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徽因文集:你是那一樹一樹的花開

1-5 一片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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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了假,春初的日子鬆弛下來。將午未午時候的陽光,澄黃的一片,由窗欞橫浸到室內,晶瑩地四處射。我有點發怔,習慣地在沉寂中驚訝我的周圍。我望著太陽那湛明的體質,像要辨別它那交織絢爛的色澤,追逐它那不著痕跡的流動。看它潔淨地映到書桌上時,我感到桌麵上平鋪著一種恬靜,一種精神上的豪興,情趣上的閑逸;即或所謂“窗明幾淨”,那裏默守著神秘的期待,漾開詩的氣氛。那種靜,在靜裏似可聽到那一處琤琮的泉流,和著仿佛是斷續的琴聲,低訴著一個幽獨者自娛的音調。看到這同一片陽光射到地上時,我感到地麵上花影浮動,暗香吹拂左右,人隨著晌午的光靄花氣在變幻,那種動,柔諧婉轉有如無聲音樂,令人悠然輕快,不自覺地脫落傷愁。至多,在舒揚理智的客觀裏使我偶一回頭,看看過去幼年記憶步履所留的殘跡,有點兒惋惜時間;微微怪時間不能保存情緒,保存那一切情緒所曾流連的境界。

倚在軟椅上不但奢侈,也許更是一種過失,有閑的過失。但東坡的辯護:“懶者常似靜,靜豈懶者徒”,不是沒有道理。如果此刻不倚榻上而“靜”,則方才情緒所兜的小小圈子便無條件地失落了去!人家就不可惜它,自己卻實在不能不感到這種親密的損失的可哀。

就說它是情緒上的小小旅行吧,不走並無不可,不過走走未始不是更好。歸根說,我們活在這世上到底最珍惜一些什麽?果真珍惜萬物之靈的人的活動所產生的種種,所謂人類文化?這人類文化到底又靠一些什麽?我們懷疑或許就是人身上那一撮精神同機體的感覺,生理心理所共起的情感,所激發出的一串行為,所聚斂的一點智慧——那麽一點點人之所以為人的表現。宇宙萬物客觀的本無所可珍惜,反映在人性上的山川草木禽獸才開始有了秀麗,有了氣質,有了靈犀。反映在人性上的人自己更不用說。沒有人的感覺,人的情感,即便有自然,也就沒有自然的美,質或神方麵更無所謂人的智慧,人的創造,人的一切生活藝術的表現!這樣說來,誰該鄙棄自己感覺上的小小旅行?為壯壯自己膽子,我們更該相信惟其人類有這類情緒的馳騁,實際的世間才賡續著產生我們精神所寄托的文物精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