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者,诚也。从人从言。会意。人言则无不信者,故从人言。
——《说文解字》
1.
从派出所回来的路上,田抽开车,赵文在副驾驶,王三抽和杨八旦坐在后排。
“明年咱俩得调整一下方针政策了,我说什么也不能再表演跳楼了。”王三抽拿着手机对杨八旦感叹道,“几个派出所辖区,我基本上都跳过了。现在公安系统都联网,长此以往容易被盯上。”
杨八旦听了点点头,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
“你们明年还要继续干这行?”田抽问。
“那还能干啥?”王三抽反问。
赵文转身对二人开口道:“你们俩这么聪明,又年富力强的,干点什么不行,何必非要干这鸡鸣狗盗的事呢。”
“我要是年轻个十岁也行,”王三抽回答,“我就去考中央戏剧学院,绝对秒杀现在这些小鲜肉,大不了我再整个容。”
“你现在这样挺好的,”赵文看看王三抽,“就别麻烦大夫了。”
“论演技抽哥确实是登峰造极,可我纳闷,那会儿你俩假装走的时候,是怎么哭出来的?”田抽问。
“嗨,想点糟心事就成了,都是岁月磨砺出来的。”王三抽显得很不当回事,“你不知道我这些年各类表演,流眼泪算什么?还有号啕大哭的,撒泼打滚的,屎尿齐流的……”
“可以了可以了。”赵文打断王三抽,她害怕听到更多催吐的内容。
“对了抽哥,”田抽问,“我一直想问你,你职业生涯这么多次跳楼,有没有哪次真跳了?”
“你这话说的,好像我是天桥的把式——光说不练一样。下面那么多观众扔下手头工作,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在那儿眼巴巴地站着,消防车也到了,大垫子也充起来了,有时候不跳真对不起大家伙。我个人的理念是,该跳的时候必须得跳,具体跳的次数……印象里得有五六回吧?”
“八回了。”旁边的杨八旦补充了一句。赵文听了夸赞了一句:“旦哥真贴心。”
“抽哥,”田抽继续问,“你跳了这么多次楼,每次临跳前都会想些什么?”
“想什么呢……”王三抽陷入沉思,“大概就是想怎样才能在落地之前学会飞吧。”“抽哥还会搞心灵鸡汤呢。”赵文赞叹道。
王三抽回答:“我开玩笑的,其实主要是想千万别跳歪了。”
车子驶过大街小巷,几天下来,这座城市进入新年最后的倒计时阶段,店家都应景地挂上红灯笼和对联。其中很多可能是去年,甚至几年前挂的,等到想起来的时候,发现正好快到下一个春节,就开开心心地继续挂着。
这时田抽接到阿杰的电话,说颜科已经醉倒了,现在他要拉着颜科去自己的暂住地休息,让田抽不必担心。田抽回答:“你俩谁也不值得我担心。”
田抽挂了电话,继续驾驶,后面的王三抽搭话道:“对了田兄弟,现在赵姑娘也接回来了,颜科的事也了了,你后面有什么打算没有?真的就像跟大立说的,以后两不相欠,这事就算过去了?”
田抽笑道:“这个问题就不是我能决定的了。”
“那谁决定?”
“难道你没发现,咱们的大杀器很久没出场了吗?”田抽笑着将油门加大,车子转弯驶入南新华街,前方不远就是琉璃厂。
2.
阉林正专心致志地修补一把瓷质马克杯,杯子的主人是个高中生,说这个杯子是前女友送的,前两天刚与他分手。分手当天晚上,男孩一怒之下把杯子摔了,第二天醒来又觉得后悔,便找到在网上挂单经营焗瓷生意的阉林,希望他把这个杯子焗好,他再拿去送给前女友,取“破镜重圆”之意。
阉林一边耐心地用台钻在瓷面上打孔,一边暗笑这个小男生太傻太天真,与其着急地想方设法追回姑娘,不如静下心想想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接货的时候,他没问男生二人为什么分手(实际上他连修补这个杯子的原因都不想听),不过对于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显然最大的可能性还是移情别恋。若真是如此,那修补这个杯子就没什么意义,闹不好会当场二次死亡。不过开张营业不需问青红皂白,阉林做好自己的事就是了。
想到这里,他不禁佩服起赵文对田抽这段跨世纪的单相思。说是“单相思”不完全准确,他知道田抽心里也有赵文。但以他的性子,不会主动追求任何一个人。而赵文看似大大咧咧,这方面却也很保守,二人磕磕绊绊地过了十来年,都快三十岁了,还在这儿耗着。
阉林盼着经过这次的事情,二人的发展可以提点速。
正琢磨着,店门突然被人推开,紧接着是一系列叮叮咣咣的声音。
“阉林你干吗呢,怎么满地都是红牛罐子?”田抽数落着走了进来,身后跟着赵文和小偷二人组,不大的店面顿时显得十分拥挤。四人跨过地上的红牛罐,依次走到他的面前。
“我说你这是在干什么呢?怎么不干正事呢?”田抽问。
“我这就是正事啊,”阉林没有抬头,“‘严林焗瓷金缮作坊’的名号可不是闹着玩的。”
“好好好,”田抽服软,“那我交代你的闲事呢?”
“你们先坐一会儿,我这儿还差一点。”阉林很专注地埋头工作,“我身后有红牛,随便拿别客气。”
没人拿红牛,大家各自找地方坐下。这时赵文注意到阉林隔桌的电脑屏幕亮着,走过去想抓起鼠标。这时候阉林突然冒出一句:“别动电脑。”
“玩把扫雷也不行啊!”赵文有点不高兴。
“一会儿出了问题,你问问田抽饶不饶得了你。”阉林头也不抬地说。
赵文听了,看看田抽。田抽开口道:“饶得了,饶得了。”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阉林心想,田抽竟对赵文态度如此和缓,难不成真有戏?阉林正想着,赵文像接到圣旨般又去抓鼠标,还没等阉林发话,田抽先开口:“不过你还是等会儿再玩吧。”
赵文“哦”了一声,没再碰电脑。
(夫唱妇随啊!)
过了几分钟,阉林做完手上的活,放下杯子,掸掸身上的瓷粉,摘下围裙放在桌子上,转身面对四人。
“大立这个区块链,从实质上讲也不是一个完全的私有链,它保留了公有链的挖矿机制和一定程度上的去中心性,但是它的服务器部署还是中心化的,而管理员在最大程度上限制了矿工和用户的权限,是一个结构特殊的区块链。具体的技术问题我就不给你们展开讲了。”
阉林说完,环顾四周看大家的反应。赵文和王三抽点点头。阉林继续说道:“那我就用尽量简单的语言跟你们介绍一下这个区块链的工作原理,你们看如何?”
这次还没等其他人表示,田抽先说话了:“这我也不想听,你直接说正经的吧。”
“好,”阉林早料到是这样的结局,点点头继续道,“是这样,我们目前所掌握的权限,均不足以在业务上摧毁这个区块链。但当然,大立的这个区块链有一个小漏洞,那就是并没有限制矿工和交易参与人的数量,所以我们有个笨办法,就是使用类似比特币所谓的51%攻击原理,注册多个矿工账号,让我们的算力远远高于真正矿工的算力,这样就可以随意地控制区块链后面所有交易的走向。这个方案我考虑过,但有两个问题,一来这么操作太过明目张胆,管理员一旦发现马上就可以予以遏制,即使我手上有周可的部分管理员权限,可跟大立比手快的话,不一定有胜算;另一方面,就是这个方法太愣了,毫无美感可言,我不喜欢。”
“说正经的。”田抽再次警告阉林。
“好吧好吧,后来我想,区块链技术相比于传统的中心化数据库,最大的优点是不可篡改性,可以让本身不存在互信关系的参与人建立信任机制,从而完成交易。大立的私有区块链也一样,由于账本的去中心化和交易的签名机制,所有的交易都有迹可循,且难以篡改,信任关系由此得以建立。也就是说,我是一个委托人,你是一个矿工,我们本身彼此都不相信,但由于区块链的不可篡改性和可追溯性,我们认为在这里完成交易最为可信,这才是大立私有区块链赖以为生的基础。所以……”
“所以,我们只要破坏这层信任关系,区块链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田抽打断阉林说道。阉林有点不高兴,田抽总是在事实已经很明白的时候出来插话,彰显他那自以为是的小聪明。更令人恼火的是,其他人似乎反应真比他慢那么一点,小偷二人组和赵文都露出恍然大悟的样子。
“这个方案看起来可行。”田抽问,“具体怎么操作?”
“我还不知道这个方案可行?要是等你拍板黄花菜都凉了!”阉林终于有机会奚落田抽,心里暗爽了一下,“这两天趁你们拖住大立时,我已经把方案付诸实践了。现在要做的只有等待,看这个区块链在大立不知不觉的情况下会演变成什么样子。”
阉林说完志得意满,目光锁定在电脑显示器上。其他人跟着看过去,由于不明就里,因此还是一脸茫然,其中也包括田抽。
阉林很喜欢这种把他人都蒙在鼓里的感觉,也体会到田抽之前凌虐众人智商的快感,开始缓缓说明自己的具体方案。
“记得我们之前为了引出阿杰发的几笔委托吧?其中绝大部分都被我们自己的账户接单,不过也有一单是阿杰接的,也就是文兄被掳的一次。”阉林说到这里看了一眼赵文,她微笑着回应道:“谢谢你的提醒。”旁边的田抽让他别说没用的。
阉林继续说:“首先我先以委托人的身份再次发起违约赔偿,钱就回到了我们的账户上。”
“好的,谢谢你保住了我们的贴身财产,然后呢?”田抽问。
阉林从身后的箱子里抽出一罐红牛:“然后我用阿杰的账户,找到了一个新的安全屋委托,并接了单,约定昨天晚上交货,应该和阿杰跳楼的时间差不多。显而易见,我不是阿杰,哪里有货可交,自然而然就真实地违约了。
“短短几天时间内,过去几年从未出现过违约行为的私有区块链,接连出现三次违约,而且违约都出现在业内最有口碑的阿杰身上,其他的矿工和委托人不可能视而不见。这个区块链最大的弊端也就出现了,那就是信息不对称。”
阉林特意停顿了一秒多,见田抽并没有接话,显然思路没有完全跟上自己,心中又暗喜了一阵,但是也只是很短的一阵。
田抽开口道:“你的意思是,这个区块链虽然具有很好的隐蔽性和不可抵赖性,但是由于交易规则十分简单,缺少完整的服务和评价体系,所以一旦出现信任危机,管理员很难快速响应,原本素不相识的矿工和委托人更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信任也就开始垮塌。”
“你说的……没错。”阉林不得不承认,“然后我就开始等,从昨天晚上到了今天中午,果不其然,没有新的委托,也没有一个矿工去接历史存留的单子,整个区块链在这段时间没有生成新的区块,大家都在驻足观望。”
“不光因为这个。”田抽补充道:“你们别忘了,前几天抽哥和旦哥去肖爷酒吧,还传出消息,说阿杰被警方控制了。虽然我们本意只是引阿杰现身,但是他没有出来声明,所以这个谣言没有被打破。如果把这件事和区块链上阿杰违约事件结合在一起,想法比较多的人会认为……”
“区块链被警方盯上了!”阉林听了,把红牛往桌子上一拍,洒了几滴到桌子上,“妙哉妙哉,简直是搂草打兔子,无心插柳柳成荫啊!”
田抽也点点头:“有些事不怕你不琢磨,就怕你瞎琢磨。一旦有人开始怀疑,在相关群体内一传播,一传十十传百,说不好传成什么样子。所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这样一来就更没人敢出头了。”
“有道理。”阉林一口喝干剩下的红牛,“不过这还没完,到了中午的时候,我抛下最后一枚炸弹。”
“你是不是动了周可的管理员权限?”田抽问。
非常可惜的是,田抽又猜对了,阉林略带失落地回答:“没错,我使用周可的管理员权限,在区块链上发了一个新的公告,内容照搬之前那个,连标点符号都一模一样,就说这两笔单子恶意违约,然后赔给阿杰双倍手续费……对了,话说可姐上哪去了,我还得给她赔个不是,这两笔赔偿花了她账上不少比特币。”
“她跟大立回去了。”田抽回答了一句,然后陷入了思考,“我琢磨琢磨你这个事啊……”
“你还琢磨什么呀,”阉林心里又高兴了,“道理很简单嘛,前两天刚发公告,说以后对违约行为严惩不贷,今天又主动赔钱,大家怎么想?第一,违约成本太低;第二,区块链威慑力太弱;第三,管理员太低能。”
“第四,管理员也被警方控制了!”田抽补充了一个猜想。
“对对对!棒呆了!”阉林笑得乐不可支。
“我提个问题啊。”赵文在一旁举起手来,阉林示意她可以提问,“大立他们现在不是已经回去了么,他们作为管理员,看到这些不可以删掉么?”
“奥妙就在这里。”阉林刚要回答,却被田抽抢先了,他恨自己张嘴太慢了(早该想到的),“这个私有区块链的最大特征是什么?刚才刚教过的知识点这么快就忘了?就是不可篡改,不可抵赖。如果大立按你说的做了,那么他面临的危机就不是信任问题,而是事关区块链存亡的根基问题了。现在区块链的信息不对称和不可篡改性出现了无法调和的矛盾,除非用户们坚定地相信他、拥护他、支持他,继续在上面发布委托生成新的区块,否则这个难题他无法靠自己解决。”
“所以我们现在什么都不用做了?”王三**话道。
“什么都不做,”阉林回答,“就在这儿等。”
五个人把目光聚焦在电脑屏幕上,等待事情下一步的进展。
“真不喝红牛吗?”阉林又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