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核懸疑必讀書(全4冊)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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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生聽到夏默的要求以後愣了一下,但隨即展開笑容,他同意了夏默的提議,看著夏默穿上那件厚重的外套,與他一起離開這間房子。

對於夏默來說,沒有人是比柳生更合適的導遊了。房產經紀人是最熟悉一座城市的人,不僅熟悉它光鮮的外表,還熟悉它混亂的街區、迷醉的人群和疑惑的表情。

夏默來到千山這麽久,還從來沒有好好地看看這座城市。他一直都被牽引著從一個目的地去往另一個目的地,沒有選擇的權利。可是當他們真正自由地走出房間,走上街道,熾烈的陽光和擁擠的人潮卻讓夏默再次迷失了方向。

柳生看著夏默迷茫的表情,露出感同身受的目光,他對夏默說:“我第一次從這個房子裏出來的時候跟你一樣,也不知道自己該去哪兒。”

“那是什麽時候?”夏默問這句話的同時,心裏已經做出了猜測。

“你知道的,”柳生說,“在我們的母親和那個被稱作父親的男人死去的時候,我和弟弟在深夜裏一起離開了那間房子。”

“給我講講。”

他們沿著樹下的陰影向前行走,道路前方是一個垃圾回收站。

“那年我隻有十二歲,弟弟十一歲。”柳生說,“我們還不能理解所謂‘破產’或者‘逃犯’這樣的概念,我們唯一能夠感覺到的就是,我們坐了好久好久的硬座火車,旅途似乎比我們前麵十幾年的生命還要長。下車以後就來到了這座陌生的城市。這裏的氣溫更低,當然也許隻是因為夜晚的緣故。火車站外聚集著沒有牌照的出租車和二十元就能住一晚的黑旅館,現在這些人早就被清除掉了,當年給我留下的印象很深。我父親在走出車站的時候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紙,那上麵寫著一個地址,是他公司裏的一個員工遲遲不肯回去住的房子,因為那個員工的父母總是以此要挾他回老家結婚生子。這個員工曾在一次休息抽煙的時候無意中透出了這些話,我的父親從旁邊路過,那個員工隻顧著跟所有人一起對他低頭行禮,卻永遠都不知道我父親當時的計劃。”

“你父親之所以能從密集的員工閑聊中捕捉到這個話題,是因為那座城市的名字刺中了他的神經。”

“千山,”柳生認同地說,“雖然他創立的旅行箱品牌,有一部分的確是生產自東南亞,但大多數還是在千山遠郊的工廠裏完成的,你已經去過那個地方了。”

夏默點點頭,想起如同裝置圖騰一樣被擺放在那裏的蔡星河。

“那時候你父親已經在被調查了吧。”

“確切地說,”柳生說,“是瀕臨死亡。他的事業和婚姻,都在瀕臨死亡。我的父親當時對我母親說,他想最後看看自己的事業,然後就可以內心平靜地‘進去’。希望我母親帶著我們陪同,我母親很不情願,但這畢竟是父親最後的願望了,她同意了。她並不知道,父親帶我們來這裏,其實是為了兩件事。”

“哪兩件事?”

“第一,和他生命中的另外兩個女人告別。”柳生停下腳步看著夏默說,“第二,殺了我們。”

夏默沒有說話,他們此時已經能夠看到道路另一邊的槍與玫瑰酒吧,酒吧的大門緊閉著,一些被電視新聞吸引來的路人站在門口,舉起相機對著酒吧拍照。

夏默故意不讓自己的視線停留在酒吧門前太久。

“我父親恨我的母親,我不知道這種恨是從何產生的。也許因為小孩子的敏銳,我很早就感受到了彌漫在家裏的仇恨,但我的母親似乎不以為意,她甚至有些享受父親無法發泄仇恨的痛苦。我父親的人生是一塊碎裂的拚圖,這個拚圖在他兩次來千山視察工廠——我是說,真正視察工廠的時候得到了黏合,那就是另外兩個女人。我相信他是很想念這兩個女人的,但我永遠都不知道這是否真的因為愛情。我父親一生沒有在我母親麵前做過任何自主的決定,我母親唯一順從他的一次,就是一同來千山的計劃。”

槍與玫瑰酒吧已經被他們遠遠地拋在了身後,他們走上一座石橋,橋下是沒有波瀾的花河。夏默知道這條河的上遊就是著名的左岸別墅區,那裏住著千山最有權勢的一群人,和最卑微的一群人。

“殺死我母親是很容易的,”柳生接著邊走邊說,“所以我父親撬動門鎖,進入這座陰暗冰冷的房子,並勒令我和弟弟在臥室不要出來,我在更晚一些的時候聽到了聲音。當時我的弟弟還在身旁熟睡,而我也隻是以為是外麵的風聲吹動窗格。後來我就聽到了腳步聲,閉著的雙眼還是能感受到臥室門被打開後湧入的光線,我開始裝睡,這是我從小就會的伎倆。我感到一雙大手在接觸我的皮膚,接著我呼吸困難,我終於感到了危險,睜開眼睛看到父親在陰影中猙獰的表情,我的雙腿胡亂踢踹,喉嚨裏發出微弱的喊聲,我意識到自己快死了,開始想念我的玩具和冰淇淋,我的頭腦中出現幻覺,眼前閃過霓虹燈一樣的絢爛光彩,身體感到放鬆,等待一切的結果。”

離開花河上飄過的清冽的陣風,他們來到更為繁華的商業步行街。人群忽然變得密集起來,穿梭於電子轉動門與透明電梯裏,從一家品牌店出來,再進入另一家品牌店。這裏的人看起來顯然更時尚一些,在天氣沒有全然入夏的時刻,已經早早換上了清涼的衣物,與夏默就像兩個季節的人。

“你最後並沒有等來預想中的結果。”夏默說。

“是的,”柳生說,“當我醒來的時候,看到的是另一張臉,這張臉上不再是猙獰,而是恐懼。我的弟弟手裏拿著黑色的橡膠繩,坐在地上麵色蒼白地看著我,而幾分鍾前還想置我於死地的父親,現在已經平靜地躺在旁邊。”

商業步行街的中心愈發的喧囂,這讓柳生不得不有意提高音量。

“我的弟弟帶我去看母親的屍體,她躺在殷紅的血泊中,看起來像是睡著了。她的頭發披著,雙手握成最後掙紮定格的形狀,我在那一刻沒有感到痛苦,也沒有感到害怕,我隻是感到……”柳生想了想,“感到麻煩。”

“我們的計劃天衣無縫,”柳生笑著說,“對於兩個十一二歲的孩子來說,那是我們能想到的極限了。我們將橡膠繩纏在父親的脖子上,另一頭繞過浴室上方**的水管,合力將他的屍體吊起來,接著在屍體的下麵踢倒一個椅子,擦拭所有我們碰過的地方,我以為這樣就可以了,現在想想,這是個一眼就能被看穿的偽造現場。”

“不過你現在已經不會再犯那些低級的錯誤了。”夏默說。

“那座無人前往的空房子給我們帶來了好運,屍體把所有的痕跡都腐爛掉了。我們當晚就離開了房子,卻不知道該去哪兒,於是漫無目的地行走。我們走過槍與玫瑰酒吧——那時候那裏還是一家普通的餐館,走過花河上的石橋,走過並沒有建成的商業步行街,走進大路旁的小巷,站在了刑偵支隊的門口。”

“你們打算自首?”

“我們有兩個選擇,自首或是逃跑。”柳生說,“但我意識到這些的時候,我忽然覺得我們是最幸運的人,因為那個試圖殺死我們的父親,他沒有任何選擇,他既沒能殺了我們,也沒能與另外兩個女人告別。他到死都是個失敗者,而我們不是,我們將命運贏回了自己的手上,我們沒有任何理由再把它交還出去。所以我們決定逃跑,從此銷聲匿跡,在外人麵前變成兩個永遠沒有交集的陌生人。我開始學會偽造證件,變換身份,下意識地消除在任何物體上留下的指紋和其他痕跡。我已經死了,死在了那個晚上,而我的弟弟將代替我活下去。我把我的人生交給他,那是他應得的。他將擁有本該屬於我的一切,過本該屬於我的生活,就像他這些年一直在做的一樣。”

“聽起來不錯,”夏默說,“如果你們沒有再次製造命案的話,一切也許就真的像你預期的一樣,成為永遠的秘密了。”

“我並不想那麽做,”柳生說,“我也曾猶豫過,當我代理了那個新樓盤,並把它賣掉的過程中,我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我記得那個人,他是個律師,曾在我父親的公司裏,他們有不錯的私交,也經常出現在我家。他看起來蒼老了許多,變得肥胖和落魄,他和那個買房子的女人一同出現和離開,他早已認不出我就是那個曾被他摸過頭的小男孩。我知道他出現在這裏不是一件正常的事,於是開始偷偷調查,我隱匿自己蹤跡的能力得到了完美的實踐,他從沒有發現過我。後來我才知道,我的父親留下了兩筆錢,雖然沒人能證明我的父親已經死了,但是那個肥胖的律師還是根據約定將這兩筆錢交給了她們,而她們每個人,又都為我的父親生下了一個女兒。這讓我意識到,我的父親直到死了這麽多年,依然在折磨著我,他把一切——從我母親那裏偷來的一切留給他在外麵的私生女,而我和我的弟弟,同樣是他親生的兒子,則是他曾經想要泯滅的生命。那一刻我知道我的使命還沒有完成,一個聲音在召喚著我。我們並沒有真正殺死他,他的幽靈還在身邊縈繞。”

他們已經離開步行街主路,穿過幽暗的小巷,在另一條更安靜的馬路邊上停下來,身後是刑偵支隊威嚴的大門。

“看來我隻能送你到這兒了。”夏默說。

“謝謝你聽我囉唆了一路。”柳生伸出手。

夏默握了握他的手,仿佛他們第一次見麵一樣,平靜、友好。

“應該是我謝謝你。”夏默說。

“為什麽?”

“從我開始調查的時候,我就判斷對方是一個優雅、體麵、讓人感到舒服的人。”夏默說,“他應該像個藝術家一樣,也應該有一些與我相似的地方和興趣。但是我不得不說,因為整個過程中我犯下了太多的錯誤,這讓我很多次懷疑自己的判斷,我怕對方並不是我想的那樣。現在我放心了。”夏默停頓了一下,認真地看著柳生,“對方是你,我很感激。”

他們放開了彼此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