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衡給中學生的作文課(全3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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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觀完舊居,訪過他的兄嫂,我堅持要去看看他的墓。村裏人說,從來沒有外地人,更沒有北京來的人去看,路不好走。我的心裏一緊,就更想去會一會那顆孤獨的靈魂。開車不能了,我們就步行從一條蜿蜒的小路爬上一個山包,再左行,又是一條更窄的路。因為走的人少,兩邊長滿一人多高的野草,一種大朵的黃花夾生其中。我問這叫什麽花,領路的村民說:“叫臭菊,到處是,很賤的一種花,常用來漚肥的。”我心裏又是一緊,更多了一分惆悵。大家在齊人深的野草和臭菊中覓路,誰也不說話,好像回到一個洪荒的中世紀。

轉過一個小坡,爬上一個山坳,終於出現一座孤墳。淺淺的土堆,前麵有一塊石碑,上書吳文季之墓,並有一行字:“他一生坎坷,卻始終為自由而歌唱。”我想表達一點心意,就地采了一大把各色的野花,中間裹了一大朵正怒放的臭菊,獻在他的墓前,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後坐在墳前,聽頭上的風輕輕吹過,兩旁鬆柏肅然,世界很靜。我想陪這個土堆裏的人坐一會兒,他絕不會想到有這樣一個遠方的陌生人來與他心靈對話。他整理那首情歌是在1944年左右,到現在已經60多年,那是他精神世界中最明媚、燦爛的時刻。而他的死,並孤寂地躺在這裏是1966年,也已半個世紀。他長眠後的歲月裏,回憶最多的一定是在康定的日子,那強壯的康巴漢子、多情的藏族姑娘,那激烈的賽馬、跳舞、歌唱、狂歡的場麵。這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一瞬。

音樂史上的許多名曲都來自民間的采風,並伴有音樂家的傳奇故事,它如大漠戈壁長風送來的駝鈴,久久地搖**著人們的心靈。吳文季的西康采風,很類似音樂家王洛賓的青海湖邊采風,康定的藏族姑娘應該比青海的藏族姑娘更熱辣奔放一些。王洛賓與卓瑪曾有一鞭情,有相擁於馬背,飛馳過草原,陶醉於綠草藍天的浪漫,因而產生了那首名曲《在那遙遠的地方》。我們也有理由猜想,在《康定情歌》後麵,在鼓聲咚咚、彩旗飄飄的跑馬山上,或許也另有一個浪漫的故事。“世間溜溜的男子,任你溜溜地求喲”,難道吳家這樣英俊的大哥就沒有哪位姑娘在賽馬時輕輕地抽他一鞭?那時他才24歲啊,正是花季。

我在墓邊坐著,南國的冬天並不凋零,放眼望去,大地還是一樣的蔥綠。近處仍是沒人深的野草和大朵的臭菊,遠處有一座小山,我問叫什麽山,陪同的人說不出具體的名字,倒講了一個曾在山那邊發生的著名的“陳三五娘”故事。啊,我知道《陳三五娘》是在閩南一帶流傳甚廣的傳統劇目,後來還拍成了電影。大意是窮文人陳三,在元宵燈會上與富家女子黃五娘邂逅相遇,互相愛慕。黃父卻貪財愛勢,將五娘允婚他人。陳三便和五娘私奔,終於找到了自己的幸福,這是一個閩版的《梁祝》。但我不知故事的原型卻是在這裏。講故事者說,他們私奔的路線就是從那個山後轉過來,一直朝這邊,朝吳的墓地走來。吳文季在這裏長大,又酷愛民間音樂,他一定看過這出戲。也許,他在這淒冷的墓裏,還在一遍一遍地回味著這個故事。私奔是愛情題材中常有的主題,從司馬相如與卓文君到《陳三五娘》,傳唱不衰。但天上無雲何有雨,地上無土怎長苗?當你處於一個不敢愛或不敢被人愛的環境或條件下時,你與誰私奔,又奔向何處呢?

吳文季所留資料甚少。他在總政文工團大約是有一位女友的。離京時,他的衣物、書籍,特別是一些樂譜資料還寄存在她處。但自從下放後,對方的回信就漸寫漸少,最後終於音訊斷絕。這大約是我們知道的他一生中唯一享受過的一絲的愛,像早春裏吹過的一縷暖風,然後又複歸消失。

山上的風大,不可久留,我起身下山,對地方上的朋友說:“墓碑上的那句話應改為:他終身為愛情而歌唱,卻沒有得到過愛。”

梁思成落戶大同

當北京正在為拆掉梁思成、林徽因故居而弄得沸沸揚揚滿城風雨時,山西大同卻悄悄地落成一座梁思成紀念館。這是我知道的國內第一座關於他的紀念館,沒有出現在他拚死保護的古都北京,也沒有出現在他的祖籍廣東,卻坐落在塞外古城大同。我當時聽到這件事不覺大奇。主持城建的耿彥波市長卻靜靜地回答說:“這有兩個原因,一是30年代梁先生即來大同考察,為古城留下許多寶貴資料,這次古城重建全賴他當年的文字和圖錄;二是解放初梁先生提出將北京新舊城分開建設以保護古都的方案,惜未能實現。60多年後,大同重建正是用的這個思路。”大同人厚道,古城重建工程還未完工,便先在東城牆下為先生安了一座住宅。開館半年,參觀者已過3萬人。

梁思成是古建專家,但更不如說他是古城專家、古城牆專家。他後半生的命運是與古城、古城牆連在一起的?。1949年初解放軍攻城的炮聲傳到了清華園,他不為食憂,不為命憂,卻為身邊的這座古城北平擔憂。一夜有兩位神秘人物來訪,是解放軍派來的,手持一張北平城區圖,誠意相求,請他將城內的文物古跡標出,以免為炮火所傷。從來改朝換代一把火啊,項羽燒阿房,黃巢燒長安,哪有未攻城先保城呢?仁者之師啊,他激動得說不出話來,標圖的手在顫抖。這是他一生最難忘的一幕。

中國有世界上最古老的房子卻沒有留下怎麽蓋房的文字。一代一代,匠人們口手相傳地蓋著宏偉的宮殿和輝煌的廟宇,詩人們筆墨相續,歌頌著雕欄玉砌,卻不知道祖先留下的這些寶貝是怎麽樣造就的。梁思成說:“獨是建築,數千年來,完全在技工匠師之手。其藝術表現大多數是不自覺的師承及演變之結果。這個同歐洲文藝複興以前的建築情形相似。這些無名匠師,雖在實物上為世界留下許多偉大奇跡,在理論上卻未為自己或其創造留下解析或誇耀。”如何發揚光大我民族建築技藝之特點,在以往都是無名匠師不自覺的貢獻,今後卻要成近代建築師的責任了。直到上世紀20年代末,國內發現了一本宋版的《營造法式》,但人們不懂它在說些什麽。大學者梁啟超隱約覺得這是一把開啟古建之門鑰匙,便把它寄給在美國學建築的兒子梁思成,希望他能向洪荒中開出一片新天地。梁思成像讀天書、破密碼一樣,終於弄懂這是一本古代講建築結構和方法的圖書。

紙上得來終覺淺,他從歐美留學回來便一頭紮進實地考察之中。那時的中國兵荒馬亂,梁帶著他美麗的妻子林徽因和幾個助手跑遍了河北、山西的古城和古廟。山西的北部為佛教西來傳入中原時的駐足之地,廟宇建築、雕塑壁畫等保存豐富;又是北方遊牧民族定居、建都之地,城建規模宏大。上世紀30年代,西方科學研究的“田野調查”之法剛剛引進,這裏就成為中國第一代古建研究人的理想實驗田。1933年9月6日梁思成、林徽因一行來到大同,下午即開始調查測量華嚴寺,接著又對雲岡、善化寺進行詳細考察,17日後又往附近的應縣木塔、恒山懸空寺調查。再後來,梁、林又專門去了一次五台山,直到盧溝橋的炮聲響起他們才撤回北平。因為有梁思成的到來,這些上千年的殿堂才首次有現代照相機、經緯儀等設備為其量身造影。在紀念館裏我們看到了梁思成滿麵風塵爬在大梁上的情景,也看到了秀發披肩,係著一條大工作圍裙的林徽因正雙手叉腰,專注地仰望著一尊有她三倍之高的彩塑大佛。這就是他們當時的工作。幸虧搶在日本人占領之前,這次測量留下了許多寶貴資料。以後許多文物即毀在侵略者的炮火下。抗戰八年,他們到處流浪,丟錢丟物也不肯丟掉這批寶貴資料,終於在四川長江邊一個叫李莊的小鎮上完成了中國古建研究的重要成果。也成就了梁、林在中國建築史上的地位。

現在紀念館的牆上和櫥窗裏還有梁、林當年為大同所繪的古建圖,嚴格的尺寸、詳盡的數據、漂亮的線條,還有石窟中那許多婀娜靈動的飛天。真不知道當時在蛛網如織、蝙蝠橫飛、積土盈寸的大殿裏,在昏暗的油燈下,在簡陋的旅舍裏,他們是怎樣完成這些開山之作的。這些資料不隻是為大同留下了記錄,也為研究中國建築藝術提供了依據。

1949年新中國成立,飽受戰亂之苦又飽覽古建之學的梁思成極為興奮。他想得很遠,9月開國前夕,他即上書北平市長聶榮臻將軍,說自己“對於整個北平建設及其對於今後數十百年影響之極度關心”,“人民的首都在開始建設時必須‘慎始’”,要嚴格規劃,不要“鑄成難以矯正的錯誤”。他頭腦裏想得最多的是怎樣保存北京這座古城。當時保護文物的概念已有,但是,把整座城完好保存,不破壞它的結構布局,不損失城牆、城樓、民居這些基本元素,這卻是梁思成首次提出。他曾經設想為完整保留北京古城,在其西邊再另辟新城以應首都的工作和生活之需;他又設想在城牆上開辟遺址公園,“城牆上麵,平均寬度約10米以上,可以砌花池,栽植丁香、薔薇一類的灌木,或鋪些草地,種植草花,再安放些園椅。夏季黃昏,可供數十萬人的納涼遊息;秋高氣爽的時節,登高遠眺,俯視全城,西北蒼蒼的西山,東南無際的平原,居住於城市的人民可以這樣接近大自然,胸襟壯闊;還有城樓角樓等可以辟為陳列館、閱覽室、茶點鋪。這樣一帶環城的文娛圈、環城立體公園,是全世界獨一無二的。”你看,他的論文和建議,也這樣賦有文采,可知其人是多麽純真浪漫,這就是民國一代學人的遺風。現在我們在紀念館裏還可以看到他當年手繪的城頭公園效果圖。但是他的這個思想太超前了,不但與新中國翻身後建設的狂熱格格不入,就是當時比較發達、正亟待從戰火中複蘇的倫敦、莫斯科、華沙等都市也無法接受,其時世界各國都在忙於清理戰爭垃圾,重建新城。剛解放的北京竟清理出34.9萬噸垃圾、61萬噸大糞,人們恨不能將這座舊城一鍬挖去,他的這些理想也就隻能是停留在建議中和圖紙上了。建國後的十多年間,北京今天拆一座城樓,明天拆一段城牆。每當他聽到轟然倒塌的聲響,或者鍬鎬拆牆的哢嚓聲,他就痛苦得無處可逃。他說拆一座門樓是挖他的心,拆一層城牆是剝他的皮。誠如他在給聶榮臻的信裏所言,他想的是“今後數十百年”的事啊。向來,知識分子的工作就不是處置現實,而是探尋規律,預示未來。他們是先知先覺,先人之憂,先國之憂。所以也就有了超出眾人,超出時代的孤獨,有了心憂天下而不為人識的悲傷。

1965年,他率中國建築代表團赴巴黎出席世界建築師大會,這時許多名城如倫敦、莫斯科、羅馬在戰後重建中都有了拆毀古跡的教訓,法國也正在熱烈爭論巴黎古城的毀與存。會議期間法國終於通過了保護巴黎古城另建新區的方案。而這時比巴黎更古老的北京卻開始大規模地拆毀城牆。消息傳來,他當即病倒。回國途中他神誌恍惚,如有所失,過莫斯科時在中國大使館小住,他找到一本《矛盾論》,把自己關在房子裏苦讀數遍,在字裏行間尋找著,希望能排解心中的矛盾。一年後,“文革”爆發,北京開始修地鐵,而地鐵選線就正在古城牆之下,好像專門要矯枉過正,要懲罰保護,要給梁思成這些“城牆保皇派”一點顔色看,硬是推其牆、毀其城、刨其根,再入地百米,鋪上鐵軌,拉進機車,終日讓隆隆的火車去震擾那千年的古城之根。這正合了“文革”中最流行的一句革命口號,“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算是挖了古城北京的祖墳。記得那幾年我正在北京西郊讀書,每次進出城都是在西直門城樓下的公交車站換車,總要不由仰望一會兒那巍峨的城樓和翹動的飛簷。如果趕在黃昏時刻那夕陽中的剪影,總叫你心中升起一陣莫名的感動。但到畢業那年,樓去牆毀,溝壑縱橫,黃土漫天。而這時梁思成早已被趕出清華園,經過無數次的批鬥,然後被塞進舊城一個胡同的陰暗小屋裏,忍受著冬日的寒風和疾病的折磨,直到1972年去世。辛棄疾晚年懷才不遇,報國無門,他曾自嘲自己的姓氏不好,“艱辛做就,悲辛滋味,總是辛酸、辛苦”。梁先生是熟悉宋詞的,他晚年在這間房子裏一定也聯想到自己姓氏,真是淒涼做就,悲涼滋味,涼得叫他徹心徹骨。這是他在這個生活、工作,並拚命為之保護的城市裏的最後一個住所,就是這樣一間舊房也還是租來的。我們偉大的建築學家,研究了中國古往今來所有的房子,終身以他的智慧和生命來保護整座北京城,但是他一生從沒有一間屬於自己的房子。

今天我站在新落成的大同古城牆上,想起林徽因當年勸北京市領導人的一句話:“你們現在可以拆毀古城,將來覺悟了也可以重修古城,但真城永去,留下的隻不過是一件人造古董。”我們現在就正處在這種無奈和尷尬之中。但是重修總是比拋棄好,畢竟我們還沒有忘記曆史,在經曆了痛苦的反思後又重續文明。現在的城市早已沒有城牆,有城牆的城市是古代社會的縮影,城牆上的每一塊磚都保留著那個時代的信息和文化的基因。每一個有文化的民族都懂得愛護自己的古城猶如愛護自己身上的皮膚。我看過南京的明城牆,牆縫裏長著百年老樹,城磚上刻有當年製磚人名字,而緣磚縫生長的小樹根竟將這個我們不相識的古人拓印下來,他生命的信息融入了這棵綠樹,就這樣一直伴隨著改朝換代的風雨走到我們的麵前。我想當初如果聽了梁先生的話,北京那40公裏長的古城牆,還有十多座巍峨的城樓,至今還會完好保存。我們爬上北京的城樓能從中讀出多少感人的故事,聽到多少曆史的回聲。現在我隻能在大同城頭發思古之幽情和表示對梁先生的敬意了。我手撫城牆,城內的華嚴寺、善化寺近在咫尺,那不是假古董,而是真正的遼、宋古建文物,是《營造法式》書中的實物。寺內的佛像至今還保存完整,栩栩如生。他們見證了當年梁先生的考察,也見證了近年來這座古城的新生。撫著大同的城牆我又想起在日本參觀過的奈良古城,梁思成是在日本出生的,其時他的父親梁啟超正流亡日本。日本人民也世代不會忘記他的大恩。二戰後期盟國開始對日本本土大規模轟炸,有199座城市被毀,九成建築物被夷為平地,這時梁先生以古建專家的身份挺身而出,勸阻美軍轟炸機機下留情,終於保住了最具有日本文化特色的奈良古城。30年後這座城市被聯合國宣布為世界文化遺產,她保有了全日本十分之一的文物。梁思成是為全人類的文化而生的,他超越民族、超越時空。這樣想來,他的紀念館無論是在古都北京還是在塞外大同都是一樣的,人們對他的愛對他的紀念也是超越地域超越時空的。

我手撫這似古而新的城牆垛口,遠眺古城內外,在心中哦吟著這樣的句子:大同之城,世界大同。哲人之愛,無複西東。古城巍巍,朔風陣陣。先生安矣!在天之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