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默问何诗宜,“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派出所里,又见到了那个倒霉的仓库管理员。”
何诗宜点点头,“范义昌,他以前被认为是江雪案的嫌疑人,因为他在案发当天去了江雪的家里,偷走了江雪的**,后来还重返案发现场。”
“没错,”夏默说,“当时我一直想不通他为什么要回到现场,直到后来我们再一次在派出所里找到他。”
“他涉嫌偷盗夜总会的洋酒。”
“是的,只有涉嫌而已。”
“你是说……”何诗宜已经想到了。
“真正偷那些酒的人是江雪。她是个聪明人,知道怎么像操纵提线木偶一样操纵男人,她一步步将范义昌带回家里,脱掉了范义昌的外衣——这对她来说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并在范义昌去浴室里解决自己的生理需求的时候,拿走了洋酒仓库的钥匙。”
“所以范义昌回到现场,是去找钥匙?”
“对,但是他并没有怀疑到江雪头上,包括夜总会里也认为零星几个投诉假酒的顾客只是为了闹事,直到后来投诉越来越多,他们才真正怀疑起来,后面就是范义昌进入派出所的事了。”
“我记得当时还有一个插曲,”何诗宜说,“就是范义昌在你的追问下,气急败坏地说自己杀了江雪。”
夏默无奈地点点头,“越是像他那样懦弱卑微的人,越在内心渴望干一些惊人的事情。我知道他的这种心理,却不知道不该去戳破他,这样只会让他失控。”夏默揉了揉脸,擦掉懊恼的表情,“我太不了解人的痛苦了。”
何诗宜看着他。
“但是当时我们确定的事情有两个。”夏默接着说,“第一,江雪的钱来自她偷窃洋酒赚到的‘外快’,而不是什么钱色交易;第二,江雪还有同伙,她要做的就是得到仓库钥匙后,交给躲藏在暗处的同伙,并尽量拖住范义昌,等待同伙完成工作。”
“而这个同伙很有可能就是凶手,”夏默说,“他在当天藏在江雪的家里,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这也是江雪为什么敢把范义昌带回家里,而不怕自己遭遇危险的原因,因为暗处有人可以保护她。还有,范义昌说当天江雪让他帮忙搬一个很重的箱子,现在来看,那个箱子里的东西就是——”
“除烟喷雾。”何诗宜说。
“没错,一切都是让我们去寻找蔡星河的安排。”
“那周晚晴呢?”何诗宜问,“也是安排吗?”
“不,周晚晴和江雪不同,她是真正认识蔡星河的人,所以我推测凶手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建立起江雪与蔡星河的关联。他在案发现场留下的所有证据,以及对侧写的误导,都在我们发现周晚晴与蔡星河的关系以后完成闭环。”
“周晚晴和蔡星河是……那种关系吗?”
“不是,”夏默说,“蔡星河已经死了,我不知道他是否曾经想要过那种关系,但即使如此,也永远不可能发生。”
“为什么?”
“因为蔡星河的妻子,或者说,因为他妻子的家族。蔡星河表面上看是个家财万贯的企业家,然而实际上,他所有的成就都是因为背靠着妻子的家族。人前风光的蔡星河,其实生活在牢笼里,他要忍受妻子的洁癖,忍受自己的烟瘾,所以他才会亲自出演那个看上去幼稚可笑的广告,因为那个广告中懦弱卑微的中年男人,就是他自己。”
“所以周晚晴并不是因为什么特殊的方式通过了广告方案,而是因为蔡星河真的喜欢那个广告,或者说真的受到了触动。”
“我不知道他们之间是否互有好感,”夏默说,“但是就算有,现在也都结束了,永远地结束了。我相信在他们都还活着的时候,唯一的表达,就是作为礼物的一瓶香奈儿5号香水。”
“你是说,凶手大费周章地做这些事,只是想制造一个蔡星河同时包养了江雪和周晚晴的假象?”
夏默点点头。
“凶手为什么要这么做?”
夏默指了指面前的镜子,“因为这个。”
“因为镜子?”
“因为镜子,”夏默说,“蔡星河的死,并不是凶手想要毁灭证据,而是一开始就在他的计划中。虽然蔡星河的死亡方式和前两个人不同,但这却是必要的。你回想一下这些尸体的陈列方式,一种吊在空中,另一种是颅骨遭到重击,是不是和你以前见过的某个案子很像?”
“那个卷宗,”何诗宜说,“冰淇淋案的卷宗。”
“一切都是镜像。”夏默说。
他们在浴室中彼此对望,何诗宜已经全然接受了面前的夏默浑身**只穿着一条**的形象。她的头脑在复述着发生过的所有事情,所有的点,正在连成线。
“事实证明,凶手在根据当年的冰淇淋案的相关人物寻找猎物,”夏默说,“我也曾经去调查过江雪和周晚晴的关系,她们彼此并不认识,但是却有着更深一层的关系,这个关系在我今天回来之前得到了验证。”
何诗宜等着他说下去。
“他们拥有同一个父亲,确切地说,她们各自的母亲曾经跟同一个男人发生过关系,只是后来那个男人消失了,她们并不知道这些秘密,过着各自的生活。然而有人却知道这一切,那个人就是凶手。”
“你回想一下蔡星河,如果一切都是镜子中的倒影,那么蔡星河这个人,一个有污点的企业家,像不像另外一个人?”
“陈万里曾经的老板,”何诗宜说,“因为洗钱案潜逃的企业家。”
夏默抬起头,看着浴室的天花板。
“当年吊在水管上的人就是他?”
夏默没有说话,何诗宜知道自己的猜测,正是他心里的想法。
“他偷偷留下了两笔遗产,我相信是通过陈万里去操作的,江雪的母亲和周晚晴的母亲各自得到了100万,这也是为什么江雪的母亲会有陈万里手机号码的原因。江雪继承了母亲的这笔钱,也就是后来孤儿院每年收到的捐款,而周晚晴母亲的这笔钱,则用来购买了周晚晴的婚房。”
“竟然是这样。”何诗宜叹了口气,她跟夏默一起坐在浴缸的边沿上,抬头看着头顶的空洞。
“但是……”夏默忽然变得迟疑起来,“凶手算错了一件事。”
“什么?”
何诗宜从未见过夏默这样犹豫过,这让她也不由得再次变得紧张。夏默从她的旁边站起来,步伐缓慢地走向他脱掉外套的地方,他拿起外套说,“我在深夜的时候,去了那个我之前错过的地方。”
“陈万里的律师事务所?”
夏默点点头。
“然后呢?”何诗宜等待着。
“江雪的验尸报告告诉我们,她本人是O型血,我在曹英红的家里看到了她的献血证,同样也是O型血——这当然没有什么问题。然而问题出在另一人身上,如果你还记得冰淇淋案的卷宗,那具验过DNA的男尸,也就是我们推测的江雪的亲生父亲,他的血型是A型,其中基因型是AA型。”
“也就是说……”
“如果江雪父亲的基因型是AA,那么江雪只能继承一个A基因,而她母亲的O型血,也就是说,基因型是OO型,江雪也只能从母亲那里继承一个O基因,让自己的基因型为AO型,其中A是显性基因,O是隐性基因。那么江雪的血型只能是A型血,不可能是O型血。”
“凶手从一开始就杀错了人。”何诗宜说。
“是的,”夏默说,“问题是,为什么会弄错?给我答案的是江雪法律上的父亲,也就是我们上次见过的那个老头。他曾经把江雪遗弃在孤儿院的门口,过了几年以后,江雪被曹英红重新找回。那时候一个婴儿已经长大了,从外貌上很难辨清这是不是自己的女儿,而且当时的弃婴又没有任何身份信息,那曹英红是怎么确定的呢?我想起来我在曹英红家里看到她的一张照片,照片中的曹英红,戴着一条金色的项链,项链的下面,挂着祖母绿的吊坠。”
何诗宜已经说不出话了。
“显然陈万里在江雪死后,得知了江雪的血型,和我想到了同样的问题,他也在偷偷调查这件事,希望找到曹英红真正的女儿,”夏默把手伸进上衣的口袋里,拿出来一张纸递给何诗宜,“我在陈万里上锁的抽屉里找到了这个。”
何诗宜打开那张纸,怔怔地盯着,时间静止,浴室里只有回**的心跳声。
“这是——我?”
“你还记得你在孤儿院里,丢过一条项链吧。”
这把日产的Fender Telecaster吉他,是夏默在25岁生日的时候收到的礼物。送他这把吉他的女孩已经离开了他,在另一个世界里永远年轻着。
这让夏默想到,自己曾经也是一个对很多事情都充满兴趣的人,弹琴、绘画,甚至还有阅读和旅行。曾经的他也能感受到这个世界里最普通的幸福。
夏默并没有真正练习过吉他,只是偶尔拿出来作为思考案情的辅助。如今连这个辅助也不需要了,吉他被他带到了千山,承受着落满灰尘的命运。夏默轻抚琴身,调准琴弦,想要弹奏一些记忆中乐曲的段落,他发现自己的手指已经僵硬得不听使唤,他在心里苦笑了一声,无奈地放下。
这把吉他的使用者之一,是碰撞乐队(The Clash)的吉他手Joe Strummer,这支乐队和那款昂贵的旅行箱的品牌重名。现在那款旅行箱就放在夏默的旁边,箱子虽破旧但依然坚固,贴着各种摇滚乐队的贴纸。这个箱子被他用来装自己仅有的几件衣服和很多的摇滚唱片,他就带着这些东西来到了千山。
他并不需要更多的东西,他的人生已然如此。
夏默很想弹琴,这种欲望在体内燃烧着,但是本就生疏的技艺与被荒废的时间,让他怎么都无法实现。
他需要一个高手的帮助。
非常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