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太阳落下山,城市、小镇和中间连接的荒原,在同一时刻进入了黑夜。汽车打开前灯,在静默中前行。
“想不到他最后还是拒绝了那笔钱。”何诗宜打破沉默。
“他一定会这么做的,”夏默说,“无论是出于愧疚还是出于悲伤。”
他们指的那笔钱是江雪没有捐完的四十万元,老头作为江雪法律上的父亲,有权继承这笔钱。生活清贫困苦的老头,毫不犹豫地决定将这笔钱继续捐给孤儿院,依然在江雪的生日那天,但是要以江雪的名义。
“我该不该问你,”何诗宜看着夜路说,“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我说过,我有一面镜子,”夏默说,“很快你就会发现,所有的事情都是一场轮回。”
汽车回到千山时已是夜晚,何诗宜熟练地将车开进夏默居住的老楼前。
“你上楼去等我。”夏默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了家门钥匙,“我还要去办一件事。”
“什么事情?”何诗宜紧张起来,“我跟你一起去。”
“有些地方并不适合你去。”
“我知道了,”何诗宜沮丧地说,“你去那个女人家对吧?”
“哪个女人?”
“你也学会装傻了?”
夏默疑惑地看着何诗宜,这个表情让何诗宜渐渐放松下来,她知道夏默还没有装傻的能力,又对自己刚才的怀疑感到羞愧起来。
这种羞愧持续了几秒钟,又再次被紧张所代替,“你到底要去哪儿,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我不知道,所以我才不想让你一起去。”
何诗宜的心里掠过一丝温暖,“你怕我陷入危险?我们不是早就说好了吗?”
“还记得你对我提过的条件吗?”
“一幅画。”何诗宜说,“这是我们的暗号,但你当时并没有答应我。”
“现在我答应你,当我真的需要你去面对危险的时候,我会为你画一幅画,”夏默下了车,把钥匙留在副驾驶的座位上,“不过在那之前,我需要你保护好自己。”
何诗宜听话了。
关于危险的话题只是其中一个理由。另外一个理由是,夏默现在要去的地方不适合出现警察,特别是何诗宜这样的新手警察。而他则不同,他既不是一个新手,也不是一个警察。
爬上逼仄的楼梯,夏默找到记忆中的那扇门。他有节奏地敲门,三声,两声,三声。
门内响起一个浑浊的声音,“谁?”
“你订的外卖到了。”夏默说。
“你送的是什么?”
“一份12寸的比萨,一份意大利面,还有两罐无糖可乐。”
门开了。
门内的人显然吓了一跳,那人的脸上有一道不浅的疤痕,“我没有见过你。”疤痕男说。
“难道这里不欢迎新客人吗?”
“除非有人邀请。”疤痕男堵住门口,“我们是会员制。”
夏默隔着屋内缭绕的烟雾,在里面的一张牌桌前看到了周永山的身影,“是他邀请我来的。”
疤痕男对着夏默看的方向甩了个眼神,旁边的另一个人心领神会,迅速走到了周永山的旁边,两个人在低头私语。门口的疤痕男尽量将门关闭,夏默一只脚倚在门边,力量的差距让他很轻松地留下一道缝隙。周永山回头向夏默的方向看去,夏默对他伸出一只手,像个老朋友似的打了个招呼。他看到周永山在犹豫,几秒钟后,几个人相视点头,夏默成功走进屋子。
夏默走到周永山旁边,看到他在玩黑杰克,也就是21点,他的筹码已经所剩无几。
他决定先把周永山手上的筹码赢走再说。
几局过后,周永山身旁的筹码不但没有输光,反而更多了一些,而夏默也把自己身上仅有的一点钱用完了。他看到周永山脸上难以抑制的笑容,猜想自己也许是这个地下赌场里,唯一输给他的人。
“输光了,”夏默对周永山说,“我们还是聊点别的吧。”
“输光了就赶紧走,我还没玩儿够呢。”
“我可不是来送钱的。”
“我知道你不是,你是那天站在我家门口的人,你跟踪了我。”
“作为一个赌徒来说,你还不是最笨的。”
“也不是输得最惨的一个。”周永山鄙夷地看着自己手里的筹码,那里面的一部分来自夏默。
“没错,”夏默的声音又低了一些,“但你肯定也不想变成唯一一个邀请警察进来的人吧。”
周永山一愣,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是你!”
离开地下赌场,夏默和周永山走进这个偏僻的小区里一个无人的角落。
“上次在我家门口看到你的时候,我就觉得在哪里见过你。”周永山说,“你是在刑侦队里,坐在我对面的那个警察。”
“你还真是健忘,毕竟我们当时谈了很久。”
“不是跟我谈。”
“没错,”夏默表示同意,“跟我们说话的一直是你女儿的未婚夫,哭泣的是你的妻子,而你脸上只有不耐烦。”
“不耐烦也归警察管吗?”
“赌博归警察管。”
“你……”路灯下,周永山看起来有点紧张。
“别害怕,”夏默指了指楼上的地下赌场,“我对抓这些人没有兴趣。”
周永山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但是如果你不老实回答我的问题,我也不能保证自己不会回来看看,毕竟那里的人已经知道我是你带进去的了。”
周永山的眼神变为愤怒和无奈,“你要问什么?”
“你为什么要对你的妻子施暴?我见过很多家庭暴力的案子,但你不像是那样的人。”
“我如果跟你说,我从来没有打过她,你相信吗?”
“我相信,我说过,你不像是那样的人。”
突然之间,周永山看起来像是一只受伤的动物,正躲在角落里舔舐自己的伤口。
“我砸过家里的东西,也狠狠地骂过她,但我从来没有对她动过手。”
夏默点点头。
“而且,好几次我都觉得,她可能会杀了我。”周永山说,“这不是她的错,是她受不了我,但我无法控制自己。”
“说下去。”
“我是喜欢赌钱,但和里面那些人不一样,我没有外债,更不借高利贷,我的赌瘾仅限于一点小钱。后来我给自己找了个理由,就是从她的手里拿钱,你要相信我,钱不是我真正的目的,我没有因为赌博倾家**产,我只是想让自己对她的愤恨,有一个合理的出口。”
“你会相信一个赌徒吗?”周永山看着夏默的眼睛问。
夏默没有说话,他看到周永山的眼里闪过一丝失望。
“这一切都是因为你的女儿吧。”夏默说。
“你都已经知道了,为什么还要来问我?”
“我并不能确定,”夏默说,“刚才在里面玩21点的时候你也看到了,我不是一个优秀的预测者。”
“我的女儿……”周永山喃喃地说,“我的女儿……”
现在夏默确定了。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周晚晴不是你亲生的?”
周永山发出一声无奈的自嘲声,“在很多人都知道以后。总是有人议论,周晚晴跟我长得一点都不像,久而久之,一些传言就出现了。那时候我还没有在意,只是对那些嚼舌根的人感到愤怒。后来我发现我老婆每次在听到这样的传言时,表现得都很不正常,我偷偷做了亲子鉴定,结果就不用说了吧。”
“你后来是怎么接受的?”
“钱,还能有什么。”周永山接着说,“那个男人打来了一笔钱,我只是一个小公司里的职员,没日没夜地上班,从来没见过那么钱。”
“就是这笔钱把你带到了这里?”夏默看着楼上的地下赌场。
周永山点了点头。
“那笔钱很快就输光了,但是我还是要说,我的赌瘾仅限于自己的钱,我没有外债,更不借高利贷。但是前一段时间我才知道,原来还有一笔我不知道的钱,我老婆用那笔钱给周晚晴买了房子。现在周晚晴死了,那个房子没用了,我想把它卖掉,然后,然后……”
“然后回到这里。”夏默说。
“我是不是一个人渣?”周永山认真地看着夏默。夏默注意到他的眼中有泪水涌出,这是他今天第二次见到人哭了,两次都是男人。
夏默依然没有回答他,起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