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生瞪大了雙眼,等待著夏默說下去。夏默感到自己的煙癮越來越重了,這讓他必須節省時間。
“你是說……”柳生充滿疑慮地確認著,“你親手布置的?”
“是的。”
“我不明白。”
“首先,我在想,在我與凶手的對峙中,我一直落於下風,這到底是什麽造成的?”夏默抬頭思索著,“後來我知道,是因為凶手利用了我的偏執和盲目的自信,是因為凶手給了我錯誤的線索。那麽,我找回遊戲主動權的唯一方法就是采取相同的方式,變成凶手鏡子裏的人,和他一模一樣。”
“我留給凶手錯誤的信息,”夏默接著說,“這個信息是,他殺錯了人,他的任務還沒有完成。凶手的目標,是同一個男人的兩個私生女。而我要讓凶手知道的是,其中一個還活著,隻不過另一個無辜的女人做了替死鬼。我選擇了一個在條件上看起來天衣無縫的人,此時我們單純的女刑警再次出場了。她是一個孤兒,並且和第一名受害者在同一個孤兒院裏生活過,這是再完美不過的身份,凶手輕易就相信了我那個弄錯身份的謊言。所以他隻能再次開始工作,並且要越快越好,因為他知道這次不再像以前那麽容易,我們已經掌握了太多的信息,這足以讓我們有所防備。”
“你是怎麽做的?”
“我們在留下了那個謊言以後,下一步就是要和凶手見麵了。”夏默說,“前麵的兩條線索已經告訴我們,驚喜就在槍與玫瑰酒吧裏,所以我們去那裏等待,我們知道下一個見麵的人就是凶手,果然沒有多久,他就出現在我身邊。當時的我和我們的女刑警有一個承諾,就是會有一次單獨的約會,我們特地在凶手麵前把這件事說出來,然後把代替我赴約的機會留給凶手。那天我故意喝醉——這簡直再容易不過了,並故意將自己的手機留在酒吧裏,這給了凶手絕佳的條件,他可以用這部手機,以我的名義通過短信與女刑警溝通,打造一個通向死亡的約會。”
“但是他不知道的是,”夏默說,“我們的人一直在死亡的邊緣等待著。”
“原來你的手機是故意丟的。”
“沒錯,否則我為什麽會記得你的號碼,那是我在丟掉手機之前,特意記下的。”
“我記得你剛剛不是這麽說的,”柳生表示質疑,“你說你保留了我的名片。”
“我的確保留了你的名片,但我沒有再拿出來。”
“你為什麽要記我的號碼?”柳生問,“你的手機完全可以拿回來啊。”
“如果我不記得,我怎麽能找到你來幫我修理浴室呢?”
“可你又不會提前知道浴室會漏水。”
“都到了這個時候了,你一定要這麽問嗎?”
柳生知道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
“我不該這麽問,”柳生說,“這樣顯得我很蠢。”
“但並不影響你一直以來的優異表現。”夏默說。
柳生尷尬地笑了笑,像是在表達歉意。
“第一次浴室漏水,是你在樓上的房子裏弄的吧?”
柳生點了點頭,“其實很容易,樓上的水管和你的一樣老舊,幾下就會讓你的浴室變成瀑布。”
“當時還真的很像瀑布啊,”夏默說,“我應該早點告訴你,我討厭下雨的聲音。”
“我不知道這個。”柳生依然麵帶歉意,“否則我會選擇別的方式。”
“竊聽器也是在你修理浴室的時候安裝的吧。”
“沒錯,你真的該注意一下自己說夢話的習慣了。”
“難為你一直在聽,”夏默說,“我的夢話一定很無聊。”
“所以你在編造那個女刑警身世的謊言時,才會特地在浴室裏說,就是為了給我聽?”
“當然,”夏默說,“我和薑一晨沒有任何交集,他不可能知道我在浴室裏說過什麽,這一切還需要你來轉達。”
“看來我沒有辜負你。”
“你做得很好,”夏默說,“作為一個每時每刻都在我身邊飄**的幽靈來說。”
“你連這些都已經知道了?”
“我的房間裏有一些你碰過的東西,”夏默說,“你修過的水管、你拿在手裏的杯子,還有我們剛剛聊過的——你的名片,我後來用熒光指紋粉在這些東西上分別做了檢測,你猜我檢測到了什麽?”
柳生當然知道夏默檢測到了什麽。
“我檢測到了——”夏默說,“虛無。”
柳生笑了笑。
“除了我自己的指紋以外,什麽都沒有,”夏默說,“甚至在你給我你的名片的時候,所有的故事都還沒有開始,你也不可能知道我會參與到案子的調查中。這隻能說明一件事,你是一個絕對不會留下任何痕跡的人,就像我們在案發現場看到的一樣。凶手的痕跡,並不是作案以後就能輕易清除的,我的經驗告訴我,凶手越刻意地清理,留下的線索就越多。而你不一樣,你已經在多年的人生中,熟練地具備了清除自己痕跡的能力。”
“你是個幽靈,”夏默看著柳生說,“這讓我想起來我們第一次見麵時,你曾經跟我說過的話。”
“我死去的哥哥。”柳生說。
“那個人就是你,”夏默說,“一個把自己看作已經死去的人,一個把自己的人生、希望全都交給弟弟的人。”
柳生沉默了下來。
“你寫的那些歌很好聽,”夏默說,“你第一次帶我去聽的時候我就很喜歡了,你很有天賦。雖然你的弟弟不及你,不過他也算很好地扮演了你的角色。但是我在和他的聊天中,我知道他並不是真的了解搖滾樂,和搖滾吉他手。”
“這不是他的錯,”柳生說,“他不喜歡,但是卻為了我變成現在的自己。在我知道你們討論過搖滾吉他手的話題以後,我就已經有了不好的預感。”
“我的確在談話中說了一個錯誤的人名,槍花樂隊的Slash是一個從來沒用過那把吉他的人,而這支樂隊與槍與玫瑰酒吧重名,無論如何他都不該聽錯,除非他真的不知道。”
“你很喜歡在這些事情上設置陷阱。”
“畢竟對手是你,”夏默說,“越多的陷阱,就是越多的尊重。”
“謝謝你盡了全力。”
夏默對柳生點了點頭。
“所以,你現在要逮捕我了嗎?”
“我不是很急,”夏默說,“在那之前,我們先出去走走吧。”
二十三年前。
男人知道自己即將出局了。
像是被罰出場的球員,像是落榜的考生,像是被取消投標資格的企業家那樣——出局了。
像是一條狗。
對,一條狗。男人覺得自己找到了合適的比喻。他知道無論自己在外人麵前是多麽風光的一個人,關上家門,他永遠都是那條狗。甚至不是什麽名貴品種,而是一條普通的家犬,唯一的優點就是聽話。他的任務是看門護院,任人玩弄,以及在必要的時候被一腳踢出門。
現在就是必要的時候。
男人曾試圖用瘋狂的工作狀態麻痹自己,他的努力也曾一度得到了回報。他成功地推出了名為“The Clash”的旅行箱品牌,這個品牌的市場地位就像是它的中文名“碰撞”一樣,如猛獸一樣打亂、擊潰、蠶食著競爭對手所擁有的一切。
他成功的關鍵,是將這個土生土長的品牌,打造得如同來自歐洲的奢侈品。代言人是金發碧眼身材高挑的外國模特,箱身通體看不到一點中文。他在拉杆上選擇了普通旅行箱盡量避免的高密度合金,放棄了旅行箱更應該考慮的輕便需求,使其更沉重也更有質感。
他感謝購買這款旅行箱的人,感謝他們那麽容易被欺騙。
然而事實上,這款旅行箱除了少量是在東南亞的工廠生產之外,絕大多數都來自另一座正在發展的城市——千山。他的公司在千山有一片自己的廠區,那個廠區在距離市中心很遠的遠郊,他曾去過幾次。
他很喜歡千山,不止一次地想要去那裏定居。但他也很清楚,隻要身在這個家庭,他就永遠沒有選擇的權利。連一張地毯的花色,一隻杯子的款式都不能選擇。
他想要去千山還有一個最重要的理由——或者,兩個?他希望他還能相信自己是一個正派的人。可是一個正派的人,為什麽還會在有妻兒的情況下,在另外一個城市擁有兩個情人呢?他給自己找來的理由全都站不住腳,因為寂寞也好,因為痛苦也好,因為生理需求,因為可笑的愛情……
沒有,沒有任何理由。
事實就是,他在第一次去千山查看廠區的時候,就上了一個女人的床。他喜歡那種纏綿的感覺,遠離他的妻子和妻子身後龐大的家族,在一個陌生的城市與一個陌生的女人纏綿的感覺。
不久以後,他再次來到千山,卻找不到那個女人了。他托人打聽,知道那個女人已經結了婚,離開了千山。他知道這是那個女人的選擇,這個選擇告訴他,一切都結束了。
因為寂寞也好,因為痛苦也好,或者是因為他媽的愛情也好,他很快在千山擁有了第二個情人。她是一個有夫之婦,他不介意,心安理得地重複著以前做過的一切,直到自己再次視察工廠的期限已到,他這條狗被一聲口哨就招了回去。
他知道了,原來是因為仇恨。
這個仇恨翻譯過來就是:作為一條狗,他實在太想變成人了。
他知道如果沒有妻子和她背後的家族,他今天依然是一個在辦公室裏領固定薪水,站在高檔餐廳外忍受服務員白眼的廢物。現在他有了一切,財富事業和家庭,唯一失去的一點微不足道的東西,就是尊嚴。
用尊嚴換取財富,怎麽看都是個不錯的交易,他毫無顧忌地選擇了。隻是後來漫長的生活告訴他,這一切沒有看起來那麽美好。冷嘲熱諷、低聲下氣,日複一日地在他的生命裏生根發芽,長成仇恨之樹。
現在,這棵樹開花了。
因為妻子家族的命令,他被迫利用自己的公司參與境外的洗錢案。但是幾天前公司法務部的負責人——那個美國歸來的、名叫陳萬裏的高才生告訴他,事情藏不住了,警察很快就會來找他。
坐在家裏壓抑的客廳沙發上——這裏沒有一件陳設是根據他的意願選擇的。他的妻子、他的嶽父和嶽父的律師,用輕柔卻不容置疑的口吻向他傳遞了一個信息——去坐牢吧,把所有的罪責都背下來。
他出局了。
是啊,在人和狗之間做選擇,還需要考慮嗎?
但是他們忘了,狗是會咬人的。
當時飼養他的主人們除了選擇了他,還選擇了另外一個可憐的人,那個放棄了知名律師事務所的工作,來到他的公司的陳萬裏。一個公司的CEO,一個法務部負責人,完美的頂罪組合。
他把這個消息告訴陳萬裏,並為陳萬裏提供了另一個解決方案:自己背上全部罪責,洗掉陳萬裏的犯罪痕跡。他的交換條件是,陳萬裏要利用自己的專業能力為他轉移兩筆資產,並在他死後將這兩筆錢分別交給兩個女人。
這成了他們兩個男人的承諾,男人當時並不知道,這個承諾很快就到了要兌現的時刻。
沒錯,狗是會咬人的——哪怕是一隻家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