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
何詩宜的聲音裏帶著醋意,顯然她的憤怒還沒消失,或者說這種憤怒被再次喚醒了。汽車行駛在晴朗的天氣下,千山看起來又變成一個充滿活力的城市了。儀表盤的指針隨著何詩宜的憤怒正在指向更大的數字,公路兩旁的樹木向後飛馳,夏默想起來自己還沒有係上安全帶。
下車以後,夏默想說一聲再見,何詩宜的汽車卻已經絕塵而去。他回到熟悉的房間裏,脫下沉重的風衣,浴缸裏的熱水不多,但他並不介意。熱水會讓人過於放鬆,以致失去思考的能力。
就像一年前的那天一樣。
夏默從頭腦裏驅走一年前的記憶,今天是個晴朗的天氣,他提醒自己。
望著浴室天花板被鑿出的坑洞和裏麵**的水管,夏默試圖從現在已知的信息中找到關聯,他知道自己也許會徒勞無功,但這已經是他現在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他的第一個問題是,江雪的母親為什麽會有100萬的遺產?
在千山,賬戶裏拿得出100萬的人很多,但是在兩小時車程之外的上川鎮,這個人數就不那麽樂觀了。特別是當他親身走進過曹英紅孤獨的房子以後,那裏麵貧瘠的陳設,讓它看起來更不像是個有100萬存款的人應該居住的環境。而在陳萬裏的描述中,這筆錢是曹英紅所有的一切,除此之外,她甚至拿不出讓垂死的自己走進醫院的錢。她願意把這筆錢留給自己的女兒,這對一個母親來說,也許能夠讓人理解,可是她的女兒為什麽不接受,她們之間到底出了什麽問題?
夏默的第二個問題是,周永山為什麽會對妻子施加暴力?或者說,周永山的妻子為什麽不離開他?
在夏默當警察的這些年,他看到過很多因為家庭暴力導致的悲劇,有男人對女人的家暴,也有女人對男人的。很多暴力沒有理由,隻有最原始的野獸般的侵略性。很多人不離開施暴者也沒有理由,或者唯一的理由就是著名的“斯德哥爾摩綜合征”。但他總是覺得,周永山和他見過的大多數施暴者不太一樣,他不像是一個有反社會暴力傾向的人。他的眼神萎靡,身體語言表現出明顯的戒備,那天夏默在周永山家的門口遇到他的時候,他就留給夏默這樣揮之不去的印象。
關聯,我要找到關聯,夏默對自己說,這是他這些天唯一在做的事。他提醒自己,剩下的時間不多了。
還有一件事情不太正常,幸運得不太正常,就是凶手依然沒有繼續作案,合理的解釋是還沒有出現合適的對象,這個人就像美食評論家一樣挑剔。現在太過平靜了,平靜到除了聽著倒計時的警察和受害人的家屬之外,其他人已經忘記了這個城市失去了三條生命。夏默知道,越是平靜就越是緊張,這個遊**的幽靈到底在哪裏?
夏默很想喝酒。
他知道自己的戒酒計劃已經正式宣告失敗了,意料之中的結果。但他依然感到失望。他在克製,在心裏做最後的抵抗,他知道自己碰到酒精就會失去判斷的能力。不,不僅如此,是失去全部的能力,失去全部的意識。
夏默記得,曾經的自己還有喝酒鬧事的能力,以一個醉漢的身份去毆打路上的小混混,或者被他們毆打。怎樣都行,至少當時的他雙腳能動,嘴巴還能說話。但現在他的酒量已經讓他失去了被稱為一個醉漢的資格,他隻能徹底醉倒,並幸運地被女人送回家。
他想起了昨天那個傷心的女人,並在同時意識到,自己已經不知何時,變成了一個在思考案情時容易分心的人。
他想要思緒回來,但是思緒依然擺脫了他的掌控,腦中的畫麵依然停留在昨晚那個女人的身上。那個女人早晨的笑臉,家裏的陳設,以及身上的香奈兒5號的味道。
香水味。
“我每次聞到這個香水味的時候,你都在場。”何詩宜半個小時前這樣對他說。
他知道自己的思緒為什麽不受控製了,那是他的警察本能。
夏默從浴缸裏站起來,放掉了裏麵的水。他走向淋浴,讓水流從他的頭頂傾瀉而下,劃過他身上的傷疤。
饑餓的感覺再次襲來,他已經超過二十個小時沒吃過東西了。
他記得家裏還有一些食物,那是在附近的便利店裏買來的,他不記得那些食物是什麽,隨便什麽都行,反正最後隻是為了解決饑餓的感覺。
他知道自己是一個懶惰的人,非常非常懶惰。
夏默關掉淋浴開關,赤腳踩過浴室的地麵,因為一直在洗涼水的緣故,浴室的鏡子上並沒有出現擋住視線的白霧。他看著鏡子裏的自己,發現自己已經比一年前老了很多。
“我身邊的你和鏡子裏的你,到底哪一個才是真實的?”
一年以前的聲音在夏默的腦中響起來。
不,不要現在。夏默感到痛苦,試圖去驅散記憶。
“夏默,你愛我嗎?”
求求你。
聲音在腦中回**著,像是找不到出口的彈球在四處撞擊。夏默捂著頭,看著鏡子中自己扭曲的臉,看著身上的傷疤。時間在這一刻像果凍一樣凝固起來,將他包裹在記憶的中心,他站在回憶的漩渦中擺動雙臂,試圖掙脫卻越陷越深。
他看著鏡子裏的人。
鏡子裏的人看著他。
忽然,一切都停下了。回憶的漩渦停下了,凝固的時間溶化了,扭曲的臉正在漸漸恢複,夏默與鏡子中的自己對視,“原來是這樣。”
他走出浴室,手機就扔在外麵的桌子上,扔在家裏剩餘的食物和一個沒洗的杯子旁邊。
“謝謝你。”夏默對回憶中的女人說。
“還有,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