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衡給中學生的作文課(全3冊)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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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王宮出來我又在周圍的山坡林間徜徉了一會兒。除這座王宮外,旁邊還有稍小一點的七八處宮殿,現在都做了旅遊飯店。有一處就是我們昨晚睡的,內部設施極豪華。但最美的還是周圍的白雪、綠樹和溝裏潺潺的流水,昨晚夜半醒來,皎月在天,雪光映窗,偶有一兩聲狗吠,或喀嚓一聲雪壓樹枝的斷裂聲。要不是礙著外賓的身份我真想半夜出戶作一回秉燭夜遊了。現在再看這景雖沒有昨夜夢幻式的朦朧,但還是一樣的靜,一樣的美。我佩服卡羅爾國王,他用藝術家的眼光選中了這塊上帝創造的王土內最美的地方,又用王的權力集中人力在這裏創造了一座藝術宮殿。他的後輩尊重這創造,所以他一死,第二代國王就立即重建新宮,把舊宮做了藝術博物館,直到今天。國王是有至高無上的權力,但權力再大也將隨生命而止。可是當他趁有權之時,選擇幹一件國家民族永遠記住的事,這便是權力的延長。卡羅爾選擇了藝術,他知道藝術之河長流,藝術之樹常綠,就如這佩萊斯的山和水。

冬季到雲南去看海

年末深冬季節,到雲南騰衝考察林業,主人卻說,先領你去看熱海。我心裏一驚,這大山深處怎麽會有海,而海又怎麽會是熱的?

車出縣城便一頭紮進山肚子裏。公路成“之”字形,車子不緊不慢,一折一折地往上爬,走一程是山,再走一程還是山;一眼望去是樹,再看還是樹。隻見一條條綠色的山脊,起起伏伏,一層一層,黛綠、深綠、淺綠,由近及遠一直伸到天邊。直到目光的盡頭,才現出一抹藍天——這藍天倒成了這綠海的遠岸。

走了些時候,漸漸車前車後就有了些輕輕的霧,再看對麵的林子裏也飄起一些淡淡的雲。我說:“今天真算是上得高山了。”主人笑道:“正好相反,你現在是已下到熱海了。”我才知道,那氤氳飄渺,穿林裹樹的並不是雲,也不是霧,竟是些熱騰騰的水汽,我們車如船行,已是**漾在熱海之上了。

所謂熱海,是一個方圓8平方公裏的地熱帶。騰衝是一個休眠火山區。多少年前,這裏曾經火山噴發,現在地麵上仍留有許多舊痕。如圓形的火山口,黑色的火山石,還有奇特的“柱狀節理”,那是岩漿噴出時瞬間形成的一片美麗的石柱。但最奇的是地下的熱海。大約火山熄滅後還是不死心,便試探著要找一個出口,地下的岩漿就悄悄地摸到這裏,一直躥到離地表還有七八公裏處,用炙熱的火舌不停地向上噴舔著地麵。於是這8平方公裏的土地就成了一台巨大的鍋爐,地下水被煮得滾燙,一個名副其實的熱海。

熱海雖名海,但我們並不能像蘇東坡那樣“縱一葦之所如,淩萬頃之茫然”,也不能如曹操那樣“東臨碣石,以觀滄海”。因為這海是藏在地下的,我們隻能去找幾個海眼“管中窺豹”。最大的一個海眼就是著名的“大滾鍋”,單聽這個名字,就知道它的威力。要看這口大鍋先得爬上一個高高的“鍋台”,我們拾級而上,還未見鍋就已聽到滾滾的沸水之聲,頭上熱氣逼人。上到鍋台一看,這口石砌的大鍋,直徑3米,深1.5米,沸騰的熱浪竟有尺許之高。由於長年累月地滾煮,鍋沿上已結了一層厚厚的水堿,真是一口老鍋。大鍋前又開出一條數米長2尺來寬的石槽,亦是水沸有聲,熱氣騰騰,槽上架著一排竹籃,裏麵蒸著土豆、雞蛋、花生等物。這恐怕是我見過的最奇特的蒸籠了。遊人可以上去隨意品嚐這地心之火與山泉之水的傑作,就像在城市路邊的早點攤上吃小籠包子。我們看慣了日夜奔流不息的江河,可誰又見過這無年無月翻滾不止的開水大鍋呢?我抬頭看一眼天上的白雲和鍋後山崖的綠樹,忽然想起張若虛的那句名詩:“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這山上何時現滾鍋,滾鍋何時初見人呢?天地間悄悄地隱藏有多少秘密。

因為地處熱海之上,山上山下露頭的溫泉就隨處可見。有的潺潺而流,兀自成潭;有的點點而滴,掛垂成線;還有的間歇而噴,如城市廣場上的音樂噴泉。但這泉水都脫不了一個“熱”字,於是就利用來做浴池,連普通的山民家也開池營業。為了能更深一層感知熱海之美,我們選了一處浴室推門而入,待穿過短廊才發現並沒有“入室”,而是豁然開朗,又置身在半山之上。原來這裏的浴池並不是平地之池,而是一個一個掛在半壁,就如高樓上的陽台。試想,在半山之上,綠風白雲,枕石漱流是什麽樣子?我極興奮,不肯下水,先披衣環顧四周做一回精神上的沐浴。隻見偌大一個池子,猶抱琵琶,叫一株從石縫中探出的大葉榕樹俯身遮去了大半,而一株老藤左伸右屈就做了這池子的欄杆。池邊雜花弱草,青苔翠竹,池水清清見底,水麵熱氣微微蒸騰。水先是從一個石龍頭中注入池中,再漫過池沿,無聲地貼著石壁滑向山下,於是過水的半麵山岩就如一堵誰家賓館大堂裏的水幕牆,淋淋潺潺。我憑欄遙望著對麵林梢上升起的輕輕的霧和腳下穀底遊走的雲,竟有一種將軍閱兵式的自豪,然後翻身入水暢遊其中,仰望藍天白雲,覺得自己就是一條天上之魚。天下真有這樣的海嗎?

因為剛才池邊的那棵大葉榕樹,下山時我就留心起這山上的植被。我知道榕樹喜熱,多見於福建、廣東,或者西雙版納,現在能現身於偏北的騰衝定是得了地下的熱氣。這麽一想,果然發現這方圓遠近處的樹的確特別,既有許多亞熱帶的芭蕉、棕櫚,又有本地的鬆、柏、杉、樟,還有遠古時期留存下來的曾與恐龍為伴的黑桫欏樹。有一種我從未見過,枝如楊柳,葉如榆錢,在這個隆冬季節滿樹還綴著些紅絨絨的花朵,主人說,這屬柳科,就叫紅絲綠柳。啊!好浪漫的名字。現在科學家已經弄清熱海的來曆,是這滿山的綠樹飽飽地蓄足了水,然後再慢慢地滲入地下,經地火加熱後又悄悄送回地麵,這個過程75年一個周期,循環往複,湍流不息。這麽說來,我們現在既是行在密林之中,又是站在曆史的河岸上。這塊神奇的土地,我已說不清到底該叫它熱海還是綠海,抑或歲月之海。其實它就是一個為地熱所蒸騰、綠樹所覆蓋、歲月所打造的令人陶醉的生態之海。

烏梁素海:帶傷的美麗

假如讓你欣賞一位帶傷流血的美人,那是一種怎樣的尷尬。40年後,當我重回內蒙古烏梁素海時,遇到的就是這種難堪。

烏梁素海在內蒙古河套地區東邊的烏拉山下。40年前我大學剛畢業時曾在這裏當記者。叫“海”,實際上是一個湖,當地人稱湖為“海子”,烏梁素海是“紅柳海”的意思。紅柳是當地的一種耐沙、耐堿的野生灌木。單聽這名字,就有幾分原生態的味道。而且這“海”確實很大,曆史上最大時有1200多平方公裏,是地球上同緯度的最大淡水湖。

那時我還沒有見過真正的大海,每當車行湖邊,但見煙水茫茫,霞光灩灩。翠綠的蘆葦,在岸邊小心地勾起一道綠線,微風吹過,這綠線就起伏著舞動開去,如一首天堂裏的樂曲。湖裏的水鳥,鷗、鷺、鴨、雁、雀等就競相起舞,或掠過水波,或猛紮水中,浪花輕濺,像有一隻無形的手在彈撥著水麵。而水中的魚兒好像急不可耐,等不到水鳥來抓它,就自動倏地一下跳出水麵,閃過一個個白點,像是五線譜上跳動的音符。這時走在湖邊,心頭會突然湧起那已忘卻多時的優美文章,什麽“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什麽“沙鷗鹹集,錦鱗遊泳,岸止汀蘭,鬱鬱蔥蔥”,我知道從來不是好文章寫出了真美景,而是真美景成就了好文章。烏梁素海就是這樣一篇寫在北國大地上的錦繡文章。每當船行湖上時,我最喜歡看深不可測的碧綠碧綠的水麵,看船尾激起的雪白浪花,還有貼著船幫遊戲的鯉魚。而黃昏降臨,遠處的烏拉山就會勾出一條暗黑色的曲線,如油畫上見過的奔突的海岸,當時我真覺得這就是大海了。

那時,“文革”還未結束,市場上物資供應還比較匱乏,城裏人一年也嚐不到幾次肉,但這海子邊的人吃魚就如吃米飯一樣平常。趕上冬天鑿開冰洞捕魚,魚聞聲而來,密聚不散,插進一根木杆都不會倒。那個歲月時興開“學習毛主席著作講用會”,有一次我們整理材料,在河套各縣從西向東采訪,很辛苦,夥食也沒有什麽油水。烏梁素海是最後一站,還有好幾天,大家就盼望著到那裏去解饞。到達的當晚,我們果然吃到了魚,而這種吃法,為我平生第一次所見。每人一大碗堆得冒尖的大魚塊,就像村裏人捧著大碗蹲在大門口吃飯一樣,這給我留下永久的記憶,當時的魚才五分錢一斤。以後走南闖北,閱曆雖多,但無論是在我國南方的“魚米之鄉”還是在國外以海產為主的國家,再也沒有碰到過這種吃法,再也沒有過這樣的享受。那時,每當外地人一來到河套,主人就說:“去看看我們的烏梁素海!”眼裏放著亮光,臉上掩飾不住的驕傲。

這次我們真的又來看烏梁素海了,是水務部門的特別邀請,但不是為看海的美麗,而是來參加會診的,來看它的傷口。

7月的陽光一片燦爛,我們乘一條小船駛入湖麵,為了能更有效地翻動曆史的篇章,主人還請了一些已退休的老“海民”,與我們同遊同憶。船中間的小桌上擺著河套西瓜、葵花籽,還有油炸的小魚,隻有寸許來長。主人說,實在對不起,現在海子裏最大的魚,也不過如此了。我頓覺心情沉重。坐在我對麵的王家祥,原烏梁素海漁場的工會主席,他說:“那時打魚,是用麻繩結的大眼網。3斤以下的都不要,開著70噸的三桅大帆船進海子,一網10萬斤,最多時年產500萬噸。打上魚就用這湖水直接煮,那才叫鮮呢。現在,這水你喝一口準拉肚子。”(不知是否為驗證他的話,當天下午,我們一行中就有倆人拉肚子,而不能正常采訪了。)當年的兵團知青、退休幹部於秉義說:“上世紀70年代時,這裏隨便打一處井,7米深,就自動往上噴水。”水務公司的秦董事長在一旁補充:“到90年代已是30米深才能見水;到2007年,要120米才見水,15年水位下降了90米,年均6米。”

海上泛輕舟,本來是輕鬆愜意的事,可是今天我們卻無論如何也輕鬆不起來,這應了李清照的那句詞“隻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我們今天坐的船真的由過去的70噸三桅大船退化成像一隻蚱蜢似的舴艋小舟。河套灌區是我國三大自流灌區之一。黃河自寧夏一入內蒙古境內,便開始滋潤這800裏土地,經過總幹、幹、分幹、支、鬥、農、毛七級灌水渠道,流入田間,又再依次經總排幹、排幹等七級排水溝,將水退到烏梁素海,在這裏沉澱緩衝後,再退入黃河。所以,這海子是河套平原的“腎”,首先起儲水排水的作用。同時,又是河套的“肺”,它雲蒸霧靄,吐納水汽,調節氣候,所以才有800裏平原的旱澇保收,才有北麵烏拉山著名的國家級森林保護區的美景。但是,近幾十年來人口增加,工廠增多,農田裏化肥農藥增施,而進入湖中的水量卻急劇減少,水質下滑。你想,排進湖裏的這些水是什麽水啊?就是將800裏平原澆了一遍的髒水。河套農田每年施用農藥1500噸,化肥50萬噸,進入烏梁素海的工業及生活汙水3500萬噸,這些都要洗到湖裏來啊。當地人說,烏梁素海已經由河套平原的腎和肺,退化為一個“尿盆子”了。這話雖然難聽,但很形象,也很警人。

在船艙裏坐著,聽大家敘往事,說今昔,雖清風拂麵,還是拂不去心頭的一懷愁緒,我便到後甲板散步。隻見偌大的湖麵上,用竹竿標出二三十米寬的一條水道,我們的這個“舴艋”小舟隻能在兩杆之間小心地穿行。原來,湖麵的水深已由當年的平均40米,降為不足一米,要行船,就隻好單挖一條行船溝。我再看船尾翻起的浪,已不是雪白的浪花,而是黃中帶黑,像一條剛翻起的犁溝。半腐半活的水草,如一團團亂麻在水麵上**來**去,再也找不見往日的碧綠,更不用說什麽清澈見魚了。烏海難道真的應了它的名字,成了烏黑的海、汙濁的海?隻有蘆葦發瘋似的長,重重疊疊,吞食著水麵。主管農水的李市長說,這不是好現象,典型的水質富營養化,草盛無魚,惡性循環。

現在如果你不知內情,遠眺水麵,蘆葦還是一樣的綠,天空還是一樣的藍,水鳥還是一樣的飛,猛一看好像無多變化。可有誰知道這烏梁素海內心的傷痛,她是林黛玉,兩頰微紅,弱不禁風,已經是一個病美人了,是在強裝笑顏,強支病體迎遠客。我舉目望去,遠處的岸邊有些紅綠房子,泊了些小遊船,在兜攬遊客。船邊地攤上叫賣著油炸小魚,船上高聲放著流行歌曲。不知為什麽,我一下想起那句古詩:“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

中午飯就在岸邊的招待所裏吃。俗話說,無酒不成席,而在內蒙古還要加上一句“無歌不成宴”。樂聲響歔起,第一支歌就是《美麗的烏梁素海》。歌手是一位漂亮的蒙古族姑娘,旋律婉轉,琴聲悠揚,隻是聽不清歌詞。歌罷,我請歌手重新念一遍歌詞,她頓時有幾分不自然。李市長出來解圍說:“不好意思,這還是當年的舊歌詞,和現在的實景已經遠不相符了。”我說:“不怕,我們隨便聽聽。”她就念道:“烏梁素海美,美就美在烏梁素海的水。灘頭蘆葦密,水中魚兒肥,點點白帆伴漁歌,水鳥空中飛。夜來泛舟葦塘**,勝遊漓江水,暖風吹綠一湖水,船入迷津人忘歸。”

剛才人們還沉靜在美麗的旋律中,她這一念倒像戳破了一層華麗的包裝。現在水何綠?魚何肥?帆何見?怎比漓江水?頓時滿場陷入片刻的沉默與尷尬,主客皆停箸歇杯,一時無言。客中隻有我一人是當年從這裏走出去的,40年後重返舊地,算是亦客亦主。便連忙打破沉默說:“是有點找不到這歌詞裏的影子了。這次回來我發現,40年來在這塊土地上已消失了不少東西。老李、老秦你們還記得三白瓜嗎?白籽、白皮、白瓤,吃一口,上下唇就讓蜜糊住了;還有冬瓜,有枕頭大,專門放到冬天等過年時吃,用手輕輕一拍,都能看到裏麵蜜汁的流動;糜子米,當年河套人的主食米,煮粥一層油,香飄口水流。現在都一去不回了。”我這幾句解嘲的話,又引來主人一陣欷歔。他們說,都是化肥、農藥、人多惹的禍。

烏梁素海啊,過去多麽綽約多姿健康美麗,而現在這樣的蒼老,這樣的傷痕累累。但就是這樣的病體,它還在承擔著難以想象的重負:每年要給黃河補充1.3億方的下遊水;給天空補充3.6億方的氣候調節水;給大地補充6000萬方的地下水。可是她自己補進來的隻有4億立方溶進了化肥、農藥、鹽堿的排灌水。入不敷出,強它所難啊!它得的是綜合疲勞征,是在以疲弱之軀勉強地支撐危局,為人們盡最後的一絲氣力。李市長說,如不緊急施救,它將在數十年內如羅布泊那樣徹底幹涸。現在設想的辦法是,在黃河上引一專用水開渠,於春天淩汛期水有多餘時,給它補水輸血。大家聽得頻頻點頭,都忘了吃飯。正說著,主人忽覺不妥,忙說:“不要這樣沉重,辦法總會有的,飯還是要吃,歌還是要唱的。”於是,樂聲又輕輕響起。歌聲中又見青山、綠水、帆白、魚肥。

受傷的烏梁素海,我們祈禱著你快一點康複,快一點找回昨日的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