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徽因文集:你是那一樹一樹的花開

1-4 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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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又見麵了,點點頭笑笑,彼此曉得這一年不比往年,彼此是同增了許多經驗。個別地說,這時間中每一人的經曆雖都有特殊的形相,含著特殊的滋味,需要個別的情緒來分析來描述。

綜合地說,這許多經驗卻是一整片仿佛同式同色,同大小,同分量的迷惘。你觸著那一角,我碰上這一頭,歸根還是那一片迷惘籠罩著彼此。七月!——這兩字就如同史歌的開頭那麽有勁——八月,九月帶來了那狂風,後來。後來過了年——那無法忘記的除夕!——又是那一月,二月,三月,到了七月,再接再厲的又到了年夜。現在又是一月二月在開始……誰記得最清楚,這串日子是怎樣地延續下來,生活如何地變?想來彼此都不會記得過分清晰,一切都似乎在迷離中旋轉,但誰又會忘掉那麽切膚的重重憂患的網膜?

經過炮火或流浪的洗禮,變換又變換的日月,難道彼此臉上沒有一點記載這經驗的痕跡?但是當整一片國土縱橫著創痕,大家都是“離散而相失……去故鄉而就遠”,自然“心嬋媛而傷懷兮,眇不知其所蹠”,臉上所刻那幾並不使彼此驚訝,所以還隻是笑笑好。口角邊常添幾道酸甜的紋路,可以幫彼此咀嚼生活。何不默認這一點:在迷惘中人最應該有笑,這種的笑,雖然斂住神經,斂住肌肉,僅是毅力的後背,它卻是必需的,如同保護色對於許生物,是必需的一樣。

那一晚在××江心,某一來船的甲板上,熱臭的人叢中,他記起他時的困頓饑渴和狼狽,旋繞他頭上的卻是那真實倒如同幻象,幻象又成真實的狂敵殺人的工具,敏捷而近代型的飛機:美麗得像魚像鳥……這黯然的一掬笑是必需的,因為同樣的另外一個人懂得那原始的驟然喚起筋肉反射作用的恐怖。他也正在想那時他在××車站台上露宿,天上月,左右有人,零落如同被風雨摧落後的落葉,瑟索地蜷伏著,他們心都在回味那一天他們所初次嚐到的敵機的轟炸!談話就可以這樣無限製延長,因為現在都這樣的記憶——比這樣更辛辣苦楚的——在各人心裏是太多了!隨便提起一個地名大家所熟悉的都會或商埠,隨著全會湧起樣的一個最後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