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林紅石峽記
每個城市都有自己的名片,如巴黎之鐵塔、北京之天安門、上海之黃浦江、長沙之橘子洲頭。在榆林則是紅石峽。峽在城北三裏。正大漠北來,浩浩乎平沙無垠,忽巨峽斷野,黃綠兩分,奇景突現。
峽之奇有三。一是沙中見河,曰榆溪河。此大漠之地,人常以為黃沙漫漫,旱象連連。殊不見,卻有一河無首無尾湧出沙中,綠波映天,穿峽而過。二是山色全紅。大漠有峽已自為奇,而石又赤紅,每當晨曦晚照之時,兩岸峭壁危岩,就團團火焰,接地映天。三是峽中遍布石刻。刀鑿斧痕,題刻滿山。這是它的迷人之處。
自秦漢以來,榆林即為北疆要塞,紅石峽天險其北,鎮北台雄視其上,曆代征戰以此為烈。古詩雲:“屯兵紅石峽,斬將黑山城。血染芹河赤,氛收榆塞清。”想當年,鼙鼓震天,馬嘶鏑鳴。將軍戰罷歸來,彈劍呼酒,分麾下炙,長煙落日,悲笳聲聲。於是便削石為紙,振河為墨,鐵鉤銀劃,直抒胸臆。個中人物,最知名者有二。一是清代名臣左宗棠。清朝後期,列強瓜分中國,英、俄染指西北,左於同治五年受命陝甘總督。其時,朝中正起“海防”、“塞防”之爭。投降派謂塞外不毛之地,不值經營,更欲放棄新疆,任其存亡。左力排謬說,以陝督之職籌糧備餉,又領欽差之命,提兵西進,一舉收複新疆,固我中華萬世之基業。其用兵之時更植樹千裏左公柳,春風直度玉門關。他的老部下劉厚基時任榆綏總兵就向他為紅石峽求字。他即大書“榆溪勝地”。左宗棠在陝甘經營十多年,雄圖大略,邊情難舍。這四字雖讚榆溪,卻更讚西北。觀其書法,用筆沉著,結字險勁,雄踞壁上,隱隱肱股之臣,浩浩大將之風。還有一位,是抗日名將馬占山。馬曾任東北邊防軍師長,黑河警備司令。1931年率部在黑龍江打響抗日第一槍,後受排擠,移駐西北,一腔熱血,報國無門。他1941年來遊此地,眼見祖國河山破碎,憤而連刻兩石“還我河山”。其字筆捺沉重,深陷石中,說不盡的臣子恨、亡國痛。石峽中這類慷慨激昂文字還有許多,如“鞏固山河”、“威震九邊”、“力挽狂瀾”等,皆橫豎如槍戟,點撇響驚雷。今日讀來仍虎震幽穀,風卷殘雲。
中國之大何處無峽;峽多刻石,何處無字?然紅石峽正當中原大漠之分,蒙漢農牧之界。北望牛羊輕牧而白雲落地,南眺稻粱初熟又綠浪接天。天老地荒,沉沉一線,地分綏陝,史接秦漢。嗚呼,收南北而溶古今,唯此一峽。其全長300米,南北走向,東西兩岸,一川文字,滿河經典。除述邊關豪情,還有寫風光之秀,如“蓬萊仙島”、“塞北江南”;寫地勢之險,如“天限南北”、“雄吞邊際”;有感念地方官吏的治民之德,如“功在名山”、“恩衍宗嗣”;有表達民族團結之情,如“中外一統”、“蒙漢一家”;等等,各種漢、滿文字題刻凡200餘幅。好一部刻在石壁上的地方誌,一枚蓋在大漠上的中國印。正是:
赤壁青史,鐵鑄文章。大漠之魂,中華脊梁。
吳縣四柏
1900多年前,東漢有個大司馬叫鄧禹的在今天蘇州吳縣栽了四棵柏樹。經歲月的鏤雕陶冶,這樹竟各修煉成四種神態。清朝皇帝乾隆來遊時有感而分別命名為“清”、“奇”、“古”、“怪”。
最東邊一棵是“清”。近兩千年的古樹,不用說該是蒼邁龍鍾了。可她不,數人合抱的樹幹,直直地從土裏冒出,像一股急噴而上的水柱,連樹皮上的紋都是一條條的直線,這樣一直升到半空中後,那些柔枝又披拂而下,顯出她旺盛的精力和猶存的風韻。我突然覺得她是一位長生的美人,但她不是那種徒有漂亮外貌的淺薄女子,而是滿腹學識,曆經滄桑。要在古人中找她的魂靈,那便是李清照了。你看那樹冠西高東低,這位女詞人正右手抬起,挾著後腦勺,若有所思。柔枝拖下來,風輕輕拂著,那就是她飄然的裙裾。“險韻詩成,扶頭酒醒,別是閑滋味。”
西邊一棵曰“奇”。龐然樹身斜躺著,若水牛臥地,整個樹幹已經枯黑,但樹身的南北兩側各劈掛下一片皮來,就隻那一片皮便又生出許多枝來,枝上又生新枝,一直拖到地上,如蓬蒿,如藤蘿,像一團綠雲,像一汪綠水,依依地擁著自己的命根——那截枯黑的樹身。就像佛家說的她又重新轉生了一回,正開始新的生命。黑與綠,老與少,生與死,就這樣相反相成地共存。你初看她確是很怪的,但再細想,確又有可循的理。
北邊一棵為“古”。這是一種左扭柏,即樹紋一律向左扭,但這樹的紋路卻粗得出奇,遠看像一條剛洗完正擰水的床單,近看樹表高低起伏如溝嶺之奔走蜿蜒,貯存了無窮的力。樹幹上滿是突起的腫節,像老人的手和臉,頂上卻挑出一些細枝,算是鶴發。而她旁邊又破土鑽出一株小柏,柔條新葉,亭亭玉立。那該是她的孫女了。我細端詳這柏,她古得風骨不凡,令人想起那些功勳老臣,如周之周公,唐之魏征。
還有一棵名“怪”。其實,她已不能算“一棵”樹了。不知在這樹出土的第幾個年頭上,一個雷電,將她從上至下劈為兩半,於是兩半樹身便各赴東西。她們仰臥在那裏相向怒目,像是兩個摔跤手同時跌倒又各不服氣,正欲掙紮而起。長時間的雨淋使樹心已爛成黑朽,而樹皮上掛著的枝卻鬱鬱蔥蔥,緣地而走。你細找,找不見她們的根是從哪裏入土的。根就在這兩片裸躺著的樹皮上。白居易說原上草是“野火燒不盡”,這古柏卻“雷電擊又生”。她這樣倔,這樣傲,令人想起封建士大夫中與世不同的鄭板橋一類的怪人。
這四棵樹擠在一起,一共占地也不過一個籃球場大小,但卻神誌迥異地現出這四種形來,實在是大自然的傑作。那“清”柏,像是紮根在什麽泉眼上,水脈好,土氣旺,心情舒暢。那“古”柏,大約根須被擠在什麽石縫岩隙間,未出土前便經過一番苦鬥,出土後還餘怒未盡。那“奇”、“怪”二柏便都是雷電的加工,不過雷刀電斧砍削的部位、輕重不同,她們也就各奇各怪。真是天雕地塑,歲打月磨,到哪裏去找這有生命的藝術品呢?而且何止藝術本身,你看她們那清、奇、古、怪的神態,那深紮根而挺其身的功力,那抗雷電而不屈的雄姿,那迎風雨而昂首的笑容,那雖留一皮亦要支撐的毅力,那身將朽還不忘遺澤後代的氣度,這不都是哲理、思想與品質的含蓄表現嗎?大自然本身就是一部博大的教科書,我們麵對她常常是一個小學生。我想應該讓一切善於思考的人來這樹下看看,要是文學家,他一定可以從中悟到一些創作的規律,《唐詩》、《聊齋》、《山海經》、《西遊記》不是各含清、奇、古、怪嗎?要是政治家,他一定會由此聯想到包公那樣的清正,賈誼那樣的奇才,伯夷、叔齊那樣的古樸,還有揚州八怪等那些被社會扭曲了的怪人。就是一般的遊人吧,到此也會不由地停下腳步,想上半天。雲南石林裏那些冰冷的石頭都會引起人種種聯想,何況這些有生命的古樹呢?她們是牽著一條曆史的軸線,從近兩千年以前的大地上走來的啊!
天星橋:橋那邊有一個美麗的地方
全國的山水也不知道去了多少處,竟沒有想到還有這麽美麗的地方。確實,全國知道天星橋的人很少,它在貴州黃果樹瀑布旁8公裏處,許多年來黃果樹的名聲太大,很少有人注意到它。
天星橋的美就美在你突然發現世界上的風景還有這樣一種美。隻要你一走進這個景區,就一步一吃驚,一步一回頭,你總要問:“這是真的嗎?”一般的“真像”、“真美”之類的詞在這裏已經蒼白無力。因為這景你從沒見過,從沒想過,就是在小說中,在電影上,在幻想時,在睡夢裏也沒有出現過。現在,突然從你的心靈深處抓出一種美,擺在你眼前。你心跳,你眼熱,你奇怪自己心裏什麽時候還藏有這樣的美。
天星橋景區不算很大,方圓5.7平方公裏,三個半小時就可逛完,基本上是走平地,也不會讓你很累。你可以從從容容地看,慢慢悠悠地品。整個景區前半部以山石之奇為主,後半部以水秀之美為主,而滲透在全過程的是綠色的樹、綠色的風。所以當你從那個美夢中醒來,細細一想,其實這天星橋的美和其他地方一樣,還是跑不了石美、水美、樹美。但是它卻硬能夠化平淡為神奇,將幾個最普通的音符譜成了一首天上的仙樂。
石頭哪裏沒有?但這裏的石頭總要變出個樣,變出別一種形,別一種神,像一個曲子的變奏,熟悉中透著新鮮,叫你有一種感覺到卻說不出的激動。比如石的表麵經常會隆起一簇簇的皺褶。它本是個銅頭鐵腦、生硬冰涼的東西,卻專向柔弱多情方麵取貌攝形,如裙裾之褶,如秋水之紋,如美人蹙眉,如枯荷向空。這種強烈的反差,從你心裏揉搓出一種從未有的美感,你忍不住要叫,要喊。難怪國畫專有一種表現法叫“皴”法。再說它的形,也實在不俗,它絕不肯媚身媚臉地去像什麽,是什麽。反而,它什麽也不像。什麽也不是,在你頭腦的儲存裏根本就沒有這樣的構圖。比如一座山石,大約有城裏的一座高樓那麽大,側麵看它卻薄得像一本書,或者幹脆是一張紙。硬是挺立在那裏,水從腳下繞,藤在身上爬。它是什麽?什麽也不是,就是美。腳下的、頭上的,還有那些在坡上、溝裏隨意拋擲的石頭,都要美出個樣兒;你可以伸手隨意撫摸崖邊一塊突出的石,那就是一朵凝固的雲。有時你走過一座小橋,這橋身是一塊整石,但你怎麽看也是一段枯了多年的樹。有時路邊或山根的石頭連成灰蒙蒙一片,那就是一群抵角的山羊,前弓後繃,吹胡子瞪眼,躍然目前。
天星橋景區的前半部是石在水中。淺淺的水麵托起無數錯落的石山、石壁,又折映出婆娑多姿的影。有的山平光如洗,在水裏是一麵立著的鏡子;有的中裂一縫,在水裏就是一道飛來的劍影。而在這很多但並不太高的群峰之間則是365塊踏石,遊人踩著這些石頭,鞋底貼著水麵,在綠波上**漾。當你看著水裏的青山倒影時,也就驚奇地發現了自己什麽時候也變得這樣美。因為這石的數目暗合了一年的天數,所以在這裏總會有一塊正是你的生日,此園就名“數生園”。你站在生日石上可以體會一下降世以來這最美麗的一天。景區的中部是兩座對峙的山峰,相距數十米之遙,他們各探出一隻手臂呼喚對方。但就在相差一拳之遠時,臂長莫及,徒喚奈何。這時一塊巨石從天而降,上大下小,正好卡在其間,於是兩手以石相連,成一座雲中石橋,千年萬年,蒼鬆雜樹紮根其上,枯藤野花牽掛其旁。石頭能變到這等花樣,也算是中外奇觀。天星橋景區的名字大概就是因它而取,就像我們為一本散文集取名,就揀其中最得意的一篇。
天星橋的水是為石而生的。一入景區,腳下就是水,水裏倒映著各色的山石。所以這水實際上是一麵大鏡子,就是為了讓你正麵、反麵、側麵,從各個角度來看山、看石。隻不過這鏡子太大,你無法拿在手裏,於是人就走到鏡子裏,踏在鏡麵上,鏡不轉人轉。剛入景區,在數生園一帶,水麵極淺,山石也不高,清秀嫻靜。如庭院深深。但靜中有變,水一時被眾山穿插成千島之湖,一時又被變幻成漓江秋色,忽而又錯落成武夷九曲,當然都是微型美景。總之隨石賦形,依山而變,曲盡其態。到過了那雲中之橋,山高穀深,就漸有恢弘之氣了。穀底有一座深潭,方圓數裏,一泓秋水深不可測。潭為四山所合,不見源頭;水從深底冒出,成兩米多高的水柱,又靜靜滑落潭麵,如夜空中的禮花。問之於當地人,說這潭就叫“冒水潭”,可見開發之遲。連名字也還沒有受過文人們的“汙染”。潭邊有一株古榕,幹粗二抱,葉繁如山,物依樹臨潭,遙望天橋,隻恨眼前不是夜晚,否則山高月小,好一篇《後赤壁賦》。
水從冒水潭裏流出之後,瀉在一片石灘裏,沒有了先前的淺靜,也沒有了剛才的深沉,撞在各樣石上,翻起朵朵浪花,叩響潺潺輕鳴。要知這灘絕不是一般的亂石灘,而是一根根直立的石柱、石筍,此景就名“水上石林”。雲南的石林是看過的,那些無枝無葉的樹,無言地伸向天空,讓你感到生命的逝去;桂林的溶洞子也是看過的,那些濕漉漉、陰沉沉的石筍、石塔在幽暗中枯坐默守,讓你感到歲月的凝固。當石頭們隻是同類相聚時,無論怎樣地表現,也脫不出冰冷生硬,就像一場純由男性表演的晚會。而現在綠水碧波歡快地衝入了這片石林,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繞過這片石輕翻細浪,撞上那座崖忽喧濤聲,整個灘裏笑語朗朗,濕霧蒙蒙。你再次體會到水就是生命。這些無生命的石頭這時也都顧盼生輝,變出無窮的仙姿神態。遊人從這塊石跳到那塊石,就在這水歡快的伴奏和伴唱中,舞蹈著穿過這片已有億萬年的生命之林。
天星橋的水不像我們過去隨便看過的一條河、一個湖或者一座瀑布,你始終無法看到它一個完整的形。不知它從哪裏出來,最後又回到何處。就像我們看一座房子,要找水泥隻有到那磚與磚之間的溝縫中去尋。我隻知道那水的結尾處是一個叫做珍珠泉的地方。淌過數生園,鑽出冒水潭,又漫過石林的水。不知道還做了哪些事,最後匯到了這裏。這裏名泉實則是一個大瀑布,但它不是一匹直垂下來的布而是一圈卷成漏鬥狀的布。平軟的水波滑過整石為底的圓形溝坡,在石麵上滾成一顆顆的珍珠,在陽光中幻出五顏六色。這時你的麵前是一隻大鬥,一隻不停地吸進金銀珠寶的鬥。圍著這急吸灌的珍珠飛流,四周翻起細碎的浪花,奏起喧鬧的樂聲。然而這一切突然就消失在一塊巨石之下。當你翻過這一道石梁時,仿佛剛才就沒有見過什麽水,也沒有聽到水聲,隻有壘壘的石和石縫中綠綠的樹,這水是一個來無蹤去無影的洛神。
天星橋的樹以榕樹為多,葉大蔭濃,滿穀綠風。這裏的樹常會變出許多的形。有一株名“美人樹”,樹身高大綽約,枝葉如裙裾飄動,女士們都爭著與她合影。有一株叫“民族大家庭”,一從石中鑽出即分成56根樹幹,大家就一根一根地去數。還有一株並不是樹,是一株老藤,不知有多少年月,甚至也看不清它從哪裏長出,隻見從山坡上搭下來,也許當初是被風吹了下來,就掛在了對麵的一棵高樹上又繞了幾匝。生命之力竟將這藤拉得筆直,數丈之長,一腕之粗,像一根空中的單杠。當我環顧四周,貪婪地飽餐這些秀色時突然發現這裏除了石就是水,基本上沒有土。大大小小的樹,不是抓吸在石上,就是浸泡在水中。無論是在路旁、在頭上、在腳下,那些奔突蜿蜒、如雕如刻的樹根招惹得你總想用手去摸一摸,用身子去靠一靠,甚至想用臉去貼一貼。這些本該深埋在土層下的不見光日的精靈一下子冒了出來,排兵布陣,作了一次驚人的展示。這實在是天星橋的個性。從數生園出來,路邊有一塊一樓多高的巨石,光溜溜的石壁上卻頂出一株胳膊粗的小樹。遠看這樹就如假的一般。導遊小姐總喜歡考考遊人,問這樹根在哪裏?你俯近石壁細細一看,石上蛛絲馬跡,那樹根粗者如筷,細者如絲,嵌縫覓隙,縱貫南北,奔走東西。我忽覺頭上轟然一響,眼前的石麵成了一片廣袤的平原,於無聲處河網如織,水流涓涓。那紅色的“之”字形須根就像一道道閃電,生命的驚雷在天際隱隱作響。麵對這株亭亭玉立的榕樹和這塊光溜溜的尋根壁,我一下子尋到了生命的美、生命的理。我在這裏徘徊,幾乎每一塊巨石都立在水中,而每塊石上都爬滿了樹根。那根貼著石麵匍匐而下,縱橫交錯又將巨石網了個結實然後再慢慢抽緊,就像我們在碼頭上看到的,吊車用網繩從水裏提起一件重物。那赭色的根漲滿了力,像一個大木桶外條條的銅箍,像力士角鬥時臂上暴突的青筋。有長得粗些的,如臂如股披掛石上,像冬天崖上的冰柱,像佛殿後守門的韋馱,凜然而不可撼。霎時我覺得天星橋全部的美都在這根與石的擁抱之中。回看剛才的水美、石美全都做了樹的鋪墊。這是一種多麽美妙的有機結合。你看石臨水巧妝,極盡其意,因水而靈;水繞石弄影,曲盡其媚,因石而秀。而這樹呢,抱堅石而濯清流,展青枝而吐綠雲,幻化出一團濃烈的生命。這種生命的力量和美感充盈在這條不大的山穀之中,令你流連忘返,**氣回腸。天下的好景有的是,但有的路途遙遠,一生隻能作一次遊;有的以險取勝,隻能供一部分人做冒險的旅行。隻有這天星橋,路又不遠,山又不險,景卻特美,你可以一來再來,細品漫遊。
佩萊斯王宮記
我曾暗發宏願,如可能要遍訪世界上現存的王宮。因為王是一國權力的最高象征,王宮自然集中了這個國家最好的東西,包括自然風景、建築藝術、曆史文化,等等。所以當羅馬尼亞主人邀請我們訪問佩萊斯王宮時,我竊喜正中下懷。
車子從布加勒斯特出發,向北駛去,一望無際的平原上剛翻過的土地袒開褐色的胸膛,天邊或路旁不時出現一片茂密的森林,我頓然感到大自然的遼闊和這異國風光的美麗。路邊靠著公路很近的地方常有農民的住房,這極普通的建築卻令我在車裏激動得無法坐穩,欠著身子,貼著車窗貪婪地向外看。我的第一感覺是:這房子不是給人住的,而是給人看的。大凡給人住的房子,總是麵積求大,結構簡單,用料用工求省。所以現代民居,要是平房就是一個火柴盒子,要是樓房就是一個大集裝箱。而這些房子卻絕不肯四麵整齊劃一,房子的一麵或凸或凹,呈折線或弧線的美。我的視線緊緊捕捉著一套撲過來又急急閃過的房子,它的門廳有意不開在正中,而是於房角挖掉一塊,像一個熟鴨蛋被切了四分之一,露出蛋黃剖麵,顏色和方位都十分雅致。路邊所有的房頂都不像中國的房子一樣,成一麵坡或兩麵坡,那房收頂時才是建築師大露一手之際,屋頂伸出許多尖的、圓的、多棱形的高柱,如魔盒子裏探出的手。我想這房主人都是些大公無私、為他人著想的人。要是隻為實用,大可不必這樣複雜,他卻花錢花工,給來往的行人製造了一件工藝品,免費參觀,提供美的享受,使許多如我這樣的外鄉人大飽眼福。這是參觀王宮前的一個鋪墊,我的情緒先有了一個適應異域的空間轉換。
車子甩脫平原漸入山區,遠處是白雪皚皚的山峰,公路沿著一條條山穀,穀下有河,名佩萊斯河,此地就因河得名。河隱藏在濃密的鬆樹、白樺、冷杉深處,水流潺潺,隻聞其聲。樹是特別的高大,一般要二人合抱,密密地插在山坡上。積雪壓在葉上,鋪在樹下,雪靜樹更綠,空山不見人,有一種莫名的幽邈。我忽然想起曾看過的一部電影,是寫羅馬尼亞古代社會的。公元前,這片土地上生活著達契亞人,這是羅馬尼亞人的祖先,公元2世紀羅馬人侵入這裏,達契亞人開始了與羅馬人的長期征戰、融合。那片子的外景大約就在這溝裏拍的,也是這樹、這水和溝裏尖頂的草房。武士們用笨重的銅劍格鬥,聲震山穀,屍橫遍野。印象最深的一幕是:一支軍隊因敗陣歸來要執行軍紀,處死一半,於是站成一列,一、三、五,單數點名,點到的人出列,伏首到前麵的木墩子上,引頸等著巨斧劈下,遵命如流,視死如歸。那曾經是一個多麽野蠻又多麽壯麗的時代。當時我坐在影院,被震懾得如癡如呆,忘乎所在。想不到今天能溯訪此地。我停車路邊,向深深的穀底、密密的林中眺望,希望那裏能走出一兩個腰圍獸皮,握劍持盾的勇士。山風吹過,樹森然不動,卻抖落下一些紛紛揚揚的雪。
王宮坐落在山灣子裏,公路在這裏隨山的走向回了一個圈,水好像也是在這裏發源的。東麵是一麵斜伸上去的大雪山,淒迷的雪霧一直漫到天外,古樹在雪線以下排著奇幻的方陣,忽出溝底,忽湧波上,森森然,如黛如墨,有時消失在遠處的雪光中又如煙如織。王宮在山坡上臨穀麵南而立。這是一座石木結構的民族式宮殿,它本身就是一座巍然的小山,宮以厚重的花崗石起牆,越往上越層疊錯落,挑出許多的尖頂。用橡木鑲包成各種圖案的門窗,襯著皚皚的白雪,掩映在常青鬆杉和還留著些紅葉子的楓樹林中,完全是一個童話世界。這王宮的第一位主人是1866年從德國來的卡羅爾國王。卡羅爾是中國宋徽宗、李後主式的人物,身為國王卻酷愛藝術,這王宮是他親自參與設計督造的,裏麵結結實實地收藏著各種藝術品。王宮1875年開始建造,1883年基本建成,到1914年全部完工時,卡羅爾也就去世了。
王宮共三層,160間房。門向西開,進門就是一個通高30多米的天井,中央是客廳,牆上垂下18世紀的壁毯,廳內全套意大利硬木家具。上二樓,左邊一武器庫收藏著5~19世紀的武器,有阿拉伯的劍、中國的弓,還有一把關公刀。一副連人帶馬的騎兵鎧甲,據說是全羅馬尼亞唯一的了。右邊是國王的辦公室,室內桌椅的側麵、腿腳處、扶手上全是浮雕。椅子扶手的造型是四個坐著的小人,還都蹺著一條腿。桌上的燭台分兩層,上下層間有三個頑皮的小兒,作頭頂重物狀,神色頗惹人愛。天花板是3寸厚的木浮雕花飾圖案。另有一寫字台,側麵浮雕一老人頭像,他勇往向前,長發被風吹向後麵,如呼嘯的火車頭。台角的廢紙簍也是皮革精製,上麵刺著花紋。牆上有倫勃朗的名畫。再往前是天井式的藏書室,二層樓,橡木書櫃,有旋梯可上下取書。桌上有信劄箱,是皇後手繪的箱麵。王宮裏緊鄰辦公之地就有藏書室,大概是歐洲皇帝的習慣。沙皇冬宮裏的藏書室也與這差不多,隻是更大些。我在中國故宮沒有見到這種設施,也許我們的皇帝不如他們愛讀書,或者我們現在搞旅遊的人不著意展示這些。藏書室後又一小辦公室。小辦公室右拐,便開始了一大串的客廳。這客廳很類似我們人民大會堂以各省命名的大廳,不過它是以藝術類別或國家、地區命名,而分別收集各地藝術品。
第一個是音樂文學廳,國王在這裏接見作家、藝術家。全套桌椅是印度國王送的,黑色硬木,鏤空浮雕,據說用了三代人工才完成。還有日本的瓷器,一對中國的大雙龍洗,直徑約有半米。最可看的是牆上的四幅油畫,全以一個少女為題,據說是王後的構思。第一幅代表春天,少女從花叢中走出,和煦的陽光照著她幸福的臉龐。第二幅代表夏天,陽光從濃蔭中射出,她的紗裙飄動著幻化出一種熱烈的向往。第三幅,色調轉深,那女子低著頭,一種秋的悲涼。第四幅,少女半**伏在一片雪地上,一片聖潔。這王後是國王上任後三年娶過來的。她也酷愛藝術,是一個作家、詩人,夫妻算是珠聯璧合。可想他們每天在王宮裏就以這藝術的切磋來打發時日。沒有聽說過宋徽宗有什麽擅畫的妃子做伴。李後主的周後隻是天生的美貌,他後來又納了周後之妹,一個更美的美人,為她寫了那首著名的“手提金縷鞋”詞,卻也未見二周有什麽唱和,看來他們還是不如卡羅爾瀟灑。
音樂文學廳後是意大利廳,兩側立著米開朗基羅的三個銅雕,牆上是6幅意大利名畫。再前,威尼斯廳,兩件拉斐爾複製倫勃朗的聖母像,原件已經失傳,此複製件也就成絕響了。再前,阿拉伯廳,滿是地毯、掛毯,最有趣的是那幾個長枕頭,一枕可10人共眠。再前,土耳其廳。然後右折是長廊,長廊盡頭再右折是小劇院。到此已繞王宮一周,再下又是武器庫了。1910年後這劇院又改成電影廳。舞台上刻有國王的一句話:“一切藝術我都喜歡。”國王常在這裏觀尊摩演出,有時興之所至還登台朗誦。這大概又類似我們的唐玄宗了,他親自譜寫《霓裳羽衣曲》,又做導演,又與宮人共舞。卡羅爾雖喜歡藝術,治國方麵也沒有出什麽大錯,這一點比宋徽宗、李後主、唐玄宗都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