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徽因文集:你是那一樹一樹的花開

2-3 模影零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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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鍾綠

鍾綠是我記憶中第一個美人,因為一個人一生見不到幾個真正負得起“美人”這稱呼的人物,所以我對於鍾綠的記憶,珍惜得如同他人私藏一張名畫輕易不拿出來給人看,我也就輕易的不和人家講她。除非是一時什麽高興,使我大膽地、興奮地,告訴一個朋友,我如何如何的曾經一次看到真正的美人。

很小的時候,我常聽到一些紅顏薄命的故事,老早就印下這種迷信,好像美人一生總是不幸的居多。尤其是,最初叫我知道世界上有所謂美人的,就是一個身世極淒涼的年輕女子。她是我家親戚,家中傳統地認為一個最美的人。雖然她已死了多少年,說起她來,大家總還帶著那種感慨,也隻有一個美人死後能使人起的那樣感慨。說起她,大家總都有一些美感的回憶。我嬸娘常記起的是祖母出殯那天,這人穿著白衫來送殯。因為她是個已出嫁過的女子——其實她那時已孀居一年多——照我們鄉例,頭上纏著白頭帕。試想一靜好如花的臉;一個長長窈窕的身材;一身的縞素;借著人家傷痛的喪禮來她自己可憐的身世,怎不是一幅絕妙的圖畫!嬸娘說起她時,卻還不忘掉提她的走路如何的有種特有豐神,哭時又如何的辛酸淒惋動人。我那時因為小,記不起送殯那天看到這素服美人,事後為此不知惆悵了多少回。每當大晚上閑坐談到這個人兒時,總害了我竭盡想象力,冥想到了夜深。

也許就是因為關於她,我實在記得不太清楚,僅憑一家人時時的傳說所以這個親戚美人之為美人,也從未曾在我心裏疑問過。過了一些歲月,漸地,我沒有小時候那般理想,事事都有一把懷疑,沙似的挾在裏麵。我總說:絕代佳人,世界上不時總應該有一兩個,但是我自己親眼卻沒有看見過是了。這句話直到我遇見了鍾綠之後才算是取消了,換了一句:我覺得僥幸一生中沒有疑問地,真正地,見到一個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