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砰砰……”
“鬼,大早上的敲門,還讓不讓睡了?”有人粗聲大嗓罵。門打開,是個粗壯的女人,打著哈欠,睡眼惺忪。
敲門的是王彪,他出示了證件。
女人仔細看一眼,提起精神,“警察啊……啥事?”
“三十二號門鎖著,好像沒人住,人搬哪兒去了?”
“能搬哪兒,搬骨灰盒裏去了唄。人死三四年了。”
王彪拿出了萬惠蘭的照片,“見沒見過這女人?”
“咦,她啊。”女人眼睛瞪大,“三十二號家裏原來的保姆嘛,姓萬,叫萬惠蘭。怎麽,她又禍害到別人了?”
王彪聽出來話中有話。
“怎麽講?”
“快別提了。”女人嫌惡地皺起眉頭,“這女的,簡直壞透了。原本,人家請她來是伺候老頭的,可伺候著伺候著就不對勁了,居然要跟老頭結婚,這不是小家雀玩上老貓了嗎?老頭都七十八了,明擺著,是讓那女的給灌了迷魂湯,等死後霸占財產。老頭兒女不同意,打了她個屁股尿流,她就灰溜溜地跑了。老頭玩癡心絕對,把存款折子給人家,那麽大歲數,老樹開花,惡心!他最後死得也難看慘了,屎尿糊了身,簡直沒法說。”
“她是哪一年來的?”
“五六年前吧。那女人看起來還挺老實的,見誰都是一臉的笑,把老頭也伺候得服服帖帖的,誰知道心裏竟然藏著鬼,揣著算計。這種人,就是人常說的佛麵獸心。後來聽說去醫院當了護工,八成是狗改不了吃屎,不知道又踅摸著騙誰。”
“是在哪家醫院?”
“市院吧,現在還在不在那兒幹,那就不知道了。這種下地獄的女人,早該抓起來示眾。”女人義憤填膺。正說到興頭上,有鄰居過來幫腔,共同“絞殺”起女人的過往。
王彪無心聽長舌婦的閑聊,隨後去了醫院。
“沒錯,她是叫萬惠蘭。不過人已經死了。”一名醫生認出了照片上的萬惠蘭。
“死了?不是在這兒當護工嗎?”
“她本身也有病,尿毒症。做透析花費很大,她沒錢,我們就介紹她當了護工。後來病情惡化,實在沒辦法,才臥了床。好在有一個老頭來伺候她,一直伺候到死,也算不錯了。”
“是什麽時候死的?”
“半年前,大概春節前頭。”
“老頭是她什麽人?”
“不知道。看起來像是相好,伺候得很到位,把屎把尿的。”
“老頭叫什麽?”
“都叫他老龐。”
王彪把在醫院了解到的狀況告訴肖荃。聽說老頭姓龐,肖荃頓時敏感起來。萬晨宇曾化名“龐博”,或許這位老龐與萬晨宇有些關聯?
“詳細詢問,把老龐找到。”肖荃交代。
“沒問題。”
王彪繼續詢問,但醫生對老龐並無多少了解,隻是說,人大概有六十多,很沉默,話很少。
“有沒有特別古怪的地方?”
“他不怎麽會用手機,這點倒讓人挺奇怪的。”
“家住哪兒?”
“不知道。”
“有工作嗎?”
“不工作。但看起來經濟倒不怎麽緊張,住的是單人病房,吃的是營養餐,用藥各方麵是也最好的。可能有人在提供幫助吧。”
“實際叫什麽?”
“都叫他老龐。醫院有繳費單子,上麵應該有簽名。”
“那幫忙找找。”
醫生找到一個名字:龐勇。
隨後,一位護工提供了龐勇的住址。
護工道:“聽說住在極樂堂,在那裏打掃衛生。他把女人的骨灰也放那兒了,說自己以後也在那兒討個歸宿。”
極樂堂是當地寺廟陳放骨灰的地方,屬於灰色產業。王彪去時,老龐正提著水桶擦地,紅色的骨灰盒暗在佛光裏。
“老龐,有人找!”
老龐抬頭看了看,放下水桶和抹布,微瘸著走過來。他大概有骨關節病,褲子穿得很厚,腿胖且彎曲。老龐老得驚人,頭發白透了,像鳥羽。眉毛和眼睛是黑的,烏洞洞看過來的時候,王彪直覺這人是坐過牢的。
“去外邊吧。”王彪道。
老龐低頭跟著王彪走了出去。
“證件在嗎?”
“啊……丟了。”
“那把名字和身份證號報一下。”
老龐報了名字和身份證號碼。
“你和萬惠蘭什麽關係?”王彪又問。
“相好。”
“算夫妻?”
“也不算。”
“她怎麽找上的你?”
“老了,互相有個照應。”
“談不上照應吧?是你在照顧她,還是在她臥床以後。你老實把情況說明,不為難你。”
“嗯。”老龐一直低著頭。
“家住哪兒?”
“就在這兒落腳。”
“他是住這兒嗎?”王彪看向極樂堂的負責人。
“是啊,他沒地方去,廟裏讓我們收留他。”
“不是江源本地人嗎?”
“是本地人,但坐了半輩子牢,人基本廢了。”
王彪鎮定一下,果然應了猜測。
“什麽案子?”
“老龐,你當年殺過人,對吧?”負責人打趣道。
老龐腦袋耷拉在胸口,不說話。
王彪胸中雀躍一下。隨後去了江源市局。
“這人哪叫龐勇啊,叫龐修德,三十年前犯過一樁搶劫殺人案,後來轉監去了新疆,一年前才釋放。”江源市局的老丁說。
“這老家夥。”王彪氣道。他隻覺不妙,忙打電話給肖荃。
肖荃聽到此狀況,忙叫王彪把電話給老丁,緊張問:“那樁搶劫案,有沒有在逃的同夥?”
“有一個……”
肖荃豁然開朗。
老丁道:“同案是他弟弟,龐修權。”
“大致講講。”肖荃開了免提,讓芮智聽到。
老丁娓娓道來:“講起來,其實也沒多少東西。那年代,正搞改革開放嘛,好多人投機倒把,一下富得暈暈乎乎的。有人眼紅,又沒本事,就起了打砸搶的念頭。龐修德、龐修權兄弟倆也走上了這條道兒。小毛孩子膽大,騙了個外地有錢的,一頓恭維,求他幫忙做點兒生意。一到鄉下,刀就架住了脖子。兩邊一廝打,出了人命。龐修德後來供述說,人是他殺的,其實是說謊,刀上沒他的指紋,下刀的應該是龐修權。從一九八二年到二○○○年,這案子一直沒中斷過調查。但過了二十年,老人兒走了,新人來了,慢慢也就變淡了。龐修權是死是活,誰知道呢。”
“照片有嗎?”
“沒有,就模擬個畫像,發了個通緝。”
肖荃和芮智立刻趕回江源。老丁調來案卷。肖荃注意到發案日期,恰在“埡昶村”殺人案發案前三天。
“這兩起案子沒做過關聯嗎?”肖荃問。
“應該是沒有,有的話,案卷中會有顯示。”
肖荃將新津的案情說給老丁。老丁聽完,很受震動,當即向局裏匯報。
王彪、芮智按壓著激動,比對著龐修權的模擬畫像與鄭幹洲的照片,恨不得照片的形象瞬間屹立,生動地站到麵前,讓他們去觸摸,去嗅聞,去審問。
“修德,修權,名字起得真好。”肖荃歎道。從警二十年,他曾處理過很多嫌犯,多數名字都富含美好願景,但做出的事情,性質恰好相反。
江源警方決定重啟對龐氏兄弟殺人案的調查,並開始與新津局接觸。肖荃的“失蹤”計謀提前敗露。
局長七竅生煙,把電話打給芮智,大罵:“一丘之貉,玩的什麽把戲?我命令你們,立刻回來!”
肖荃在電話裏就接受了審查,從上到下,大概有四五人與他進行了談話,有的激烈怒斥,有的溫和溝通,有的走過場,有的隻提案子,不提“失蹤”。層級關係,交情深淺,在一兩個小時內發揮得淋漓盡致。
就在這個空當,老龐不見了蹤影。是極樂堂負責人反映的情況。
“這幾天,老龐每天都去山上,也不知道在幹什麽,神神秘秘的。一位食堂大師傅說,觀察好多天了,他每天都多打一份飯回去。天天上山,好像是給誰送。”
王彪氣道:“之前怎麽不說?”
“那你也沒問啊。”
王彪忙向肖荃匯報。肖荃無法再拖延,他斷掉審查電話,帶領芮智和王彪去了極樂堂。又恐生變,三人埋伏在了山腳下,等待老龐下山,胸中湧動著期待。埋伏了很長時間,也不見老龐的蹤影。
黃昏日落,群山蒼茫,時間來不及。
“還是上山吧。”肖荃終於道。
芮智和王彪同意。
略做部署之後,三人便踏上了上山的路。行至半路,發現了一個身影,一瘸一拐,正往下走。
“老龐!”王彪大喊一聲。
老龐也嚇了一跳,奪路而逃。王彪朝他奔去。
半山腰隱約有座小木屋,肖荃和芮智迅速爬了上去。進到小屋,隻一眼,便望到**坐臥的印跡。肖荃上前一摸,餘溫還在,再看後窗,一個人影跌落。他立刻奔了出去。
局長又打來電話,芮智忙不迭地應付,落在肖荃身後。
肖荃返下台階,見王彪已將老龐控製。
肖荃喝道:“把這老家夥看住!”
王彪一把將老龐反剪,銬了銬子。
肖荃站上製高點觀望,那身影正向山下逃去。
“肖頭兒!”芮智舉著手機。
肖荃來不及回應,著急向山下奔去。
芮智衝著聽筒應付幾句,也奔了下去。
紅鬆林莽莽蒼蒼,那身影很快被淹沒。兩人站在一棵樹下徘徊,氣喘籲籲。靜聽,隻有風。忽而,那身影卻在頭頂閃現。
“媽的!”
兩人返身追去。山勢漸高,體力漸漸不支。那身影反複跳脫之後,竟消失得無影無蹤。
兩人趴伏在台階上歇息,汗濕透了。
“會是凶手嗎?”芮智氣喘籲籲問。
“很有可能,或者就是。”
“這次會結束嗎?”
“會吧。局長說什麽?”
“等回去辦你!”
“距離太遠,怕是辦不了。”肖荃咧嘴笑。
“還是找支援吧。”
“來不及,讓江源警方相信凶手就在山上,太浪費時間。”
“他很可能有槍。”芮智檢查了配槍,兩人隻這一把武器。
“槍還沒射出過子彈吧?
“打過實靶。”
“那不算。”
“沒準這一次會射出去。”
“你可以還回去,不然肩膀上的傷會叫屈。”
“你叫我報複?”
“我沒說,說出去,就是瀆職。”肖荃故作輕鬆,“他跑不快,一定貓著。”
“得小心點兒。”
“是得小心點兒。”
忽而,兩人望見一個身影。
“像是那老頭。”芮智道。
“槍給我,你下去看看。”
芮智把配槍摘給了肖荃,跑了下去。車邊,王彪躺在那兒,手被銬在車前杠上。
芮智去查看,王彪正在昏迷狀態,脖子上一道勒痕。
“醒醒!王隊!醒醒……”
芮智去找了老虎鉗,剪斷了手銬。
王彪醒了過來,眼前朦朧。
“我怎麽了?”
“老龐跑了!”
“老家夥使詐……”
“別廢話了,你清醒著吧!”
芮智去追老龐。他找捷徑,卻誤入歧途,丟失了目標。一切都是變數。他孤立無援,四顧茫然。突然又恨起王彪,這家夥簡直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王彪打電話給老丁,希望能派出武警支援,但老丁卻隻說會通知寺廟轄區派出所。
“那是個暴徒,有槍!”
“既然有槍,那就得研究抓捕方案。”
“等你研究好,人都跑沒影了!”
“那也得先研究。”
王彪憤怒掛斷。他忍痛上路。抓不住老龐,是他的恥辱。
“居然讓一個老瘸子打倒,呸!”王彪自抽一耳光。
老丁又打了過來,道:“我這就去打報告,盡量爭取,你們不要貿然上山!”
“隨你便!”王彪終於體會到“掣肘”。
肖荃通話給芮智、王彪。三人商議先放棄老龐,聯合去追捕頭號目標。肖荃在電子地圖上做好規劃,預估目標的大致逃脫方向,三人分前中後三條路徑去追。翻過山,有一個主要出口。肖荃讓前來支援的轄區民警去那裏守候,且開啟警報。
三個人,兩個目標,艱苦卓絕,與自然抗衡。戰鬥靜靜進行,鬆弛有度。三人一邊找尋,一邊隱藏,一邊尋找痕跡,並隨時聯絡溝通。安靜裏藏盡機鋒,劍拔弩張。枯葉碎在腳下,鳥蟲在頭頂編織嘶鳴。忽然,在這些細微的聲響中,夾雜著一個輕微的咳嗽聲,隨之又陷入無盡的安靜。
走在最前麵的肖荃發現一個影子,那影子靠著樹幹,微微晃動,分明是一個人形。他示意另兩人趴伏,好將那人形辨識清楚。
肖荃壓好了配槍。芮智和王彪斂聲屏息。三人隻能以眼溝通。
時間如同靜止。
近旁的一棵樹幹上,一隻肥碩的蜘蛛正往上爬上,剛毛直立,活潑緊張,黑褐色背部像古代兵士的盔甲。它走走停停,查望地勢,試探風勢,亦有觀到一些獵物的蹤影。那獵物是幾隻綠頭蒼蠅。
蜘蛛再次上路,他絕不回身,身下就是“萬丈懸崖”。當然,它有它的法寶,如果攀緣不利,即可吐絲,纜掛而下,起到緩衝。但絲要省著用,它還有大工程,要在那樹杈處編織出一張捕獵的網,否則不得食。幸好今天來了幾個人,才引來了大個頭的蒼蠅。生存不易,它一定要努力爭取,一網打盡,留足日後幾天的口糧。
蜘蛛終於攀到了枝杈的位置,歇一歇,鬆口氣,看看“地形”。枝杈處有幾處凸起,它迅速計算出一個方案,並馬上開始實施。獵物不等它。它攀到一個凸起上,一弓身,吐出曼妙的絲線,牢牢帖附。又一個跳躍,扯出兩尺長的絲線。“撲噠”,兩隻腳落在枝杈另一段,英武有力。
天賦的建築家編織出多邊形,再一圈圈纏繞,精妙地造出一個大工程。最終,它如國王一般,端坐中央。結實的絲線上散發出一種美妙的味道,這味道足以吸引獵物靠近。蜘蛛胸有成竹地假寐。
樹下的三個警察亦做假寐,眯著眼,等待目標的移動。如果不是預估凶手手中有武器,肖荃三人必然會撲上去。三比一,生擒一個,綽綽有餘。但還是先做足觀察,減少不必要的傷害。由於樹的遮擋,芮智和王彪看不到前方的狀況。肖荃等於是三個人的眼。然而不妙的是,天空飄過一朵黑雲,那樹連同人影瞬間沒了。猝然又起了一陣風,掃過三人的後背,濡濕消掉一半。樹後依然毫無動靜。
蜘蛛巋然不動。終於,一隻蒼蠅躍躍欲試,闖入他的地盤。蜘蛛重新假寐,越顯懶散,其實眼睛留出了一道縫。“噠”,一道白線自蜘蛛口中噴出,蒼蠅無情地滾落,跌坐在黏力巨大的網上,再不得動彈。蜘蛛猛然一躍,像武林高手一般,左右橫豎,拉出數條絲線,將蒼蠅死死捆住。美食稍後食用,打獵要緊。
肖荃示意另兩人匍匐前行,一寸又一寸地向目標進發。王彪爬得吃力,啤酒肚子擦著地麵,隻歎平日缺乏鍛煉。肖荃身形淩厲,依靠樹幹的遮擋,迅速往前藏了十幾米。芮智緊隨其後,斜出一個角度,替肖荃做掩護。忽然,一顆石頭滾落。就在兩人注意力被轉移的時候,樹後竄出半個身子,一管黑物衝著他們。肖荃和芮智慌忙趴地。那人從草坡上滑了下去。
肖荃大喝一聲:“別跑!”隨之衝向了草坡。芮智和王彪緊隨其後。草坡上瞬間煙塵四起。
追擊需一鼓作氣。然而,目標十分狡猾,在滑下的瞬間,突然消失,一叢矮灌木遮擋了他。
肖荃三人隻能停下腳步,同樣蟄伏。
“還是叫外援上來吧。”王彪悄悄跟到肖荃身後,悄聲道。
“先逼他下山,再考慮夾擊。”
“怕不是要轉到天黑吧。”
“他總要下山,先耗一耗。”
“他手上的東西大概射程十到二十米,還能再往前走一走。”芮智也跟了過來。
肖荃同意。三人繼續前行。
太陽從雲層裏冒出,日光穿過枝葉縫隙,將三人照亮。時間如鈍刀切割著他們的焦躁。三人走走停停。忽然,灌木叢中冒起一股白煙。很快,就有火苗躥起。目標的腦袋從灌木叢裏升起,瘋狂向山下奔去。
肖荃三人亦被指引,死盯目標,穿越濃煙。
瘋狂追逐驚動了山林。忽然,山下傳來狗叫,且警笛聲大作。
目標大驚,不辨方向地跑起來,時而爬上,時而跑下。
林中多了武警的身影,步話機頻頻在響。老丁到了。
目標終於無路可逃,如果可逃,隻有遁地化形。
肖荃三人看清了目標的相貌,沒錯,是那張刻在他們腦子的形象。
“麅子!你跑不掉!”肖荃喊。
三人猛追過去,卻見一個陌生人正往山下走。
“不好!”
武警正在逼近,老丁緊隨其後。
麅子被包圍,但那陌生人也困在了其中。陌生人嚇壞了,突然止步不前。就在猶豫之際,麅子將他拎到了手中。他擁有了一個人質。
“都他媽別動,動就殺了他!”麅子在叫囂。
“救我!”陌生人大喊。
相持,談判,最後的較量。麅子的眼睛紅得像嗜血的野獸,喉嚨裏發著低沉的咆哮。
“都別過來,不然我殺了他!讓路!讓開!”
武警讓開了一條路。老丁縮在盾牌後。
肖荃舉槍,漸漸靠近。
陌生人突然掙脫,獵槍同時舉起。肖荃抬手一槍,麅子肩頭挨了一下,頹然倒地。一切隻在一瞬。
一陣大風,濃煙滾滾襲來。
三人來不及多想,衝進了濃煙。隻見麅子正把那管獵槍插於口中,他看著肖荃,一笑,清晰逼真的笑。“啪”一聲,子彈穿喉,他自殺了。
芮智看向了那雙圓睜的眼,正是潮白河那晚看到的鬼魅之眼。一股酸塞漫上胸口。
肖荃十分懊惱,在屍身上猛踹一腳。他不想多看一眼罪犯,一個無賴的野獸。他竟用自殺嘲弄了他。
“混蛋!”
武警迅速靠上來,盾牌擠在一起。
老丁探頭,“死了嗎?”
“差不多。”有人道。
“那散開吧。”
有人號啕大哭,是那個陌生人。
這一場措手不及的抓捕,尾聲是一具屍體。麅子的頭後開出一個血窟窿,從嘴可以瞧到後。一抬上擔架,零零落落掉下太多東西,稀的、稠的、紅的、黑的,形成一堆髒汙。掐指數一數,他手上應該過了好幾條人命。
芮智隻覺渾身發冷。反而,他渴望麅子突然複原過來。如果蘇岩是被麅子所殺,她的蹤跡同時被殺死在袍子的身體裏。無有念想,他必須接受這種結果。
麅子的屍體被抬上了救護車。遠遠地,一個白頭的人拖著身體過來,他看到一對兒赤腳,“呀”的一聲猛撲在車後。
“你們打死了他!是你們打死了他!”
武警將老龐拉住。王彪記起前仇,衝過去給了一腳。
“你個老鱉貨!再勒我一下!”
老龐絕望地趴倒在地。
“兒!我沒保住你啊……是我害了你!”
老龐被銬了起來,拉到一邊。救護車呼嘯而去。
警車一一離開,山林下的路麵排空。隻有一抹淡煙在樹林上空飄**。
“嗚嗚……”是一個人在哭。還是那個陌生人,蹲在路基下。
冰冷的審訊室裏,老丁對龐修德進行了審訊。芮智、肖荃、王彪在外旁聽。
“死掉的是誰?”老丁問。
“我兒子……萬晨宇。”白頭的男人壓抑著濃濃的絕望,頭深深埋在胸口。
“還有沒有別的名兒?”
“有……隨我姓。”
“叫什麽?”
“龐博。”
“你沒結婚,哪來的兒子?”
“是犯案前,跟他媽懷上的。”
“他媽是誰?”
“萬惠蘭。”
“知道你兒子犯了什麽事兒嗎?”
“知道,他殺了人。”
“誰?
“他弄死了他舅,還有……”
“還有誰?”
“潮白河的那個爸。”
“為什麽殺人?”
龐修德緘口不言。
“說話!”
“不知道。”
老丁拿出了鄭幹洲的照片。
“認識嗎?”
龐修德低著頭,閉起眼。
“不知道。”
“沒看,怎麽知道認識不認識?”
龐修德看了一眼,仍說“不知道”。
“當年你可有個同案,你包庇了他三十年,現在還要包庇下去嗎?那把刀上的指紋還在,很容易比對得到。何況你們有血緣關係。聽過DNA采樣吧,一樣能比對得到。你現在不說,等於放棄機會,好好想想吧。”
老丁走出去,換肖荃審訊。
肖荃細細觀察了老丁,和鄭幹洲有些神似。無疑,他們是逃不掉關係了。
“你是去年什麽時候出獄?”
“五月份。”
“整整三十年?”
“二十九年零一百五十六天。”龐修德說得極其認真。
“冤嗎?這輩子就這樣過去了?”
白頭的人忽然身體瑟瑟發抖。他在哭。
“萬惠蘭也等了你二十九年零一百五十六天,對吧?好在,你陪了她最後一程。”
龐修德突然爆發出淒厲的哭聲。三十年的囚徒必有一個執著活下去的信念,萬惠蘭或許就是他的那個信念。那十惡不赦的兒子如同死去的萬惠蘭的化身,他揭他的罪行,如同剜自己的肉。
肖荃不忍再聽,他走了出去。一切不言自明。
“等等再審吧。”
再審應該審的是消失了三十年的龐修權,而非這白頭的可憐人。
肖荃和芮智在半夜回到了旅店。白天抓捕,夜晚審訊,兩人早已精力透盡。肖荃躺下,即刻睡了過去,他累極了。芮智卻被一塊巨大的痛擊中,他去了衛生間,開了蓮蓬頭,啞然失聲,淚水、浴水混在一處。他快撐不住了。
翌日一早,老丁打來電話,說:“龐修德願意交代了,是關於‘埡昶’的案子。”
肖荃和芮智忙趕了過去。
龐修德一夜未眠,反複考慮之後,他決定揭露,徹底地揭露,無情地揭露。
他道:“照片上那個,是我弟弟……龐修權。”
“你能確定?”
“確定。”
“埡昶的案子也是你們做的了?”
“是。”
“是怎麽一回事?”
“那年,我們搶劫殺人後,逃到了山裏,逃了三天。半路上遇到了一個女人,那女人手上有包餅幹。那天,雪下得很大,我們很冷,也很餓,就想把餅幹搶過來。為了那包餅幹,我弟弟勒死了那女的。他說,殺一個是殺,殺兩個也是殺。可沒想到,背簍裏有孩子哭,我們都慌了。天一直下雪,孩子丟那裏會凍死。我不忍心,就想把孩子放到村子那邊去。沒想到,我弟弟朝背簍裏插了一刀。他居然朝孩子下手。他說,要插死就插死了,插不死就算命大。那孩子沒死,哭得很大聲。我跟我弟弟商量,分開跑吧。然後就分開跑了。我不忍心把孩子丟掉,就把她背回了江源。我跟萬惠蘭說,我們殺了人,還有個孩子,沒忍心丟掉,怕凍死。萬惠蘭那會兒也大著肚子,她更不忍心,又怕我坐牢,就把孩子送到占裏老家,那地方很偏。去自首的時候,我把這事兒瞞下了。”
“萬晨宇是什麽時候和你弟弟相認的?”
“五年前,萬惠蘭在電視上看到了他。那時候,她就生了病,想找些錢來維持。她怕等不到我就死了,又要替不爭氣的兒子找出路。她跑去新津找了我弟弟,我弟弟沒認她,但還是把萬晨宇留在了身邊。我弟弟不知道,那沒死的孩子現在長成了大姑娘,一直黏著萬晨宇。後來,我弟弟見到了那姑娘,他叫萬晨宇和那姑娘斷掉。”
“那姑娘知道原因嗎?”
“不知道,萬晨宇也不知道。我出來一看就知道。”
“是什麽?”
“……那姑娘和她死掉的媽長得太像了。”
眾人一陣驚愕,眼前轟然展開一個恐怖畫麵,三十年的“陰魂”像隻惡鳥最終撲向了罪犯。極盡偽裝的他或許在看到姑娘的那一刻,便被那一次毫不留情的殺戮纏繞,終至被他錘煉成一個可怕的噩夢。那姑娘就像一顆定時炸彈,隨時有可能將他完美的人生炸得粉碎。或許他該懊悔,不該留這樣一個侄子在身邊。或許他更該懊悔,不該高調地出現在電視上。或許當年為了那一包餅幹,本該手下留情。或許他壓根不該去搞那一樁搶劫。但一切僅止於假設,他隻能叫那個不懂事的侄子盡快打發掉那陰魂不散的姑娘。
“他現在叫鄭幹洲。”肖荃喃喃地道。
“他買了一個死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