁偽學,即是明令驅逐,不許他修橋,不許他補路。如果他們有莊子這種見解,何至會鬧到這樣呢?
宋朝南渡,與洛蜀分黨有關,宋朝亡國,與慶元黨案有關,小人不足責,程朱大賢,不能不負點咎。我看現在的愛國誌士,互相攻擊,很像洛蜀諸賢,君子攻擊君子。各種學說,互相詆斥,很像朱子與陸子互相詆斥。當今政學界諸賢,一齊走入程朱途徑去了,奈何!奈何!問程朱諸賢,缺點安在?曰:少一個“量”字。
我們評論宋儒,可分兩部分:他們把儒釋道三教,融合為一,成為理學,為學術上開一新紀元,這是做的由分而合的工作,這部分是成功了的。洛蜀分黨,釀成政治上之紛爭,朱陸分派,釀成學術上之紛爭,這是做的由合而分的工作,這部分是失敗了的。我們現在所處的時代,正與宋儒所處時代相同,無論政治上、學術上,如做由分而合的工作,決定成功,如做由合而分的工作,一定徒滋糾紛。問做由分而合的工作,從何下手。曰:從“量”字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