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核悬疑必读书(全4册)

第十八章:最后独白

字体:16+-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孟子·梁惠王上》

1.

爆竹声声辞旧岁,欢声笑语迎新年。

田抽在**躺着,春节联欢晚会准时开始,唱起多年不变的经典曲目。可他基本上什么也听不清,窗外鞭炮声音此起彼伏,在光影的衬托下,所有感官都已经失灵,除了呆躺着别无他法。田抽曾经自嘲过,这句描述除夕之夜的对联,对他而言该改为“爆竹声声被吵醒,欢声笑语靠电视”。

大概零点过后半个小时,外面的声音渐渐式微,在警察和城管部门的合力劝说下,放炮大军开始纷纷归家,换一个更舒适的环境去发红包和抢红包。

田抽的手机震动了半宿,他一条消息都没打开看,也没抢任何一个红包。一点点零钱在亲戚朋友之间来回转,这样的游戏有什么意思呢?难道还能发家致富不成?为了避免不赚反赔,装死是最好的办法。

手机并没有给他太多消极怠工的机会,很快它又开始震动,频率不同于消息,是来电话了。预见到耳朵会在这两天间歇性失聪,田抽把手机调整到震动状态,用触觉换听觉。他好奇地拿起手机,想知道是谁在这时候给自己打电话,显然对方有急事。

陌生号码。

除夕夜十二点半,再敬业的骚扰电话也应该下班了吧?田抽接了起来。

“我是×××。”

“谁?”

无论是电话听筒里,还是田抽耳边,都被爆竹声环绕,他完全听不清对方说话。不过听起来是个女人的声音,田抽心里多少有数了。

“我的声音你听不出来?”对方提高嗓门,感觉已经近乎于呼喊。

“听不出来。”田抽决定装傻到底。

“我的声音你也听不出来吗?”

对面沉默了一小会儿,换了一个男人的声音重复相同的话。这次田抽突然玩笑不起来了,这个人的声音他也听得出来。

“喂?震聋啦?”对方还在追问。

田抽料想他这几天应该会来联系自己,或者至少有点什么行动表示一下。自从阉林一番操作以来,已经三天没有任何音讯。但他没想到对方会选在这个时间点。谁家过年还不得吃顿饺子?

思考片刻,田抽回答:“你找我干什么?”

“聊聊呗。”

“大过年的聊什么。”

“给你拜年啊。”

“儿媳妇回门也得等初一白天啊。”

“哎呀等不及啦。”对方开朗地回答,一点都不像有烦心事,“我俩就在你家楼下,本来打算直接敲门,她非说打个电话问问……”

“别来别来。”田抽没这个心理准备,慌忙打断。

“……才显得比较礼貌一些,现在电话打完了。”对方显然并没理会田抽的拒绝,“我俩上楼了,准备开门啊。”

“别别别……”

对方没有给田抽继续拒绝的机会。他把手机从耳边拿到眼前,觉得这事有些魔幻,很快门铃响起,提醒他这是真的。

田抽站起身,看看自己的打扮,穿着还算得体,便缓缓走到大门口,通过猫眼看看外面。眼前只有两个人,手里还拎着年货,见对方没有耍花样的意思,便把门打开。

“田兄弟过年好啊!”大立喜笑颜开,“我们俩给你拜年啦!小小意思不成敬意,你可别嫌寒酸啊。”

大立一边说话一边和周可前后脚踏入田抽家门,把手里的东西往地上一放,就大大咧咧地进了客厅。田抽看了一眼周可,她无奈地耸耸肩,什么也没说,跟着大立一起进屋。

“这年头你还看春晚啊。”大立直接坐在沙发上,盯着电视屏幕。

“你到底有何贵干?”田抽不想和他聊家常。

大立咂咂嘴,开口道:“田兄弟,今天我俩登门拜访,主要是两件事,这不是过年了么。琢磨着给你拜个年,走动走动,增进一下感情。”

“直接说第二吧。”

“这第二嘛,你自己心里也应该有数。”大立显得有些促狭,“我这个区块链,我个人表示还是认栽吧,所以今天来呢……”

“找我算账?”

“不不不,”大立连忙摆手,“你放心,我没有找你算账的意思。这个区块链于我来说没什么,之前也和颜科说过,不过是玩玩罢了,做成现在这个样子,并不是我的本意。”

田抽笑道:“那你之前又绑人又威胁的,是干什么呢?”

“这是两码事。之前你们在我的区块链上捣乱,我自然要管一管。现在你们利用区块链上的漏洞,从原理上制止了它的发展,让我对信任关系这件事有了更深的理解。这一点我一是敬佩,二是服气。”大立的语气越来越严肃,“所以我认了。即使我有办法,也没有兴趣再恢复它的运行了。我今天来就是告诉你,新年新气象,这个区块链从今天开始,我要把它的服务彻底停掉。”

田抽看了一眼在旁边没有落座的周可,她点点头表示肯定。

“不过你也别高兴,你并没有取得什么胜利,”大立又开口,“这个世界看上去光鲜亮丽,外面的烟花映照家家团圆,但有光的地方就会有阴影,我的区块链只是地下世界的冰山一角,甚至都谈不上什么地下世界。在你不知道的角落,还有许多运转流畅的犯罪体系,规模甚至大到超乎你我想象,可能没人能阻止它们运行。”

“不过你的区块链最终还是失败了,”田抽回答,“这总比成功要好一些。”

“看起来是这样,”大立回答,“好了,该说的我都说完了,我看你也没有留我吃饺子的意思……啊不对,我估计你这儿压根就没饺子。我给你的礼物里有一盒速冻的,一会儿你要是饿就煮了吧,三鲜的,味道不错。我俩呢,就告辞了。”

大立说完站起身,走到田抽面前伸出右手,“我估计你也不想交我这个朋友,不管以后我们会不会有什么瓜葛,今天我真诚地来给你拜年。”

田抽想了想,伸出右手握住了大立。

“对了,”大立并没有马上放手,“帮我把新春祝福也带给你的几个朋友吧,我俩就不挨个拜访了。你的朋友们都很棒,有这样的朋友令人羡慕。”

“拜年的话我会带到的,后面的奉承我就不转达了。”田抽回答。

大立哈哈大笑,回答:“你怎么配有他们这样的朋友。”

田抽没有回答,两人把手放下。旁边的周可走过来开口问道:“颜科怎么样了?”

“应该……还不错吧。”

“他女儿的案子,不再继续查了?”

“他应该不会再查了。”田抽把重音放在“他”字上。

“什么意思?”周可挑着眉毛看田抽。

“没什么,”田抽伸手,“祝你新年快乐。”

“哦,新年快乐。”周可轻轻握了一下田抽的手。“顺便劝你一句,趁早和赵文断了联系吧。她挺好的,你别耽误人家了。”周可放开手的时候补充道。

田抽笑笑,没有回答。

送二人出门后,田抽回到客厅,电视上的春晚到了收尾阶段,外面的爆竹声音也只剩零星点点,他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

田抽迅速来到门口,开门喊了一声:“等一下!”

“干什么?”还在等电梯的大立和周可闻声走回来,“要煮饺子么?”

“我有个小请求,我感觉你应该可以答应我。”田抽开口。

2.

颜科打开阉林小店的门,发现店里无比热闹,除了店主外,小偷二人组和阿杰在坐着聊天。

“哟,颜先生来了,”阉林一眼看见他,“来来来,喝罐红牛不?”

颜科摆摆手道:“我正好路过,以为大年初一你不会开门,没想到这么热闹。”

“都是一些无家可归的人哪!”王三抽笑着回答,站起身来示意颜科坐在他的位置上。

“不必了,”颜科笑着摆摆手,表示他不坐,“我本来想打个电话说一声,正好路过就来看看,当面告个辞。”

“告辞?”这次开口的是阿杰,“你要去哪?”

“也不去哪。”颜科回答,“这不是过年了么,昨晚回家和父母吃饭,突然觉得很久没和他们在一块好好待会儿了。这半年他们很辛苦,我也累了,决定出去放松放松,带他们出去自驾游,走到哪算哪,什么时候玩不动了再回来。”

“真潇洒,”王三抽啧啧称赞,“离婚了还这么有钱,果然黑人家电脑的功夫不是白练的。”

杨八旦捅了一下王三抽,让他别张嘴乱说。颜科倒不太在意一样,回答道:“也没多少钱,花到没就是了。再说我父母也有钱,我啃啃老也没什么。玩一圈回来,我也该重新找工作,一天到晚闲着,真的啃老了。”

几个人都点点头,似乎都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们呢?”颜科再次开口,“你们就不找点工作?来年还继续干这些……违法乱纪的事?”

阉林自忖这话肯定不是跟他说的,于是看向小偷二人组和阿杰。这个问题大概有些尴尬,三人一时都没开口,于是颜科补充道:“其实你们都是很善良的人,不然你们也不会帮我们做这些事。我不相信你们在犯案的时候没有愧疚感。我还是希望你们都能做点更有意义的事情,最起码可以不伤害别人。我宁愿相信你们绝不是因为热爱才选择做这个,更不是因为走投无路。有时候境况确实糟糕,但我还是觉得人很少会真的走投无路。我之前就以为自己已经走投无路,现在想来还是我太狭隘,其实自己还能做很多事。当然,人活一辈子到底为了什么,我也说不清楚,但是不管怎样,也得给自己的一生一个体面的交代才好。”

见三人还是不说话,颜科改口道:“我大概管得有点宽了,不好意思。不管怎么样,祝各位新年快乐。”

“不,你说得挺对,我会好好想想的。”阿杰首先回应。

“对,好好想想。”王三抽附和,还拍拍一旁杨八旦的肩膀,杨八旦庄重地点点头。

“对了,田抽今天没在,你要不要给他打个电话道别?”阉林问。

“好,一会儿我就给他打过去。”颜科点点头,“那我就不打扰各位了。我父母还在车上等着,咱们有缘再见吧。”

“有缘再见,新年快乐。”四人纷纷送上最后的祝福,目送着颜科离开了。

“可话说回来,不干这个,还能干点什么?”王三抽坐回自己的位置,开始自忖起来。

“焗瓷金缮手艺,包教包会不包分配。”阉林处理着手上那个饱含高中生浓浓爱意的马克杯,小声嘟囔道。

“我总不能真的去报电影学院吧?”王三抽没有理会阉林的话,还在和杨八旦讨论,“要不咱们去蓝翔学开挖掘机?”

“电脑技术我也可以教你们。”阉林补充。

“学烹饪怎么样?”杨八旦问。

“其实我靠配钥匙的技术应该能混碗饭吃。”阿杰也加入了小偷二人组的讨论。

“你们听没听我说话啊!”阉林生气地大喊。

3.

“好,好,那你们一路注意安全吧……好,过年好……再见。”田抽挂掉电话。

“是颜科啊。”

田抽点点头,拿起面前的杯子,喝了一口威士忌。他几乎不喝酒,更不怎么喝洋酒,若不是对方执意推荐,他不会拿起酒杯。

“他女儿的事,不再追究了?”

“应该如此。”

“其实这样也挺好。”对面的人仰身靠在椅背上,像是在伸懒腰,“人世的事大多都是命,不是想变就变的,这不是迷信。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这两句话大家想得明白,但是最讨厌的就是你以为你命里有,最后发现其实它没有。颜科要是真能想开,那对他来说是好事。他无论再做什么,也只能让事情变得更糟。”

田抽若有似无地点点头,像是对他的话的肯定,又像是在敷衍。他盯着酒里的冰块,冰块随时间慢慢融化,在棕黄色的**里漾开,好像就此消融不见,但是仔细观察的话,会发现由于密度不同,融化的清水会形成絮状的波纹,你不动这个酒杯,它就久久不会消失。

“不说他了。”对方欠身回来,双肘架在桌面上,抓住自己的酒杯,“大年初一这么好的日子,你跑到酒吧里来找我,不是为了闲聊吧?”

田抽四下望望,整个酒吧除了他们二人,只剩吧台上一个身影在娴熟地擦着杯子,旁边还有一人坐在吧凳上撑着下巴打哈欠,此外无其他客人。这样的酒吧还在开张营业,好像专门为他准备的一样。

“我有个疑问,一直不太确定,所以想来问您。”田抽目光回到对面的肖湖身上。

和这个小老头面对面时间长了,田抽感觉他身上那种独特的气场渐渐消失,现在就和普通的广场舞大爷没什么区别,甚至比他们还要萎靡和消沉。

“关于什么?”

“关于颜科的女儿。”

“颜科的女儿,不是不追究了么?”肖湖面露好奇。

“颜科是不追究了,”田抽回答,“就像您说的,颜科不追究对他是好事。但是我不是颜科,所以我还想追究一下。”

“那你说吧。”肖湖摆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关于颜科女儿案子的始末,”得到了肖湖的放行后,田抽开始直入主题,“其中提到了关于一个落马的贪官的一些肮脏的交易。周可和我叙述的整个过程我都没有异议,只是她的话里有一个明显的破绽,让我想不通。”

“什么破绽?”肖湖问。

“你怎么不问问,这笔肮脏交易是什么?”

“你这个年轻人怎么这么没劲呢。”肖湖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啜了一口酒,示意田抽也喝。

田抽没喝,继续说道:“好的,我继续说。这个疑问就是,按周可说的,那个落马贪官司徒局长为了得到女童,委托一个在行业内只手遮天的神秘人物色,神秘人则委托绑架犯进行绑架。这里面还牵扯到其他区块链交易,但主线是这两条。我们来推想一下啊,首先说这个绑匪,他没有任何道理杀害颜科的女儿,这对他来说毫无意义,他想要的只是钱罢了,凶手肯定不是绑匪。”

肖湖点点头。

“下面我们来说司徒局长。司徒局长如果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他希望减少对自己不利的罪状,所以想杀人了事。这从情理上讲得通,但却面临两个问题。第一,如果是这样做,绑匪其实是对神秘中间人违约了,可区块链没有发生任何违约事件,第一笔违约是周可造成的。所以说是神秘中间人甘愿吃瘪?我觉得不太合理。”

“第二呢?”

“第二,”田抽回答,“司徒局长怎么知道安全屋在哪?”

“问得好。”肖湖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对于第一条疑问,我觉得更合理的解释是,凶手不是司徒局长的人,而是那个中间人。只有他下手,既保证自己不会违约,也不会让上游判定自己违约。人家已经火烧眉毛了,哪有心思管这个?”

“确实更合理。”

“而基于第二条疑问,我只能推测,这个中间人可以知道安全屋在哪。知道安全屋在哪的人有两个,一个是绑匪,他的嫌疑刚才已经被排除了,另一个就是……”

“阿杰。”肖湖替田抽回答。

“正是,”田抽看着肖湖,“可阿杰显然不是什么神秘的江湖大佬,但阿杰一定和神秘的江湖大佬有不错的关系。由于这个原因,大佬不希望外人知道自己和阿杰关系不错,却因为一个小小的失误暴露了这层关系。大佬于不得不尽量帮助这个人,希望他把注意力转移到其他事身上。等事情解决,也就不会有人想起这件事。”

“所以你推测的神秘江湖大佬,”肖湖靠得离田抽更近了一点,“就是我呗。”

“基本上是这样。”此时,田抽拿起自己面前的那杯冰块已经完全化掉的酒一饮而尽,分不清哪一部分是酒,哪一部分是水。

这次换肖湖沉默了,一直盯着桌子。许久,他重新抬头,目光却变得柔和而慈祥,这让田抽莫名地打了个冷战。

“田秦,你知不知道,对于我这样一个人来说,‘金盆洗手’这四个字其实很遥远。身在这个圈子,你只要进来,就会沾上这股味道,而且很难洗掉,更何况是在这里浸**了几十年的人,想退出去是永远不可能做到的。”肖湖一字一字地开始说起一个看似毫不相关的话题,“我肖某从出师以来,风风雨雨六十多年,我与天斗过,与地斗过,却永远斗不过一些人。他们比天地还要可怕一些,可以随时置我于死地,因为我不管混得多好,也还是一个贼,这就是我的可悲之处。”

“其实您的可悲之处在于,”田抽也看着肖湖,“即使给自己的行为找再多的借口,即使连自己都骗过去了,其实也不过是因为您压根放不下‘肖爷’这个名号。”

肖湖又笑了,眼神又变得淡然如水,说道:“田秦,说白了,这些都是你的凭空猜测,并没有证据。看在咱俩相识一场的份上,我不会怪你诽谤的。”

“那我谢谢您。”田抽笑着回答,“我确实没有证据,所以我说了,这只是一个我没想通的疑问,来找您聊一聊,听听您的建议。”

“那我的建议就是,”肖湖喝掉杯中酒,二人面前都是空杯子,“好好走自己的路,你的人生还长得很。”

田抽点点头,“那我也斗胆给您一个建议,建议您也好自为之。您的人生之路已经不长了,希望能有所善终。”

肖湖冲小鹏打了个响指,小鹏非常识趣地拿着酒瓶跑了过来,给二人重新倒上四分之一杯的威士忌,又抱着酒瓶跑回去。

“干杯吧。”肖湖拿起酒杯,田抽也拿起酒杯。被小翔擦得锃亮的玻璃杯在空中相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两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田抽放下杯子,站起身来向大门口走去。肖湖纹丝不动,任田抽走远。走到吧台旁边的时候,田抽看了一眼吧台内的小翔,突然用很响亮的声音问:“对了,小翔,我听说你是前几个月才被肖爷带来这里的,对吧?”

小翔看看里面的肖湖,肖湖依旧像个雕像一样,没有任何行动。他回头看着田抽,点点头。

“好像就是在颜科女儿被害案后不久?”田抽又问了一句。

小翔这次没有任何表示。

田抽看看小翔擦杯子的两只煞白的手,开口道:“希望你的手永远都这么干净才好。”

旁边莫名其妙的小鹏搭话:“田哥,你这是说什么咧?”

“没什么。”田抽对小鹏笑笑,拍拍他的肩膀,“都结束了,是吧?”

说完,他便走出肖湖的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