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生必讀經典(套裝全7冊)

當你啟航那一刻,請想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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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交代】

2017年,台積電文教基金會與聯合報社合辦之“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進入第十四屆,附辦“青年最喜愛作家”選拔,由參賽學生票選,我僥幸亦榮幸獲此殊榮。第一則《當你啟航那一刻,請想起我》乃是應邀寫就的得獎感言,11月贈獎典禮時,我甫結束長途旅行巡回演講歸來,心情猶然澎湃,故發言內容傳達心中積累甚久之感觸,對新生代寄予厚望,聽過的朋友皆有同感,囑我留下文字記錄。第二則《台灣很小,你們必須把她變大》即是現場發言。今年(2018年),第十五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附辦“高中生最愛十大好書”,拙作《我為你灑下月光》入列,亦深感榮幸。這兩陣吹自校園裏的春風,拂亂了書桌上的文稿順序,間接觸發本書誕生。特誌於此,視作案頭生涯一次美好的“蝴蝶效應”。

1.感言:當你啟航那一刻,請想起我

在高中校園,我記得你們的臉,不必向春天借色彩自有嫣紅新綠。我記得你們的眼神,十七歲晴朗的天,太陽躲在雲裏耍著忽隱忽現的光。當你們排隊向我索取簽名,即使是一張隨手可丟的小紙片我也簽,隻為了近身說一聲謝謝、看“未來社會”一眼。那些嘻嘻哈哈等簽名時安靜五秒又嘻嘻哈哈走開的,會有一個煙火般熱鬧的人生,那些不敢直視我的眼睛簽完後繞到我旁邊不走的、那些當我問“你寫嗎”回答得好像我問“你偷竊嗎”那樣驚恐的、那些將寫滿文字的信紙折成機關小方塊要我回家再看的、那些羞怯地問“我可以把文章寄給您看嗎?您不回信沒關係”的、那些眼睛裏藏著秘密認為全世界沒人有資格知道卻不小心流淌出來的,我記得你們的樣子:白色觸角已從頭頂冒出,你們是文學國度新一代的獨角獸。

你們當中,有人會很快地踏上文學旅路,一帆風順;有人必須向父母爭取跟現實搏鬥——文學保存意義不保證幸福;有人連遭退稿,喪失自信而退出。不論如何,總有一天,你必須回頭審視文學與你的關係,給自己一個解釋:為什麽選擇?為什麽放棄?無論選擇或放棄,我希望你的答案裏沒有“後悔”,人生太短,短得昂貴,容不下後悔。我希望你在自己的答案麵前抬得起頭來,因為文學是生命層次的事情,容不下虛偽。

如果我真的是獨角幼獸最喜歡用來磨礪尖角的一棵樹,是我的榮幸。磨亮你的角之後,請忘記我,文學肇基於原創,你必須昂揚地長出自己的麵貌,獨一無二,你必須超越我。

當你長成,請內建台灣移民社會最應具備的海洋性格,踏出強健步伐,帶著台灣文學去征服世界。當你啟航那一刻,請想起我,曾經在你的文學生命混沌初開之時,代表我的世代祝福過你。

2.發言:台灣很小,你們必須把她變大

同學們為什麽在這裏?因為你們初試啼聲,作品參賽脫穎而出;老師與父母之所以在這裏,因為嗬護孩子,來見證他們的榮耀;聯副的朋友在這裏,因為是主辦者之一,承辦賽務、提供刊登舞台讓作品得以被認識;台積電文教基金會的朋友之所以在這裏,因為提供豐厚經費,為文學社會培植人才;文壇的朋友之所以在這裏,因為擔任評審,選拔出優異種子。在這個尋常下午,創作者、護持者、媒體、企業四股力量共譜出這一場盛會,換言之,把我們這一群在各自人生中不太可能有交集的人聚集在一起的那股力量隻有兩個字:文學。很榮幸,我躬逢其盛。

我從各位同學臉上,看到四十年前自己高中時立誌要成為作家的那股光彩,那是一種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意誌力光芒。此時此刻站在這裏,四十年的風霜吹過了,青春的火焰也熄滅了,我也要慢慢滑進晚境,然而,毫不羞愧地向同學報告,在稿紙麵前我常常忘記自己已經五十六歲——我在你們的年紀時認為自己活不過五十歲,仍然保有學徒的好奇心與熱情,想要更精進,尋找新的可能性。我不知道繆斯女神還願意親吻我的額頭多久,也不知道衰退中的身體還能使用多久,隻知道創作的火焰還沒有熄滅,我是個還有心願的人。

文學讓我們聚在一起,然而在瞬息萬變的現今社會,文學會不會進入不可逆的暴風圈漸漸枯萎甚至凋零?我越來越有悲觀之感,不知如何排解。遂決定一改過去隱居狀態,跨出家門,去見讀者。我想在科技文明淹沒我之前,意識形態冰凍我之前,所有我設想過的暗黑力量來臨之前,見讀者一麵。我已經見過自己家鄉蘭陽溪、淡水河、濁水溪、愛河邊的讀者,我還想走遠一點,去見無須透過翻譯即可溝通的長江、黃河、渭水……邊的讀者。所以今年出兩趟遠門,二十多天行過中國大陸八個城市做了將近二十場演講,跟讀者見麵。我想知道他們為什麽要看我的書,我想告訴他們我的文學。演講後簽書時,有個年輕男生對我說:“簡媜老師,謝謝您,您的書陪我度過一段很困難的時間,我可以跟您握手嗎?”那麽誠懇的話,來自內心深處毫無隱瞞。我放下筆,伸手與他相握,看著他說:“不管是什麽原因,我祝福你,請加油。”我們的眼睛同時湧出霧色。多麽神秘,我不認識他,卻在當下因一段困難時間裏相互陪伴的文學情誼而理解他的心受過苦,仿佛舊識。那麽多讀者說溫暖的話,我都告訴他們:“我隻是用文字造一麵鏡子,挖一座湖泊,你們看到的是自己,應該感謝的人不是我,是你們內心深處那個‘文學的自己’。”這趟旅行完全印證我的信念:其一,作家的心隻能葬在讀者眼裏;其二,文學沒有邊界。我跨過地理邊界、社會邊界、體製邊界、世代邊界,佐證對“文學”而言隻有還沒去過的地方,不存在不應該去的地方。

然而,我想進一步跟同學們分享一個很私密的感觸。結束第六個城市西安的活動,一大早前往鄭州途中,我一個人坐在舒適平穩、時速三百多公裏的高鐵上,看著窗外遼闊黃土地,好美的銀杏樹葉在秋日平野上綻放金黃流光,映著霧色天空讓我既熟悉又陌生,這時候的心最無依也最脆弱。戴起耳機聽歌,不知歌名、歌者的一首閩南語歌忽然以聲音為箭,直接刺進我那搖晃且疲於奔波的心:

一人腳步踮踮行,行向不知的未來啊,

沿路的月娘偷偷看,照著一個無辜的人影,

一路上暗暗提醒我,提醒頭前這條路歹行,

孤單,就是他鄉的名,我的伴。

往事如煙,重新浮現眼前。想我十五歲離家,什麽都不懂,一心要去找一個能與我匹配的人生,找一個願意珍惜我的人。這一路,勇敢過、懦弱過、打拚過、失敗過、等待過、幻滅過,個中滋味,不求他人理解但求自己釋懷。我曾經錯過芬芳的玫瑰,如今尋到庇護我的鬆柏,人生至此,可以像閑雲野鶴般平靜了。然而,我這年齡了,怎麽還在長途旅行呢?怎麽還拉著皮箱去一座又一座城市,一間又一間旅店,一條又一條鐵路與飛航,我是不是在追求一個虛妄的東西?是不是永遠是個跟主流意見相反的可笑之人?可是,我的內心如此堅定,認為這趟旅行是對的!難道這就是我的宿命,難道這是我這一代的宿命,我們注定要朝四麵八方尋找出路,注定孤獨地在旅途上。想到這,不禁流下眼淚。

這就是我要向同學們坦白的,作為你們選出的“最喜愛作家”,很慚愧,我沒有能力帶我的作品跨越太平洋、大西洋,去密西西比河、塞納-馬恩省河畔尋找讀者。我的出身、家庭、學識、性別、文類、所屬的世代與成長的社會,不曾提供給我資源與機遇,我不夠強壯,跨不過另一個邊界。不是才情不夠,是視野不夠、格局不夠、資源不夠、機遇不夠、努力不夠。我是孤鳥,隻有飛行軌跡,沒有傳奇故事。而你們,比我幸運,你們是台灣社會未來的棟梁,文學國度的接班人,這意味著,我跨不過的海,你們要去跨,我走不到的地方,你們要去走。

長期以來,我有個很深的感觸。台灣出版界與讀者,戒慎恐懼深怕錯過國際重要的與不重要作家的文學作品,我們甚至戒慎恐懼深怕錯過離我們較近的村上先生的所有作品,我卻從未聽聞世界上哪一個國家哪一群讀者戒慎恐懼深怕錯過台灣哪一個作家的哪一部作品。是台灣作家的才情不夠、天賦不夠,還是視野不夠、格局不夠、資源不夠、機遇不夠、努力不夠?是信心不夠,還是我們甘於把海浪當成柔軟的鎖,做孤島就好?

台灣是你們的根柢,但台灣的天空不應該是你們唯一的天空,台灣很小,你們必須把她變大。

那首觸動我的閩南語歌,是詹雅雯唱的《人生公路》,歌詞最後:“人生的公路直直行,正確的路在哪一段?無論成敗無論輸贏,給自己一個鼓勵的掌聲。”

我不是一個習慣給自己掌聲的人。不如這麽約定,三十年後,你們當中有人會成為“青年最喜愛作家”,站在我現在的位置對年輕一代說自己的文學心路,如果你恰好想起我今天說的話,那時我應該已經離開了,如果你願意,到時候,請你給我一個“鼓勵的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