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核悬疑必读书(全4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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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什么要看那个卷宗呢。”

汽车上路以后,何诗宜对夏默提出了心里的疑问。她手握方向盘目视前方,旁边夏默身上的香水味已经消失了。

“那是一面镜子。”夏默说。

“镜子?”

夏默没有回应,何诗宜对此早已习惯了。然而在她继续开出去一段路以后,还是没有想明白夏默这句话的意思,正想继续追问的时候,副驾驶已经传来一阵轻微的鼾声。

夏默的身体下滑了一点,被安全带固定着,右手撑在车门上托着头,垂落的发丝盖住了半张脸。夏默此时终于不再像一只危险的野兽,更像一个疲惫的旅人。

何诗宜发现,自己有时候会忘记,夏默也是一个普通人,甚至是一个可怜的人。他失去工作,失去爱人,失去家乡。他一生的宿命就是进入一个又一个人性黑暗的中心,时至今日,这样的宿命都没有放过他。

当然,他也没有放过这样的宿命。他喜欢这样,只有这样才能让他觉得自己活着。

路途还很远,何诗宜紧紧握住方向盘,希望自己尽量开得平稳一点,不要打扰到睡梦中的人。

刚进入上川镇的边界,夏默就准时睁开了眼睛,他的头脑里仿佛装着一台闹钟,不会错过任何事。

除了那晚喝醉后,没有重返律师事务所,而是住进了一个陌生女人的家里。何诗宜警告自己不要回想这件事。

“接着怎么走?”何诗宜问。

夏默为她熟练地指路,好像自己是个本地人一样。上川镇的路很难走,弯弯绕绕,崎岖不平,何诗宜放慢车速,最后在一个斜坡前停了下来。

“下车,”夏默解开安全带,“剩下的路要步行了。”

他们走进一间灯光昏暗的杂货铺,很难一句话概括这究竟是一家怎样的店面,这里出售香烟和零食,也出售五金工具和露营装备。灰尘落在陈旧的货架上,屋内安静得让何诗宜也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一名老者从内间的一扇门后出来。老人身材佝偻,头发花白,穿着青灰色的布衫。

“要买点什么?”他问两人,却忽然停住脚步,愣愣地看着夏默。

“你怎么又来了?”老人问。

“你们认识?”何诗宜问。

两个人都没有回答她,而是同时看着对方。老人本就身材矮小,加上已经直不起来的腰背,高度只有夏默的一半。

“这里的生意不太好。”夏默说。

老人微微点点头,“镇上人少,就剩下街坊邻居偶尔来买点东西。”

“不考虑做点什么别的吗?”夏默问。

“还能做什么?”老人说,“我都这把年纪了,有个营生就算不错了。”

“把那栋房子卖了还能得到一笔钱。”夏默将目光从杂货铺狭小的窗户望出去,看着石板路对面锈迹斑斑的铁门,“虽然是栋老房子,也够你养老了。”

“反正你也不会回去住。”夏默接着说。

老人惊恐地看着夏默,向后退了两步,他抬起头看着夏默没有表情的脸,“你到底是谁?”

“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我是你女儿的男朋友。”

“谁?”何诗宜叫了一声,“男朋友?谁男朋友?”

“你在撒谎。”老头说,“你上次来我就怀疑你了。”

“所以你承认江雪是你的女儿了吗?”

老头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语,“我的意思是……”他想找个理由,发现自己已经错过了最佳时机。“不是的……”老人咬着牙挣扎着说,“她不是我的女儿。”

“但她是你妻子的女儿。”

又一阵静默。

“你到底想干什么?”许久的静默以后,老头似乎放弃了抵抗,他意识到自己太老了,老到已经无法在这个年轻人面前故作强势。

“我是一个警察,”夏默说,“我希望你能相信我,我是为了找到杀害江雪的凶手才来的,我需要你告诉我真相,告诉我当年发生过的事情。”

他们走进杂货铺内里的隔间,这里只有一张简陋的板床,板床旁边是一个圆形的煤炉,上面连着铁皮烟囱,看起来并不安全。杂货铺的大门已经锁上了,老人坐在煤炉旁边,夏默与何诗宜坐在嘎吱作响的板**,老人点上一根烟,神情疲惫。

“她妈刚怀孕的时候,”老头解释说,“也就是我老伴儿,我就知道不对劲,这个孩子不是我的。”

“当年她年轻漂亮,追求的人很多,我是其中最不起眼的那个。我当时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嫁给我,她跟我说了很多理由,说我善良,说我踏实,说我勤劳,这些我都不相信。但是不相信又能怎么样呢?她是那样一个高高在上的人,一个人会在自己中了彩票之后,追问为什么是我吗?不会的,尽管你会有这样的疑问,但你不会追问下去,你害怕知道真相。”

老头抽了口烟,浓重的烟雾散开在三个人的面前。

“没多久她就告诉我她怀孕的事,我不是个傻子,我在当时已经知道了问题的答案。但我是个软蛋,是个怂包,我接受了这个答案。我看着她的肚子一天天变大,那里面不是我的孩子,而是我的仇恨,我想知道那个男人是谁,却不敢问她。我怕问了以后就会失去她。直到生产的那天,我看着那个女婴,心里的确闪过一丝善念,想要把她当作自己的孩子,跟她过一辈子。但是这个善念很快就消失了,她虽然只是个婴儿,但是眉眼间却只留下了她母亲的痕迹,我在她身上找不到一点与我有关的东西。那时候我开始感到害怕,我怕自己会亲手将这个仇恨越养越大,大到我自己也无法控制的地步,当时我就做出了一个决定。”

“你要扔掉这个仇恨。”夏默说。

老人疲惫地点了点头,一截长长的烟灰掉落在地,“虽然生产的医院在千山,但是她还是同意了和我回到镇上生活。那天我开着车,她在车里睡着了,完全不知道她的女儿已经在中途下了车,留在了那家孤儿院的门口。她后来发现的时候几乎要疯了,我骗她说孩子一定是中途停车的时候被人偷走了。她失去了理智,甚至都没有怀疑到我身上。我们开始沿路寻找,四处询问,当然回去的路线并没有经过孤儿院。我们也不可能找到那个长得像她的婴儿。”

“那她后来是怎么知道的呢?否则她不会离开你。”夏默问。

“只有一句话,”老头说,“那时候已经过去了好几年了,我猜那个女婴也应该到了能玩耍打闹的年纪。我本来以为时间能抹平她的伤痛,但是我错了,她每天活得像鬼一样,她失去了她的美貌,而我也意识到,我就快失去她了,所以我跟她说,我想再要一个孩子,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孩子。”

何诗宜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当时自己是怎么想的,但是说出来的瞬间,我知道我招供了。我到今天还清楚地记得她当时看我的眼神,那不是愤怒,也不是仇恨,而是恐惧。那一刻我知道,虽然坚持了这么多年,一切还是都结束了。”

“你们离婚以后,她就回去找江雪了?”

老头点点头,他的烟已经烧到手指,重新点燃一根以后,他说:“那也许是我最后的善良吧,也可能不是,也许因为我只是害怕自己要负法律责任,所以我告诉了她那个孤儿院的名字,然后就离开了她。后来我听说她在不久后就把女儿带回来一起生活了,我很想回来看看她们,却又不敢。一过很多年,我听说她的女儿又走了,出去工作了,就再也没有回来。”

“后来你就在对面开了这间杂货铺?”

“那是很后来的时候了,我听说她病了,回来照顾她,她也接受了。可能人老了就是会这样吧,以前的很多仇恨都自然地放下了,但我依然不敢问她,为什么女儿不回来看她。我们谁都没有再提这些事,一直到她最后走。”

“你上次跟我说,葬礼的那天江雪回来过。”

“回来了一次,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年轻漂亮。我们没有说过话,她当天就走了。想不到这一走,就再也回不来了。”

烟雾缭绕在这个局促的隔间里,让人睁不开眼睛,何诗宜听着他们的对话,眼前展开了当年的情景。在她模糊的记忆里,孤儿院除了自己和闺蜜,的确还有第三个女孩,那个女孩很早就不在了,而她也是在过了几年之后,才知道“领养”这个词的。

想不到那个女孩就是江雪,一个曾经和她一起长大的人,如今变成了她负责案子的受害者。

老头双手捂着脸,垂下头去,他看起来非常痛苦。

“这个丫头,她恨也应该恨我,为啥不管她妈呢?”

“因为她的母亲从来没有告诉过她,她是怎么被遗弃的。”夏默说。

老头抬头,睁大了眼睛看着夏默。

“起初她以为自己只是一个被领养回来的孤儿,但是这个秘密又能保持多久呢,她的亲生母亲怎么会希望自己的女儿,一直把自己当作养母看待?她说了真相,但只是一部分真相,但这已经足以让江雪明白一件事——她曾被遗弃过。”

“你是说……”老头的声音开始哽咽,他的身体在颤抖,手里的香烟几乎就要跌落。

“没错,”夏默面无表情,“她为你隐瞒了下来,我不知道隐瞒的理由是什么,也许是对你的愧疚,也许是不想让仇恨继续生长,我不知道,现在已经没有人能够知道了。”

老头忽然跪倒在地上,跪倒在煤炉旁落着炉灰的地面上。他本就弯曲的腰背在继续萎缩,剧烈而痛苦的哭声被关在这个隔间中,成为他后半生的底色。他继续躬着身体,继续萎缩下去,像一个在时间面前逆流而上的人,拼命地回到自己的婴儿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