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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水為什麽美
人與自然的交流是一個永恒的話題。人從自然中索取物質,維持生命,同時又從它身上感悟美感,培養審美能力。大自然靠什麽給人以美感呢?它蘊涵有許多美的要素,如對稱、和諧、奇巧、虛實、變化、新鮮,等等。這些要素我們在人類的精神產品中,如小說、戲劇、繪畫、音樂中都可以找到,而在大自然中早就存在,並且更為豐富。這些東西再簡化一點就是三樣:形狀、顏色、聲音。形、色、聲這三樣基本東西,經對稱、和諧、奇巧等等的變化組合,就出現無窮無盡的美。美的要素在自然中最多,遠遠多於人為的創造,所以藝術強調師法自然,杜甫說,“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劉海粟十上黃山“搜盡奇峰打草稿”。
客觀的景物和人怎樣溝通、交流、融合而共同創造一件藝術品呢?是通過人與自然的交流,通過藝術家的觀察,再創造。劉勰說,“目既往還,心亦吐納”,是通過眼睛觀察,內心思考,經過一番醞釀吐納之後才加工出來的。這些要素作用於人,激活人的美感有三個步驟:一是以美形引人,二是以美情感人,三是以美理服人,由形及情及理。我們看到鮮豔的花朵、奇偉的山峰、行雲流水,這些美好之物就會被吸引。不論是人還是山水,隻要美,人就喜歡。有學者研究動物也有趨美厭醜的本能。不過與動物不同,人能將這種美感上升到感情,並形成一種定式,於是相應於景色的明暗便有心情的好壞,物象之異可轉化為精神之別。小石潭的淒清,荷塘月色的寧靜,範仲淹所謂物悲物喜,這就是意境。
人們還不隻滿足於自然中的形向主觀的情的轉化,又進而求理。因為哲理本身的邏輯美,在自然中也能找到相似的形象。它們靈犀一點可相通。如山之沉毅,海之激**,雲之多變等,人們從美的形、色、聲中不但可以悟到美好的情感,達到美好的意境,還能悟出一種哲理的美、邏輯的美。周敦頤見蓮花就悟出“出淤泥而不染”的做人之理;朱熹“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雲影共徘徊,問渠哪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這是講做學問的理。又像練氣功常說的精、氣、神,煉精化氣,煉氣化神。在散文寫作上就是美的三個層次:描寫美、意境美、哲理美。
但是,並不是所有的山、水、樹、木、草、石都能產生美感。大自然如人群一樣。美人罕見,好景難求。因為美是一種巧合。不管人,還是自然,是由無數因素隨機地排列組合而成,最佳的組合機會隻有那一瞬。在人,便有傾城之美,絕代佳人;在景,便有了奇峰秀水、天下勝境。自然美景不可多得,不能再造。我們都知道文物古跡很珍貴,就是因為宏觀世界不能重複,自然美景也是這樣,失去了就永不再來。滕王閣被火燒了,隻有到《滕王閣序》裏去體驗它。隻有保護才能開發,開發包括物質的和精神的。旅遊開發,賣門票掙錢,這是物質方麵的開發。把山水的美感挖掘出來,轉化為文、詩、歌、影、畫等藝術品,提高人們的審美,這是精神方麵的開發。為什麽名山名水人去得多,因為它的審美價值大,便於開發成精神財富。過去講人戰勝自然,現在我們講人與自然和諧這是一種進步,但這隻是一小步,是物質層麵的生態平衡,其實下麵還有精神層麵的交流,審美方麵的挖掘利用。一個小康社會,除了物質的充裕,還得精神豐富,審美是一大內容。大自然就是一個最大最好的美育課堂。山水會像綠樹釋放氧氣一樣,不停地為我們釋放美感,會像書本潤澤我們的心田一樣,不停地潤澤我們的靈魂。山水中一樹一石都是一個普通的教員,而那些名山名水就是特級教授了。我們要永葆一種崇敬、虔誠之心,向自然汲取美感,這是更高層次的人與自然的和諧。
冬日香山
要不是有公務,誰會在這天寒地凍的時節來香山呢?可話又說回來,要不是恰在這時來,香山性格的另一麵,我又哪能知道呢?
開三天會,就住在公園內的別墅裏。偌大個公園為我們獨享,也是一種滿足。早晨一爬起來我便去逛山。這裏,我春天時來過,是花的世界;夏天時來過,是濃蔭的世界;秋天時來過,是紅葉的世界。而這三季都遊客滿山,說到底是人的世界。形形色色的服裝,南腔北調的話音,隨處拋撒的果皮、罐頭盒,手提錄音機裏的迪斯科音樂,這一切將山路林間都塞滿了。現在可好,無花、無葉、無紅、無綠,更沒有人,好一座空落落的香山,好一個清淨的世界。
過去來時,路邊是夾道的丁香、厚綠的圓形葉片、白的或紫色的小花,現在隻剩下灰褐色的勁枝,頭挑著些已彈去種子的空殼。過去來時,林間樹下是厚厚的綠草,茸茸地由山腳鋪到山頂,現在它們或枯萎在石縫間,或被風掃卷著聚纏在樹根下。過去來時,山坡上是些層層片片的灌木,撲閃著已經霜紅的葉片,如一團團的火苗,在秋風中翻騰,現在遠望灰蒙蒙的一片,其身其形和石和土幾乎融在一起,很難覓到它的音容。如果說秋是水落石出,冬則是草木去而山石顯了。在山下一望山頂的鬼見愁,黑森森的石崖,蜿蜒的石路,曆曆在目。連路邊的巨石也都像是突然奔來眼前,過去從未相見似的。可以想見,當秋氣初收,冬雪欲降之時,這山感到三季的重負將去,便迎著寒風將闊肩一抖,抖掉那些攀附在身的柔枝軟葉。又將山門一閉,推出那些沒完沒了的閑客。然後正襟危坐,巍巍然俯視大千,靜靜地享受安寧。我現在就正步入這個虛靜世界。蘇軾在夜深人靜時去遊承天寺,感覺到寺之明靜如處積水之中,我今於冬日遊香山,神清氣朗如在真空。
與春夏相比,這山上不變的是鬆柏。一出別墅的後門就有十幾株兩抱之粗的蒼鬆直通天穹。樹幹粗粗壯壯,溜光挺直,直到樹梢盡頭才伸出幾根遒勁的枝,枝上掛著束束鬆針,該怎樣綠還是怎樣綠。樹皮在寒風中呈紫紅色,像壯漢的臉。這時太陽從東方冉冉升起,走到鬆枝間卻寂然不動了。我徘徊於樹下又斜倚在石上,看著這紅日綠鬆,心中澄靜安閑如在涅槃,覺得胸若虛穀,頭懸明鏡,人山一體。此時我隻感到山的巍峨與鬆的偉岸,冬日香山就隻剩下這兩樣了。蒼鬆之外,還有一些幼鬆,栽在路旁,冒出油綠的針葉,好像全然不知外麵的季節。與鬆做伴的還有柏樹與翠竹。柏樹或矗立路旁,或伸出於石岩,森森然,與鬆呼應。翠竹則在房簷下、山腳旁,挺著秀氣的枝,伸出綠綠的葉,遠遠地作一些鋪墊。你看他們身下那些形容萎縮的衰草敗枝,你看他們頭上的紅日藍天,你看那被山風打掃得幹幹淨淨的石板路,你就會明白鬆樹的驕傲。他不因風寒而筒袖縮脖,不因人少而自卑自慚。我奇怪人們的好奇心那麽強,可怎麽沒有想到在秋斂冬凝之後再來香山看看鬆柏的形象。
當我登上山頂時回望遠處,煙靄茫茫,亭台隱隱,腳下山石奔突,鬆柏連理,無花無草,一色灰褐,好一幅天然焦墨山水圖。焦墨筆法者舍色而用墨,不要掩飾隻留本質。你看這山,她借著季節相助舍掉了丁香的香味、芳草的倩影、楓樹的火紅,還有遊客的捧場。隻留下這常青的鬆柏來做自己的山魂。山路寂寂,闃然無人。我邊走邊想,比較著幾次來香山的收獲。春天來時我看她的嫵媚,夏天來時我看她的豐腴,秋天來時我看她的綽約,冬天來時卻有幸窺見她的骨氣。她在回顧與思考之後,毅然收起了那些過眼繁花,隻留下這錚錚硬骨與浩然正氣。靠著這骨這氣,她會爭得來年更好的花、更好的葉和永遠的香氣。
香山,這個神清氣朗的冬日。
石河子秋色
國慶節在石河子度過。假日無事,到街上去散步。雖近晚秋,秋陽卻暖融融的,賽過春日。人皆以為邊塞苦寒,其實這裏與北京氣候無異。連日預告,日最高氣溫都在23℃。街上**開得正盛,金色與紅色居多。花瓣一層一層,組成一個小團,茸茸的,算是一朵,又千朵萬朵,織成一條條帶狀的花圃,繞著樓,沿著路,靜靜地閃耀著她們的光彩。還有許多的荷蘭菊,葉小,狀如銅錢,是專等天氣涼時才開的。現在也正是她們的節日,一起簇擁著,仰起小臉笑著。蜜蜂和蝴蝶便專去吻她們的臉。
花圃中心常有大片的美人蕉。一來新疆,我就奇怪,不論是花、是草、是瓜、是菜,同樣一個品種,到這裏就長得特別的大。那美人蕉有半人高,莖粗得像小樹,葉子肥厚寬大,足有二尺長。她不是纖纖女子,該是屬於豐滿型的美人。花極紅,紅得像一團迎風的火。花瓣是鴨蛋形,又像一張少女羞紅的臉。而襯著那花的寬厚的綠葉,使人想起小夥子結實的胸膛。這美人蕉,美得多情,美得健壯。這時,她們挺立在節日的街心拉著手,比著肩,像是要歌、要說、要掏出心中的喜悅。有一首歌裏唱道:“姑娘好像花一樣,小夥兒心胸多寬廣。”這正是她們的意境。
石河子,是一塊鋪在黃沙上的綠綢。僅城東西兩側的護城林帶就各有150米寬。而城區又用樹行畫成極工整的棋盤格。格間有工廠、商店、樓房、劇院。在這些建築間又都填滿了綠色——那是成片的樹林。紅樓幢幢,青枝搖曳;明窗閃閃,綠葉婆娑。人們已分不清,這城到底是在樹林中辟地蓋的房,修的路,還是在房與路間又見縫插針栽的樹。全城從市心推開去,東西南北各縱橫著十多條大路,路旁全有白楊與白蠟樹遮護。楊樹都是新疆毛白楊,樹幹粗而壯,樹皮白而光,樹冠緊束,枝向上,葉黑亮。一株一株,高高地擠成一堵接天的綠牆,一直遠遠地伸開去,令人想起綿延的長城,有那氣勢與魄力。而在這堵岸立的綠牆下又是白蠟。這是一種較矮的樹,它耐旱耐寒,個子不高,還不及白楊的一半,樹冠也不那樣緊束,圓散著,披拂著。最妙是它的樹葉,在秋日中泛著金黃,而又黃得不同深淺,微風一來就金光閃爍,炫人眼目。這樣,白楊樹與白蠟樹便給這城中的每條路都鑲上了雙色的邊,而且還分出高低兩個層次。這個大棋盤上竟有這樣精致的格子線。而那格子線的交叉處又都有一個擠滿美人蕉與金菊的大花盤,算是一個棋子。
我在石河子的街上走著,以新奇的目光打量著她,打量著這個棋盤式的花園城。這時夕陽斜照著街旁的小樹林,林中有三五隻羊在撿食著落葉。放學的孩子背著書包繞樹嬉戲。落日鋪金,一片恬靜。這裏有城市的氣質,又有田園的姿色,美得完善。她完全是按照人們的意誌描繪而成的一幅彩畫。我想這彩畫的第一筆,應是1950年7月28日。這天,剛進軍新疆不久的王震將軍帶著部隊策馬來到這裏。舉目四野,荊棘叢生,蘆葦茫茫,一條遍布卵石的河灘,穿過沙窩,在腳下蜿蜒而去。將軍馬鞭一指:“我們就在這裏開基始建,建一座新城留給後世。”三十多年過去了,這座城現在已出落得這般秀氣。在我們這塊古老的國土上,勤勞的祖先不知為後世留下了多少祖業。他們在萬裏叢山間壘磚為城,在千裏平原上挖土成河。現在我們這一代,繼往開來,又用綠樹與鮮花在皚皚雪山下與千裏戈壁灘上打扮出了一座城,要將她傳給子孫。他們將在這裏享用這無數個金色的秋季。
草原八月末
朋友們總說,草原上最好的季節是七八月。一望無際的碧草如氈如毯,上麵盛開著數不清的五彩繽紛的花朵,如繁星在天,如落英在水,風過時草浪輕翻,花光閃爍,那景色是何等的迷人。但是不巧,我總趕不上這個季節,今年上草原時,又是八月之末了。
在城裏辦完事,主人說:“怕這時壩上已經轉冷,沒有多少看頭了。”我想總不能枉來一次,還是驅車上了草原。車子從圍場縣出發,翻過山,穿過茫茫林海,過一界河,便從河北進入內蒙古境內。剛才在山下溝穀中所感受的峰回路轉和在林海裏感覺到的綠浪滔天,一下都被甩到另一個世界上,天地頓然開闊得好像連自己的五髒六腑也不複存在。兩邊也有山,但都變成緩緩的土坡,隨著地形的起伏,草場一會兒是一個淺碗,一會兒是一個大盤。草色已經轉黃了,在陽光下泛著金光。由於地形的變換和車子的移動,那金色的光帶在草麵上掠來飄去,像水麵閃閃的亮波,又像一匹大綢緞上的反光。草並不深,剛可沒腳脖子,但難得的平整,就如一隻無形的大手用推剪剪過一般。這時除了將它比作一塊大地毯,我再也找不到準確的說法了。但這地毯實在太大,除了天,就剩下一個它。除了天的藍,就是它的綠。除了天上的雲朵就剩下這地毯上的牛羊。這時我們平常看慣了的房屋街道、車馬行人還有山水阡陌,已都成前世的依稀記憶。看著這無垠的草原和無窮的藍天,你突然會感到自己身體的四壁已豁然散開,所有的煩惱連同所有的雄心、理想都一下逸散得無影無蹤。你已經被融化在這透明的天地間。
車子在緩緩地滑行,除了車輪與草的摩擦聲,便什麽也聽不到了。我們像闖入了一個外星世界,這裏隻有顏色沒有聲音。草一絲不動,因此你也無法聯想到風的運動。停車下地,我又疑是回到了中世紀。這是桃花源嗎?該有武陵人的問答聲。是蓬萊島嗎?該有浪濤的拍岸聲。放眼盡量地望,細細地尋,不見一個人,於是那牛羊群也不像是人世之物了。我努力想用眼睛找出一點聲音。牛羊在緩緩地移動,它不時抬起頭看我們幾眼,或甩一下尾,像是無聲電影裏的物、玻璃缸裏的魚,或陽光下的影。仿佛連空氣也沒有了,周圍的世界竟是這樣空明。
這偌大的草原又難得的幹淨。幹淨得連雜色都沒有。這草本是一色的翠綠,說黃就一色的黃,像是冥冥中有誰在統一發號施令。除了草便是山坡上的樹。樹是成片的林子,卻整齊得像一塊剛切割過的蛋糕,擺成或方或長的幾何圖形。一色樺木,雪白的樹幹,上麵覆著黛綠的樹冠。遠望一片林子就如黃呢毯上的一道三色麻將牌,或幾塊積木,偶有幾株單生的樹,插在那裏,像白襪綠裙的少女,亭亭玉立,藍天之下幹淨得就剩下了黃綠、雪白、黛綠這三種層次。我奇怪這樹與草場之間竟沒有一絲的過渡,不見叢生的灌木、蓬蒿,連矮一些的小樹也沒有,冒出草毯的就是如牆如堵的樹,而且整齊得像公園裏常修剪的柏樹牆。大自然中向來是以駁雜多彩的色和參差不齊的形為其變幻之美的。眼前這種異樣的整齊美、裝飾美,倒使我懷疑不在自然中。這草場不像內蒙東部那樣風吹草低見牛羊,不像西部草場那樣時不時露出些沙土石礫,也不像新疆、四川那樣有皚皚的雪山、鬱鬱的原始森林做背景。它像什麽?像誰家的一個庭院。“庭院深深深幾許。”這樣幹淨,這樣整齊,這樣養護得一絲不亂,卻又這樣大得出奇。本來人總是在相似中尋找美。我們的祖先創造了蘇州園林那樣的與自然相似的人工園林,獲得了奇巧的藝術美。現在輪到上帝向人工學習,創造了這樣一幅天然的裝飾畫,便有了一種神秘的夢幻美,使人想起宗教畫裏的天使浴著聖光,或郎世寧畫裏駿馬騰嘯嬉戲在林間,美得讓人分不清真假,分不清是在天上還是人間。
在這個大淺盤的最低處是一片水,當地叫泡子,其實就是一個小湖。當年康熙帝的舅父曾帶兵在此與陰謀勾結沙俄叛國的噶爾丹部決一死戰,並為國捐軀。因此這地名就叫將軍泡子。水極清,也像凝固了一樣,連倒影的雲朵也紋絲不動。對岸有石山,鮮紅色,說是將士的血凝成。曆史的活劇已成隔世渺茫的傳說。我遙望對岸的紅山、水中的白雲,覺得這泡子是一塊凝入了曆史影子的透明琥珀,或一塊凝有三葉蟲的化石。往昔歲月的深沉和眼前大自然的純真使我陶醉。曆史隻有在靜思默想中才能感悟,有誰會在車水馬龍的街市發思古之幽情?但是在古柏簇擁的天壇,在荒草掩映的圓明廢園,隻會有一些具體的可確指的聯想。而這空曠、靜謐、水草連天、藍天無垠的草原,教人真想長嘯一聲念天地之悠悠,想大呼一聲魂兮歸來。教人靈犀一點想到光陰的飛逝,想到天地人間的長久。
我們將返回時,主人還在惋惜未能見到草原上千姿百態的花。我說,看花易,看這草原的純真難。感謝上帝的安排,陰差陽錯,我們在花已盡,雪未落,草原這位小姐換裝的一刹那見到了她不遮不掩的真美。正如觀眾在劇場裏欣賞舞台上濃妝長袖的美人是一種美,畫家在畫室裏欣賞裸立於窗前晨曦中的模特又是一種美。兩種都是藝術美,但後者是一種更純更深地展示著靈性的美。這種美不可多得也無法搬上舞台,它不但要有上帝特造的極少數的標準的模特,還要有特定的環境和時刻,更重要的還要有能生美感共鳴的欣賞者。這幾者一刹那的交匯,才可能迸發出如電光石火般震顫人心的美。大凡看景隻看人為的熱鬧,是初級;拋開人的熱鬧看自然之景,是中級;又能拋開浮在自然景上的迷眼繁華而看出個味和理來,如讀小說分開故事讀裏麵的美學、哲學,這才是高級。這時自然美的韻律便與你的心律共振,你就可與自然對話交流了。
嗚呼!草原八月末。大矣!淨矣!靜矣!真矣!山水原來也和人一樣會一見鍾情,如詩一樣耐人尋味。我一步三回頭地離開那塊神秘的草地。將要翻過山口時又停下來佇立良久。像曹植對洛神一樣“背下陵高,足往神留,遣情想象,顧望懷愁”。明年這時還能再來嗎?我的草原!
泰山:人向天的傾訴
我曾遊黃山,卻未寫一字,其雲蒸霞蔚之態,叫我後悔自己不是一名畫家。今我遊泰山,又遇到這種窘態。其遍布石樹間的秦漢遺跡,叫我後悔沒有專攻曆史。嗚呼,真正的名山自有其靈,自有其魂,怎麽用文字描述呢?
我是乘著纜車直上南天門的。天門虎踞兩山之間,扼守深穀之上,石砌的城樓橫空出世,門洞下十八盤的石階曲折明滅直下溝底,那本是由每根幾噸重的大石條鋪成的40裏登山大道,在天門之下倒像一條單薄的軟梯,被山風隨便吹掛在綠樹飛泉之上。門樓上有一副石刻聯:“門辟九霄,仰步三天勝跡;階崇萬級,俯臨千嶂奇觀。”我倚門回望人間,已是雲海茫茫,不見塵寰。入門之後便是天街,這便是岱頂的範圍了。天街這個詞真不知是誰想出來的。雲霧之中一條寬寬的青石路,路的右邊是不見底的萬丈深淵,填滿了大大小小的綠鬆與往來湧動的白雲。路的左邊是依山而起的樓閣,飛簷朱門,雕梁畫棟。其實都是些普通的商店飯館,遊人就踏著霧進去購物,小憩。不脫常人的生活,卻頗有仙人的風姿,這些天上的街市。
漸走漸高,泰山已用她巨人的肩膀將我們托在淩霄之中。極頂最好的風光自然是遠眺海日,一覽眾山,但那要碰到極好的天氣。我今天所能感受到的,隻是近處的石和遠處的雲。我登上山頂的舍身崖,這是一塊百十平方米的巨石,周圍一圈石條欄杆,崖上有巨石突兀,高三米多,石旁大書瞻魯台,相傳孔子曾在此望魯都曲阜。憑欄望去,遠處淒迷朦朧,不知何方世界,近處對麵的山或陡立如牆,偉岸英雄,或奇峰突起,逸俊超拔。四周怪石或橫出山腰,或探下雲海,或中裂一線,或聚成一簇。風呼呼吹過,衣不能披,人幾不可立,雲急急撲來,一頭撞在山腰上就立即被推回山穀,被吸進石縫。頭上的雨輕輕灑下,洗得石麵更黑更青。我曾不止一次地在海邊靜觀那千裏狂浪怎樣在壁立的石岸前撞得粉碎,今天卻看到這狂嘯著、似乎要淹沒世界的雲濤霧海,一到岱頂石前,就偃旗息鼓,落荒而去。難怪人們尊泰山為五嶽之首,為東嶽大帝。一般民宅前多立一塊泰山石鎮宅,而要表示堅固時就用穩如泰山。至少,此時此景叫我感到泰山就是天地間的支柱。這時我再回頭看那些象征堅強生命的勁鬆,它們攀附於石縫間不過是一點綠色的苔痕。看那些象征神靈威力的佛寺道觀,填綴於崖畔岩間,不過是些紅黃色的積木。倒是腳下這塊曾使孔子小天下的巨石,探於雲海之上,迎風沐雨,向沒有盡頭的天空伸去。泰山,無論是森森的萬物還是冥冥的神靈,一切在你的麵前都是這樣的卑微。
這岱頂的確是一個與天對話的好地方。各種各樣的人在塵世間活久了,總想擺脫地心的吸力向天而去。於是他們便選中了這東海之濱、齊魯平原上拔地而起的泰山。泰山之巔並不像一般山峰尖峭銳立,頂上平緩開闊,最高處為玉皇頂。玉皇頂南有寬闊的平台,再南有日觀峰,峰邊有探海石。這裏有平台可徘徊思索,有亭可登高望日,有許多巨石可供人留字,好像上天在它的大門口專為人類準備了一個進見的丹墀,好讓人們訴說自己的心願。我看過幾個國外的教堂,你置身其中仰望空闊陰森的穹頂,及頂窗上射進的幾絲陽光,頓覺人的渺小,而神雖不可見卻又無處不在,緊攥著你的魂靈。但你一出教堂,就覺得剛才是在人為布置好的密室裏與上帝幽會。而在岱頂,你會確實感到“天接雲濤連曉霧,星河欲轉千帆舞”;“聞天語,殷勤問我歸何處”。不是在密室而是在天宮門口與天帝對話。同是表達人的崇拜,表現人與神的相通,但那氣魄、那氛圍、那效果迥然不同。前者是自卑自怯的竊竊私語,後者是坦誠大膽的直抒胸臆,不但可以說,還可以寫,而天帝為你準備好的紙就是這些極大極硬的花崗石。
這裏幾乎無石不刻,大者洗削整麵石壁,寫洋洋文章;小者暗取石上緩平之處,留一字兩字。山風呼嘯,石林挺立,秦篆漢隸旁出左右。千百年來,各種各樣的人們總是這樣揮汗如雨、氣喘籲籲地登上這個大舞台,在這裏留詩留字,借風勢山威向天傾訴自己的思想,表達自己的意誌。你看,帝王來了,他們對岱嶽神是那樣的虔誠,穿著長長的袞服,戴著高高的皇冠,又將車輪包上蒲草,不敢傷害岱神的一草一木,下令“不欲多人”,以“保靈山清潔”。他們受命於天,自然要到這離天最近的地方,求天保佑國泰民安。玉皇頂上現存最大的一麵石刻就是唐玄宗在開元十三年東封泰山時的《紀泰山銘》,高13.3米,寬5.7米,現存1008個字。銘曰:“維天生人,立君以理,維君受命,奉為天子,代去不留,人來無已……”從赫赫高祖數起,大頌李唐王朝的功德。一麵要揚皇恩以安民,一麵又要借天威以佑君,帝王的這種威於民而卑於天的心理很是微妙。他們越是想守住天下,就越往山上跑得勤,漢武帝就來過七次,清乾隆就來過十一次。在中華大地的萬千群山中唯有泰山享有這種讓天子叩頭的殊榮。除了一國之主外,凡關心中華命運的人又幾乎沒有不來泰山的。你看詩人來了,他們要借這山的堅毅與風的狂舞鑄煉詩魂。李白登高狂呼“天門一長嘯,萬裏清風來”。杜甫沉吟著“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誌士來了,他們要借蒼鬆、借落日、借飛雪來寄托自己的抱負。一塊石頭上刻著這樣一首詩:“眼底乾坤小,胸中塊壘多。峰頂最高處,拔劍縱狂歌。”將軍來了,徐向前刻石:“登高壯觀天地間。”陳毅刻石:“泰嶽高縱萬山從。”還有許多字詞石刻如:“五嶽獨尊”、“最高峰”、“登峰造極”、“擎天捧日”、“仰觀俯察”等等。其中“果然”兩字最耐人尋味。確實,每個中國人未來泰山之前誰心裏沒有她的尊嚴、她的形象呢?一到極頂,此情此景便無複多說了。
我想,要造就一個有作為有思想的人,登高恐怕是一個沒有被人注意卻在一直使用的手段。凡人素質中的胸懷開闊、誌向遠大、感情激越的一麵確實要借憑高禦風、采天地之正氣才可獲得。曆代帝王爭上泰山除假神道設教的目的外,從政治家的角度,他要統領萬眾治國安邦也得來這裏飽吸幾口浩然之氣。至於那些誌士、仁人、將軍、詩人,他們都各懷著自己的經曆、感情、誌向來與這極頂的風雪相孕化,拓展視野,鑄煉心劍,譜寫浩歌,然後將他們的所感所悟鐫刻在腳下的石上,飄然下山,去成就自己的事業。
看完極頂我們步行緩緩下山,沉在山穀之中。兩邊全是遮天的峰巒和翠綠的鬆柏。剛才泰山還把我們豪爽地托在雲外,現在又溫柔地攬在懷中了。泉水順著山勢隨人而下,歡快地一跌再跌,形成一個瀑布、一條小溪,清亮地漫過石板,清音悅耳,水汽蒸騰。怪石也不時地或臥或立橫出路旁。好水好石又少不了精美的刻字來畫龍點睛。萬年古山自然有千年老樹,名聲最大的是迎客鬆和秦鬆。前者因其狀如伸手迎客而得名,後者因秦王登山避雨樹下而得名。在鬥母宮前有一株漢代的“臥龍槐”,一斷枝橫臥於地伸出十多米,隻剩一片樹皮了,但又暴出新枝,欣欣向上,與枝下的青石同壽。如果說剛才泰山是以拔地而起的氣概來向人講解曆史的滄桑,現在則以秀麗深幽的風光掩映著悠久的文明。我踏著這條文化加風景的山路一直來到此行預定的終點——經石峪。
經石峪,因刻石得名,就是石頭上刻有經文的山穀。離開登山主道有一小路向更深的穀底蜿蜒而下,碎石雜陳,山樹橫逸,過一廢亭,便聽見流水潺潺。再登上幾步台階,有一畝地大的石坪豁然現於眼前。最叫人吃驚的是,坪上斷斷續續刻著鬥大的經文。這是一部完整的《金剛經》,經歲月風蝕現存1067個字。我沿著石坪仔細地看了一圈,這是一個季節性河槽,流水長年的洗刷,使河底形成一塊極好極大的書寫石板。這部經刻大約成於北齊年間。曆代僧人就用這種獨特的方式來表達自己的信仰。我在祖國各地旅行常常驚異於佛教信仰的力量和他們表達信仰的手段。他們將雲岡、敦煌的山挖空造佛,將樂山一座石山改造成坐佛,將大足一條山溝裏刻滿佛,現在又在泰山的一條河溝裏刻滿了佛經。那些石窟是要修幾百年經幾代人才能完成的。這部經文呢?每字半米見方,入石三分,字體古樸蒼勁。我想雖用不了幾百年,可頂著烈日,揮汗如雨,在這堅硬的花崗石上一天也未必能刻出一兩個字。中國的書有寫在竹簡上的,寫在帛上、紙上的,今天我卻看到一部名副其實的石頭書。我在這本大書上輕輕漫步,生怕碰損它那已曆經千年風雨的頁麵。我低頭看那一橫一豎,好像是一座古建築的梁柱,又像古戰場的劍戟,或者出土的青銅器。我慢慢地跪下輕輕撫摸這一點一捺,又舒展身子躺在這頁大書上,仰天沉思。四周是鬆柏合圍的山穀,頭上藍天白雲如一天井,泉水從旁邊滑過,水紋下映出“清音流水”四個大字。我感到一種無限的滿足。一般人登泰山多是在山頂上坐等日出,大概很少有人能到這偏僻深溝裏的石書上睡一會兒的。躺在書上就想起赫爾岑有一句關於書的名言:“書——是這一代對下一代的精神上的遺訓。”泰山就是我們的先人傳給後人的一本巨書。造物者造了這樣一座山,這樣既雄偉又秀麗的山體,又特意在草木流水間布了許多青石。人們就在這石上填刻自己的思想,一代一代,傳到現在。人與自然就這樣合作完成了一件傑作。難怪泰山是民族的象征,她身上寄托著多少代人的理想、情感與思考啊。雖然有些已經過時,也許還有點陳腐,但卻是這樣的真實。這座石與木組成的大山對創造中華民族的文明史是有特殊貢獻的。誰敢說這曆代無數的登山者中,沒有人在這裏頓悟靈感而成其大業的呢?
天將黑了,我們又匆匆下到泰安城裏看了岱宗廟。這廟和北京的故宮一個格式,隻是高度低了三磚。可見皇帝對岱神的尊敬。廟中又有許多碑刻資料,塑像、壁畫、古木、大殿,這些都是泰山的注腳。在中國就像隻有皇帝才配有一座故宮一樣,哪還有第二座山配有這樣一座大廟呢?廟是供神來住的,而神從來都是人創造的。岱嶽之神則是我們的祖先,點點滴滴傾注自己的信念於泰山這個載體,積數千年之功而終於成就的。他不是寺院裏的觀音,更不是村口廟裏的土地、鍋台上的灶君,是整個民族心中的文化之神,是充盈於天地之間數千年的民族之魂。我站在岱廟的城樓上,遙望夕陽中的泰山,默默地向她行著注目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