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
1.
颜科出乎意料地平静，大脑一片空白。在前往约定地点的路上，他听着广播里的相声，眼睛正视前方道路，仿佛这是一次普通出行。甚至有一小段路他走神了，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等回过味来，发现自己从京通快速路来到了东五环。在过去，这种情况屡见不鲜，因为缺少有效睡眠，潜意识接管身体，保证他的人身安全。
自从辞职后，颜科再没有体会过这种感觉。这种身体机制是好还是坏，颜科也说不清楚。
导航显示，从前方出五环，上机场第二高速，就是目的地了。颜科坐直身子，关闭空调暖风。停车前十分钟关闭空调保护汽车，是他这些年来的习惯。
“短波通信局。”
颜科盯着手机屏幕念叨了一句，哈，又一个没听过的单位。短波通信局、旭东大酒店，北京还有多少不知名的地方等待着人们去认识。
他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要选择这样一个坐标来和他见面，他在这儿上班？可一个小偷怎么会有正式工作，难道人家也是“出于兴趣使然”？他有可能住在这附近？这个听起来有些道理。还是说，这是他和他的同伙设计好的圈套？出发前，他在车里考虑过这种情况，最终的结果是：第一，无论实际情况如何，他也要赴这趟约；第二，他用脑过度所以导致开车走神了。
离开旭东大酒店时，客服刘姐还劝他没有必要主动送过去，人家万一不给你车钱呢？本来也不是自己的错，可别吃亏了。
“没事，吃亏是福嘛。”
“哎哟，您可真是个好的哥。”
好吧，阿杰兄弟稍等片刻，你的“好的哥”给你送行李来了。
开出五环匝道，天色已晚，附近的车不多，颜科盯着导航转动方向盘，以免走错岔路。很快，颜科明白阿杰为什么叫他来这里。出主路后向前不到一公里，前方出现一个红绿灯。他按照导航的指挥左转，眼前出现一条小路。根据导航记载，这是“石各村路”。路如其名，道路不但狭窄，更要命的是连路灯都没有。
导航中的电子女声还在敬业地提醒他：“前方，请在道路尽头右转。”颜科觉得现在已经不是走错路的问题，他觉得自己很有可能一头栽进路旁林子里。
很快，颜科来到短波通信局院门口，没想到在荒郊野外，还有这样世外桃源般的单位，这个单位说不好很神秘，同时他脑海中开始闪现谍战剧中地下党员发电报的画面，耳边也传来“嘟嘟嘟”的发报声。
很快，颜科意识到这不是展开想象的好时机，这或许是因为院门口的亮光，以及传达室内保安隐约的身形让他产生了一些安全感，说明这里起码还有人。
他把车停在院门前拐角处，关闭导航拨出电话。
“喂，我到短波通信局门口了，现在怎么样，我要进去么？”
“进去？人家也得让啊。”对方不屑道，“右手边有条小路，你能看到吧？拐弯沿这条路继续往里开，开到头就是。对了，提醒你开慢一点，小心别掉沟里。”
颜科向右看看，右手边小路漆黑无比，不知道通向何方。他打开地图看了看，发现是一条死路。
所谓车到山前必有路，颜科摘下手刹，转动方向盘向右边开去，即使是慢慢开，很快也走到了尽头。
前方是铁丝网围栏，通过车头灯映照，他看见围栏后面是一望无尽的树林。恐惧感终于袭来，他意识到自己把空调关得太早，冷风顺着车子缝隙四面八方灌进来，从指尖开始一点点向内侵入。他不敢熄火，更不敢下车，只有攥着方向盘，紧盯前方。
突然，右侧副驾驶玻璃传来两声敲打，颜科吓得叫出声。他下意识把身体向左靠过去。“嘭嘭”又是两声，颜科这才意识到有人在敲车玻璃。外面一片漆黑，他连对方身形都看不到，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敲打声再次响起，这次伴随着说话声：“开门啊，你打算冻死我呀！”大概是人道主义精神被打动，颜科下意识按下中控台的开锁按钮，伴随“咔哒”一声，颜科最后一道防线垮掉了。
对方打开车门钻进来，劈头就问：“你怎么不开空调啊？”
“不好意思。”颜科下意识听话地重新打开空调。
对方头戴毛线帽子，挂着黑色运动脖套，只露出两只眼睛。颜科看看他，认定这不是预想中的那个人。
“咦，怎么是你？”看来颜科也不是对方预想中的人，不过听口气他应该认识颜科。
“应该是谁？”颜科问。
“算了算了，无所谓。”对方语气轻松，并把脖套拉了下来。他回头看看后排座位，问道：“你自己来的？”
颜科点点头。
“不错呀，艺高人胆大。”对方拍拍颜科肩膀，语气好似朋友聊天般熟络，然后从兜里掏出一捆绳子，“既然如此，咱们就开始吧。”
开始什么？颜科一脸茫然地看着他。对方看他不动，催促道：“别墨迹了，这大冷天的，转过身去，手背后！趁我还没给冻僵，赶紧给你捆上。”
颜科意外地笑了，一个陌生人，丝毫不客气地上车，寒暄几句后就要捆自己，他哪里来的自信认为自己不会反抗？不过很快，他知道了勇气的来源，另一侧车窗外也传来敲击声。紧接着，一道强光从后视镜反射到颜科眼里，他扭头朝后一看，一辆汽车开着远光灯出现在他后方，把退路完全堵住。
颜科乖乖转过身，把手放在背后。对方手法非常娴熟，很快他双臂就动弹不得了。颜科试图表现得淡然一些，说道：“让你后面的哥们儿把远光关了，太晃眼了，我还能跑吗？”
“没事没事，马上你就不用怕远光了。”
颜科正要在问，忽觉眼前一黑，呼吸也变得困难。原来后面人把帽子摘下来套在他头上，自己什么都看不见了。
2.
“你这个人真有意思，”周可跷起二郎腿，“凭什么就认为我是管理员？”
田抽看着周可，说道：“你这就算是默认了？”
周可笑笑，问身旁的王三抽和杨八旦：“你们也觉得我是管理员？”
王三抽先是摇头，又看看田抽和杨八旦，继续摇头。杨八旦则一如既往地沉默。
“你好歹也要把这二位说服吧。”周可看着田抽。
“好，既然你如此淡定，我就讲一讲，看你有什么可说的。”
田抽掏出一根烟，却左右翻不出打火机，王三抽见状从兜里掏出自己的给他。田抽点燃香烟，开口道：“关于你的身份，从头至尾破绽很多，我早该想到的，只是经验不足，再加上先入为主的印象，所以才被忽略。
“第一个破绽，就是你被绑架的事。按理讲，如果你是一个单纯的受害人，在警方将犯罪者绳之以法之后，一定会查到私有区块链的事，否则人家连作案动机都没有，警方怎么可能相信？就算你对对方的来意毫不知情，总不可能人家绑架你，一上午的时间什么都不透露吧？从常理讲，他找到你，是想要回那笔你违约的比特币，你又为什么不对警方讲出实情？”
“你又怎么知道我没对警方讲？难道公安局里还有你的朋友？”
“你开玩笑吧，”田抽吸了一口烟，“如果警方知道这个区块链存在，怎么可能让它还活得好好的，没有一丝风吹草动？退一万步说，就算警方还没开始行动，明知自己同伙已经落入警方手中，管理员还敢放心大胆接着干？”
周可被田抽问得无言以对，做个手势，让他继续。
“综上所述，只能做出一个推断，你和绑匪绝对是串通好的。即使不是一丘之貉，起码在录口供前，你们一定达成某种一致，才能顺利说服警方，让他们认为这是一起普通绑架案，和区块链毫无关系。再加上我的出现可以说是横生枝节，你们提前串供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结论就显而易见，你们是合起伙来演戏的。”
“那我们合起伙来演戏又为了什么？”周可问。
“问得好，”周可的疑问正中田抽下怀，他掐掉香烟，继续说道：“这就牵扯出了你的第二个破绽。”
说到这里，田抽刻意停顿片刻，似乎在等周可接话，谁知周可不说话，让他有点难堪。好在王三抽及时解围，他东看看西看看，察觉到气氛有些尴尬，开口问道：“什么破绽？”
“第二个破绽，当时颜科在给我们讲述事情的前因后果时，就已经露出端倪。当时我把注意力集中在颜科的动机上，忽略了这个问题。”田抽暗暗向王三抽比了个大拇哥，继续说道：“一开始，我们都以为颜科发现你在玩比特币，并且利用了小区宽带局域网内的防火墙漏洞黑进了你的主机，还窃取了你的钱包地址，用你的名义发起委托，以上者一切都是巧合，但可惜有一个细节把它从巧合变为了预谋。”
田抽停顿片刻，不过这次没等三个人中任何一个开口，他马上继续说道：“什么细节呢？就是颜科说，你是在他之后搬进那栋楼的。”
“那又怎么了？”周可问，“还不许人家租房子？”
“当然，也不能排除这是另一个巧合，”田抽又掏出一根烟点燃，“但事情发展总要有个逻辑，如果你先于颜科住进他隔壁，那后面发生的一切事情我都可以相信是绝对的巧合。但现在不同了，颜科先入住502，你再搬进501，那么就产生一个新的推测：你，不知道出于何种目的，接近颜科，并对他盗用你钱包地址完全知情，将计就计，自导自演后面发生的一切。当这个推测成立后，我们所认知的一切巧合，就都有了合理的解释。你说我应该将一个概率极低的巧合当作真相，还是应该基于合理推测，相信这是一个概率很高的阴谋？”
“按你所说，我自导自演一出大戏，可有两个问题你还没解释，第一：我为什么要接近颜科？我们根本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陌生人。第二：我又为什么要把你拉进来？从现在的情况看，我完全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很对，”田抽回答，“你思路这么清晰，怎么让人相信你不是管理员？”
“别扯没用的，回答我这两个问题。”
田抽想想，开口道：“第一个问题我没有答案，我又不是你，不知道你怎么想。但可以知道的是，如果你确实是管理员，对颜科女儿被害一案，你极有可能知情，你们绝不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人。第二个问题，其实也很好解释。你为了增强这出戏的真实性，选择找到我，一个在大街上贴侦探社小广告、看起来不靠谱的人作为旁证。不过可惜的是，你没有想到我不但破了绑架案，让你的同伙遭到牢狱之灾，还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让事情一发不可收拾。”
“挺好，还算像点样子。”周可点点头，把腿放下来，继续说道：“但还有一个关键问题，你刚才所说的一切，都是推测而已，没有证据，你拿什么来说服抽哥和旦哥？”
周可说完看向小偷二人组，王三抽本来坐着看戏，突然被点名，慌乱之中点点头。
“证据在哪里，你心里没数么？”田抽反问周可，缭绕的烟雾横亘在他们两个人之间，让彼此不太容易接触对方视线。
“你以为刚才出门的时候，我光想着赵文的安危，没有注意到你的异常？”
“哇哦。”周可发出了一声赞叹。
“对的，如你所想，我当然知道严林的去向。我让他回家追踪管理员发布的那条对阿杰的赔偿交易，刚才我收到他给我的回复，你应该知道他是怎么说的。”田抽拿起手机，朝着周可摇摇屏幕。
周可开口道：“我大概知道。”
“我不知道啊！他说啥了？”王三抽着急地问。
“那笔交易，管理员用的钱包地址，”周可替田抽答道，“是我的。”
王三抽点点头，虽然他并没有完全搞懂这一切，还是下意识挪动屁股，坐得离周可远了一点。
田抽开口道：“现在证据有了，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没有了。”周可坦然答道，随后猛地站起身，以至旁边的王三抽以为她要行凶，吓得缩成一团。结果她只是从茶几上拿起田抽的烟，抽出一支点上，又重新坐下。
“我有一个问题。”田抽说。
“你问。”
“你还在这儿干什么？”
“什么干什么？”周可反问。
“我不知道你们组织内部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在这时留一个大口实给我。但是不管怎么说，你已经暴露了，为什么不在我们都离开的这段时间走掉，反而冒险等我们回来，你到底想干什么？”
周可没有马上回答，她一口一口地抽着烟，小心地把烟灰小心弹到烟灰缸里。香烟燃尽，她掐灭烟蒂，开口道：“因为我决定帮你。”
“帮我什么？”
“帮你把赵文换回来。”
3.
毛线帽子从颜科头上摘下来，他愣了很久，问道：“这么长时间，我好像没动？”
“对，没动，”那人指指颜科眼前的方向盘和中控台，“我只把空调打开了，别的没动。你车里的东西我什么也没拿，手抠的三十几块钱我一分都没动，你可以检查检查……哦，你手不方便，要不我打开帮你数一遍？”
颜科摇摇头，有一种被耍的感觉。他本以为对方把他五花大绑蒙上眼睛以后，带到一个秘密地方。谁知道左等右等，直到帽子被摘掉，他连坐姿都没变过。那这瞎折腾什么呢？空调让他燥热无比，只想喝水，不想和这个话痨男子做过多的争执。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从后座传了过来。
“颜科，对吧？”
颜科吓了一跳，想通过后视镜看一下，却发现后视镜被掰到一边，他恰好与副驾驶上的哥们视线交错，对方回以一个灿烂的微笑。
（不是说什么都没动么？）
“别慌张，我要是想弄你，你现在已经父女重聚了。”
他知道自己女儿的事。心底的伤疤被揭开，颜科的窒息感更强烈了。他咬牙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和阿杰是什么关系？”
“这个……”对方似乎有些为难，“一两句话解释不清楚。其实我们和阿杰一点关系都没有，也没想到来的会是你，这大概是个美丽的错误。”
对方在打马虎眼，不过颜科隐约摸到头绪，把话挑明问道：“你们是区块链管理员，是吧？你们想找的其实是田秦。”
“没错没错，你脑子挺快呀，”对方笑道，“这也是一步险棋，我们得知了你们安全屋的位置，趁你们不在的时候放了那个打火机，想借阿杰的名号来个姜太公钓鱼，把人引到这个荒郊野外。本来我没抱什么希望，谁曾想电话还真来了，更没想到竟然是你找来的。印象里你不是个细心的人啊，姓田的没发现，反倒被你发现了。”
（不，还是他发现的。）颜科并没有说出来，问道：“那现在你打算怎么办，我不是你要的人。”
“不不不，”对方答道，“我刚才想明白了，我要的人不是田秦，恰恰就是你。”
颜科听到后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感觉有人逼近他，说话声也更近了。
“其实你和田秦不是一路人，你们的目标完全不一样。他吃饱了撑的没事干，想和我们作对，而你并不是。你只想找到阿杰，给女儿报仇，对不对？”他没等颜科答复，继续说道：“其实你本就不应该和他一伙。他耽误了你太多时间，要不是他，你现在已经解决掉阿杰了，对不对？”
颜科点点头，回想起那一块板砖。只差几厘米，他就可以实现愿望。
“你看，现在的情况是，他非但没帮你搞定阿杰，反而还给你添乱。而你呢，正一步步帮他威胁我们。你说你好好的，为什么非要跟我们过去不去？”
“但是阿杰毕竟是在你的区块链上……”
颜科想反驳，说到一半被对方打断：“我的区块链，请问你在区块链的哪里看到我声明所有委托都是为犯罪分子提供服务的？平台在这儿摆着，大家用它来做什么，是我可以约束的吗？当然，你可以不认同我的说法，但真正该被谴责的该是我们吗？真正的犯罪分子还逍遥法外呢！”
颜科不知该如何辩驳，只好沉默。
“另外，和田秦一起跟我们作对，你会有好果子吃吗？就凭你们这几个草包，这不是以卵击石吗？你们知道我有多少人？要不是看你们实在无聊，心一软想陪你们玩玩，你觉得我会容忍你们折腾这么长时间？
“兄弟，我劝你把事情想明白。伟大的哲学家黑格尔说过，存在即是合理的。我这个私有区块链之所以存在，运营多年而不倒，客人和矿工越来越多，绝不是偶然现象。这说明大家需要这个平台。有了它，很多愿望都有了实现的机会。所谓‘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这就是市场和需求，而一切违背市场规律的行为，都将被时间证明是失败且愚蠢的，就比如田秦的行为。而你跟他一起，更不会有任何好处。所以我劝你，老老实实选择正确的道路。”
“正确的道路是？”颜科问。
对方又笑了，拍拍颜科的肩膀，开口道：“你想，阿杰是区块链上的矿工，我是区块链上的管理员，田秦则是一个局外人。你觉得我和他之间，谁有更大的把握找到阿杰，然后把他交给你处置？”
颜科愣住了，他挣扎着回过头来，目光与后座上的人相遇。他没想到，对方看起来竟如此年轻，和自己年纪不相上下。
“愿意合作吗？”对方看着颜科问道，“对了，还没自我介绍，我在江湖上人称大立，你这么叫就可以了。”
大立说完，示意副驾驶上那人帮颜科解开绳索，然后伸出右手，等待颜科回应。
颜科揉着手腕说道：“合作？可我又能帮到你什么？”
“比你想象的稍微多一点吧。”大立回答。
颜科把后视镜掰过来，关掉空调打开车窗，空气顿时清新多了。
他长出一口气，通过后视镜对大立说：“想要我答应你，你要先帮我找到阿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