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年後,我又來細細尋覓林公的蹤跡。當年的惠遠城早已毀於沙俄的入侵,在惠遠城裏我提出一定要謁拜一下當年先生住的城南東二巷故居。陪同說,原城已無存,現在這個城是在清1882年,比原城後撤了7公裏重建的。這沒有關係,我追尋的是那顆閃耀在中國近代史上空的民族魂,至於其載體為何無關本質。共產黨奪天下前的最後一個農村指揮部,我們現在瞻仰的西柏坡村,不也是從山下上撤幾十裏重建的嗎?我小心地邁進那條小巷,小院短牆,瓜棚豆蔓。舊時林公堂前燕,依然展翅迎遠客。我不甘心,又驅車南行去尋找那個舊城。穿過一個村鎮,沿著參天的白楊,再過一條河渠,一片茂密的玉米地旁留有一堵土牆,這就是古惠遠城。夕陽下沉重的黃土劃開浩浩綠海,如一條大堤直伸到天際。我感到了林公的魂靈充盈天地,貫穿古今。
林則徐是皇家欽定的、中國古代最後的一位罪臣,又是人民托舉出來的、近代史開篇的第一位功臣。
追尋那遙遠的美麗
快20年了,總有一個強烈的向往,到青海去一趟。這不隻是因為小學地理上就學到的柴達木、青海湖的神秘,也不隻是因為近年來西北開發的熱鬧。另有一個埋藏於心底的秘密,是因為一首歌。那首《在那遙遠的地方》還有它的作者,像一個幽靈似的王洛賓。
大概是上天有意折磨,我幾乎走遍了神州的每一個省,每一處名山大川,就是青海遠不可及,機不可得。直到去年,才有緣去朝聖。當汽車翻過日月山口的一瞬間,我像一條終於跳過龍門的鯉魚。山下是一馬平川,綠草如茵,起起伏伏地一直漫到天邊,我不由想起了“天似穹廬,籠蓋四野”的古老民歌。遠處有一汪明亮的水,那就是青海湖,是配來映照這藍天白雲的鏡子。
這裏的草不像新疆的草場那樣高大茂密,也不像內蒙古的草場那樣在風沙中透出頑強,它細密而柔軟,卷伏在地上,如毯如氈,將大地包裹得密密實實,不見黃沙不見土,除了水就是濃濃的綠。而這綠底子上又不時鑽出一束束金色的柴胡和白絨絨的香茅草,遠望金銀相錯,如繁星在空。這真是金銀一般的草場。當年26歲的王洛賓雲遊到這裏,隻因那個17歲的卓瑪姑娘用鞭子輕輕地抽了他一下,含羞拍馬遠去,他就癡望著天邊那一團火苗似的紅裙,腦際閃過一個美麗的旋律——在那遙遠的地方。
卓瑪確有其人,是一個牧主的女兒,當時王洛賓在草原上采風,無意間捕捉到這個美麗的倩影,這倩影繞心三日,揮之不去,終於幻化為一首美麗的歌,就永遠定格在世界文化史上。試想,王洛賓生活在大都市北平,走過全國許多地方,天下何處無美人,何獨於此生靈感?是這綠油油的草,草地上的金花銀花,草香花香,還有這湖水,這牧歌、這山風、這牛羊,萬種風物萬般情全在美人一鞭中。卓瑪一輩子也沒有想到她那輕輕的一鞭會抽出一首世界名曲。
當後人聽著這首歌時,總想為它注釋一個具體的愛情故事,殊不知這裏不但沒有具體的愛,就是在作者的實際生活中也永沒有找到過歌唱中的甜蜜。王洛賓好像生來就賦有一種使命,總是去追尋美麗——美麗的旋律、美麗的女人,還有美麗的情感。王洛賓是美令智昏,樂令智昏,他認為生活甚至生命就是美麗的音樂。他一入社會就直取美的內核,而不知這核外還有許多堅硬的甚至醜陋的外殼。所以他一生屢屢受挫,直到1982年69歲時,才正式平反,恢複正常人的生活,1992年79歲時,中央電視台首次向社會介紹他的作品。這時,全社會才知道那許多傳唱了半個世紀的名曲原來都是出自這個白胡子老頭。國內許多媒體,還有香港、新加坡紛紛為他舉辦各種晚會。我曾看過一次盛大的演出,在名曲《掀起你的蓋頭來》的伴奏下,兩位漂亮的姑娘牽著一位遮著紅蓋頭的“新娘”慢慢踱到舞台中央,她們突然揭去“新娘”的蓋頭,水銀燈下站著一個老人,精神矍鑠,滿麵紅光。他那把特別醒目的胡須銀白如雪,而手裏捏著的蓋頭殷紅似血。全場響起有節奏的掌聲。人們唱著他的歌,許多觀眾的眼眶裏已噙滿淚花。這時,離他的生命終點隻剩下兩三年的時間。
王洛賓的生命是以歌為主線的,信仰、工作,甚至生活中的衣食住行都成了歌的附屬,就像一棵樹幹上的柔枝綠葉。1937年,他到西北,這本是一次采風,但他被那裏的民歌所迷,就留下不走了。他在馬步芳和共產黨的軍隊裏都服過役,為馬步芳寫過歌,也為王震將軍的詞配過曲。他隻知音樂而不知其餘。甚至他已成了一名解放軍的軍人,卻忽發奇想要回北京,就不辭而別。正當他在北京的課堂上興奮地教學生唱歌時,西北來人將這個開小差的逃兵捉拿歸案。我們現在讀這段史料真叫人哭笑不得,甚至在勞改服刑時他寧可用維持生命的一個小窩頭,去換取人家唱一曲民間小調。他也曾灰心過,有一次他仰望厚牆上的鐵窗,拋上一根繩,挽成一個黑洞似的套圈,就要通向另一個世界時,一聲悠揚的牧歌,輕輕地飄過鐵窗,他分明看到了鐵窗外的白雲紅日,嗅到了原野上濕潤的草香。他終於沒有舍得鑽進那個死亡隧道,三兩下扯掉了死神遞過來的接引之繩。音樂,民間音樂才真正是他生命的守護神。我們至今不知道這是哪一位牧人的哪一首無名的歌,這也是一根“卓瑪的鞭子”,又一回輕輕地抽在了王洛賓的心上。這一鞭,為我們抽回來一隻會唱歌的“老山羊”,一個偉大的音樂家。
為了尋找那種遙遠的感覺,我們進入金銀灘後選了一塊最典型的草場,大家席地而坐,在初秋的豔陽中享受這草與花的溫軟。不知為什麽,一坐到這草毯上,就人人想唱歌。我說,隻許唱民歌,要原汁原味的。當地的同誌說,那就隻有唱情歌。青海的《花兒》簡直就是一座民歌庫,分許多“令”(曲牌),但內容幾乎清一色歌唱愛情。一人當即唱道:
尕妹送哥石頭坡,
石頭坡上石頭多。
不小心拐了妹的腳,
這麽大的冤枉對誰說。
這是少女心中的甜蜜。又一人唱道:
黃河沿上牛吃水,
牛影子倒在水裏。
我端起飯碗想起你,
麵條撈不到嘴裏。
這是阿哥對尕妹急不可耐的思念。又一人唱道:
菜花兒黃了,
風吹到山那邊去了。
這兩天把你想死了,
不知道你到哪兒去了。
黃河裏的水幹了,
河裏的魚娃見了。
不見的阿哥又見了,
心裏的疙瘩又散了。
一個多情少女正為愛情所折磨,忽而愁雲滿麵,忽而眉開眼笑。
秦時明月漢時關。卓瑪的草原、卓瑪的牛羊、卓瑪的歌聲就在我的眼前。現在我才明白,我像王洛賓一樣鬼使神差般來到這裏,是這遙遠的地方仍然保存著的清純和美麗。64年前,王洛賓發現了它,64年後它仍然這樣保存完好,像一塊閃著熒光不停放射著能量的元素;像一座巍然聳立,為大地輸送著溶溶乳汁的雪山。青海湖邊向來是傳說中仙樂緲緲,西王母仙居的地方,現在看來這傳說其實是人們對這塊聖潔大地的歌頌和留戀,就像西方人心中的香格裏拉。
我耳聽筆錄,盡情地享受著這一份純真。
我們盤坐草地,手持鮮花,遙對湖山,放浪形骸,擊節高唱,不覺紅日壓山。當我記了一本子,灌了滿腦子,準備踏上歸途時,突然想到一個問題,怎麽這麽多歌聲裏傾訴的全是一種急切的盼望、憧憬,甚至是望而不得的憂傷,為什麽就沒有一首來歌唱愛情結果之後的甜蜜呢?
晚上青海湖邊淅淅瀝瀝下起當年的第一場秋雨。我獨臥旅舍,靜對孤燈,仔細地翻閱著有關王洛賓的資料,咀嚼著他甜蜜的歌和他那並不甜蜜的愛。
闖入王洛賓一生的有四個女人。第一位是他最初的戀人羅珊,兩人都是洋學生。一開始,他們從北平出來,卿卿我我,甜甜蜜蜜,但一經風雨就時聚時散,若即若離,最終沒能結合。王洛賓承認她很美,但又感到抓不住,或者不願抓牢。他成家後,剪掉了貼在日記本上的羅珊的玉照,但隨即又寫上“缺難補”三個字,可想他心中是怎樣的剪不斷,理還亂。直到1946年王洛賓已是妻兒滿堂,還為羅珊寫了一首歌:
你是我黑夜的太陽,
永遠看不到你的光亮。
偶爾有些微光呃,
也是我自己的想象。
你是我夢中的海棠,
永遠吻不到我的唇上。
偶爾有些微香呃,
也是我自己的想象。
你是我自殺的刺刀,
永遠插不進我的胸膛,
偶爾有些微疼呃,
也是我自己的想象。
你是我靈魂的翅膀,
永遠飄不到天上。
偶爾有些微風呃,
也是我自己的想象。
意大利名曲《我的太陽》中的那位女郎是一個燦爛的太陽,而王洛賓的這個太陽卻朦朦朧朧隻是偶爾有些微光,有時又變成了夢中的海棠,留在心中的隻是飄忽不定、彩色肥皂泡似的想象。
第二位便是那個輕輕抽了他一鞭的卓瑪,他們相處隻有三天,王洛賓就為她寫了那首著名的歌。回眸一笑甜徹心,瞬間美好成永遠。卓瑪不但是他的太陽,還是他的月亮。她那粉紅的笑臉好像紅太陽,她那美麗動人的眼睛好像晚上明媚的月亮。為了那“一鞭情”,他甚至願意變作一隻小羊,永遠跟在她的身旁。但是也隻跟了三天,此情此景就成了遙遠的回憶。
第三位是他的正式妻子,比他小16歲的黃靜,結婚後6年就不幸去世。
第四位是他晚年出名後,前來尋找他的台灣女作家三毛。三毛的性格是有點執著和癲狂的。他們相處了一段後三毛突然離去,當時在社會上曾引起一陣轟動、一陣猜測。我們現在看到的是王洛賓在三毛去世之後為她寫的一首歌《等待》:
你曾在橄欖樹下等待再等待,
我在遙遠的地方徘徊再徘徊。
人生本是一場迷藏的夢,
且莫對我責怪,
為把遺憾贖回來,
我也去等待,
每當月圓時,
我對著那橄欖樹獨自膜拜。
你永遠不再來,我永遠在等待,
等待等待,等待等待,
越等待,我心中越愛。
四個人中,隻有黃靜與他實實在在地結合,但他卻偏偏為三個遙遠處的人兒各寫了一首動情的歌。
第二天我們馳車續行。雨還在下,飄飄灑灑,若有若無,草地被洗得油光嫩綠。我透過車窗看遠處的草原全然是一個童話世界。雨霧中不時閃出一條條金色的飄帶,那是黃花盛開的油菜;一方方紅的積木,那是牧民的新居;還有許多白色的大蘑菇,那是氈房。這一切都被洇浸得如水彩、如倒影、如童年記憶中的炊煙、如黃昏古寺裏的鍾聲。我一次次地抬頭遠望,一次次地捕捉那似有似無的海市蜃樓。腦際又隱隱閃過五彩的鮮花,美妙的歌聲還有卓瑪的羊群。
我突然想到這自然世界和人的內心世界在審美上是多麽相通。你看遙遠的東西是美麗的,因為長距離為人們留下了想象的空間,如悠悠的遠山、如沉沉的夜空;朦朧的東西是美麗的,因為它舍去了事物粗糙的外形而抽象出一個美的輪廓,如月光下的鳳尾竹,如燈影中的美人;短暫的東西是美麗的,因為它隻截取最美的一瞬,如盛開的鮮花、如偶然的邂逅;逝去的東西也是美麗的,因為它留給我們永不能再的惆悵,也就有了永遠的回味,如童年歡樂、如初戀的心跳、如破滅的理想。王洛賓真不愧為音樂大師,對於天地間和人心深處的美麗,“提筆撮其神,一曲皆留住”。他偶至一個遙遠的地方輕輕哼出一首歌,一下子就幻化成一個叫我們永遠無法逃脫的光環,美似穹廬,直到永遠。
你怎麽就是得不到愛
南國冬日,冒著凜冽的海風,我來到福建惠安,看一個給全世界留下了永遠的愛,自己卻沒有得到愛的人。三年前,我到川藏交界的康定,無意中知道那首著名的《康定情歌》的發現整理者是一位叫吳文季的人,原籍福建惠安。以後就總惦記著這件事,今天終於有緣來訪他的故居和墓地。
在抗日戰爭時期,吳文季一身熱血投奔抗日,在武漢參加了“戰時幹部訓練團”,後又輾轉重慶,考入中央音樂學院。學院停課期間,為生計他應聘到駐紮在康定地區的青年軍教歌。這使他有機會到民間采風。康定地處漢藏文化的交接帶,既有漢文化的敦厚,又有藏文化的豪放,尤其是音樂取雜交優勢,更顯個性。大渡河畔有一座跑馬山,那是漢藏同胞,特別是青年男女節日裏跑馬對歌的地方,吳文季就是在這裏采得這首情歌溜溜調的。隨著抗戰勝利學校內遷,這首歌也被帶回南京。先是經加工配器在學院的聯歡會上演出,引起轟動;當時的中國女高音歌唱家喻宜萱就將它帶到巴黎的國際音樂節,於是這首歌又走遍世界。那是多麽濃烈的愛情旋律啊!“世間溜溜的女子,任我溜溜地愛喲,世間溜溜的男子,任你溜溜地求。”從西部高原吹來的清風夾著草香,裹著這歌,這情,飄過原野,灑向廣袤的大地。大渡河的雪浪和著它的旋律,**,衝出深山,流過平原,直入大海。
那天晚上我就宿在康定城裏。這是一座高山峽穀中的小城,抗戰時曾做過西康省的省會,因地處中國內地通往西藏直至印度的咽喉要道,當時是僅次於上海、天津的對外商埠。晚飯後在街上散步,隨處可見曆史的遺痕,老房子、商店裏的舊家具,地攤上老畫片,還有藏區常見的石頭、骨頭項鏈、小刀具等,許多外地遊客在街上悠閑地轉悠著,懷舊,淘寶。市中心修了一個休閑廣場,華燈初上,喇叭裏播放著《康定情歌》,還有那首有名的《康巴漢子》:“康巴漢子呦……胸膛是野性和愛的草原,任隨女人恨我,自由飛翔……”河水穿城而過,拍打著堤岸,晚風輕漾,百姓就在廣場上和著這歌的旋律、浪的節拍翩翩起舞。不少遊客按捺不住,也跳進隊伍裏,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那坦**的愛濃烈的情,我現在想來心中還咚咚作響。《康定情歌》已被刻在大渡河邊的石碑上,已登上各種演唱會,通過現代傳媒手段傳遍全球,甚至被衛星送上太空。但是,很少有人問一問,它的作者是誰?
當我在大渡河邊驚喜地知道了這首民歌的發現整理者時,立即就想探尋他的身世。幾年來我到處搜求有關資料,而這卻將自己推入到一種悲涼的空茫。
南京解放後,吳文季在1949年5月參加解放軍,先後在二野文工團、西南軍區文工團、總政文工團工作,曾任男高音獨唱演員,領唱過《英雄戰勝大渡河》等著名的歌曲。但因為有參加過“戰幹團”和曾到國民黨部隊教歌這一段經曆,被認為不宜在總政文工團工作,於1953年遣送回鄉。沒有任何處分,也沒有任何說法。天真的他以為下放勞動一二年就可返回北京。以至於他走時連行李都沒有帶全,一批寶貴的創作樂譜也寄存在朋友處。沒有想到竟是一去不歸。
那天,我從惠安縣城出發,找到洛陽鎮,又在鎮上找到一條小巷。這巷小得僅容一人緊身通過,然後是一處破敗的民房。房分前後室,我用腳量了一下,前室隻有三步深,牆上掛著他的一張遺像,供少數知情而又知音的人前來瞻仰。地上則散亂地堆著一些他當年用過的農具,後室隻能放下一張床,是他勞累一天之後,挑燈寫歌的地方。吳回鄉後,孤無所依,就吃住在兄嫂家,每日出工,參加集體勞動,業餘幫鎮上的中學輔導文藝節目,一時使該校節目水平大漲,居然出省演出。後來又安排他到地方歌舞團工作,還創作並排練了反映當地女子愛情的歌劇《阿蘭》。他盼著北京有令召還,但日複一日,不見音訊。他哪裏知道外麵的政治氣候正日緊一日,1962年北戴河會議大講階級鬥爭,1964年“四清”運動又開始清理階級隊伍。就這樣,直到1966年5月1日他不幸病逝,也沒有等到召回令,時年才48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