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讲的事情发生在许多年之前,尽管如此,我说起来还是有一些担心——因为很久以来,哪怕我再小心谨慎,再掌握分寸,也没有办法将事情讲出来——现在世上的法律已经不能将当事人怎么样了,所以除了有些事实,其他的就算是说了,也不会伤害别人。无论是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还是我,平生都没有经历过这么离奇的事情。在叙述中如果我为了不让别人追溯到事情的真相,而不得不略去日期等细节,敬请各位读者见谅。
那是一个严冬的傍晚,我们两人出去散步,回来的时候已经大约六点钟了。福尔摩斯打开了灯,发现桌子上有一张名片。他瞟了一眼,不禁哼了一声,然后就把名片扔到地板上。我把它捡了起来,上面写着:
查尔斯·奥古斯塔斯·米尔沃顿
阿波多尔大楼
汉普斯塔德
代理人
“这个人是谁?”我问道。
“伦敦城的第一大恶人。”福尔摩斯一边回答,一边坐了下来,并且将腿伸到了壁炉的前方,“名片背后还有什么字吗?”
我把名片翻了过来。
“将于六点半钟来访——落款是C.A.M."我读道。
“哼!那么他就要到了。华生,当你在动物园看蛇的时候,看着这种蜿蜒爬行的毒物,看着它那死一般的眼睛和扁扁的丑脸,你一定会有一种厌恶的感觉,并且急着想要避开吧?米尔沃顿给我的就是这种感觉——我和五十多个杀人犯打过交道,就连其中最可恶的罪犯也没有像他那样让我厌恶。可是我又总得和他打交道,这不,他今天要来这里,还是我约的呢。”
“可是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我这就告诉你。他勒索人的本事,首屈一指。而且老天总是帮助他,至于那些名誉和秘密都在他掌握之中的女人们,帮他的忙就更多了。他总是一副笑脸,却有铁石一般的心肠,敲诈勒索,直到把她们榨干——这个家伙深谙此道,而如果他干一些体面的事情,完全可以青史留名的。他是这样行事的:他让人们知道,他愿意出高价买下载有达官贵人丑闻的信件——这些东西从出卖主人的男女仆人手里能够得到,而且更多的可以从上流社会的无赖手里弄到,因为贵妇常常会相信这些人,告诉他们自己的秘密,他们也能讨得贵妇的欢心。他做起交易来可绝不小气,我就听说过他曾经付给一个男佣七百英镑,换来了一张只有两行字的便条,但是这却使得一个大户人家就此毁于一旦——所以市场上这样的东西都被米尔沃顿买下了,而且在这个大城市里,有成百上千的人一听到他的名字就会被吓得脸色发白。谁也不知道下一个倒霉鬼将会是谁,因为他富得流油,而且又狡猾过头,根本不用为生计犯愁,能够好几年按兵不动,等到赚头最多的时候才出手。我刚才说过,他是伦敦极恶之人,那种发脾气时打老婆的暴徒怎么能够和他相提并论呢?他能够慢条斯理、从容不迫地去折磨他人,以便把更多的钱塞进他那已经涨得满满的钱袋。”
我很少听到我的朋友如此激动地讲话。
“那么,”我说道,“法律总可以管着他吧?”
“毫无疑问,从法律角度讲确实应该这样,但实际上却并非如此。打比方来说吧,如果一位女士控告他,他可能会受几个月的牢狱之苦,可是那位女士自己也会随之身败名裂,这样做有什么用呢?他的那些受害者根本不敢回击。他要是敲诈无辜的人,我们一定不会放过他,可是他狡猾得像撒旦,所以我们还得想别的招数来对付他。”
“他今天来,要干什么呢?”
“有一位当事人让我帮她了结一件案子——这位当事人很有来头,她就是依娃·布莱克维尔小姐,去年刚进入社交界的当红美人。再过两周她就要和德沃考伯爵成婚了,这个家伙的手头有几封布莱克维尔小姐写下的信——信是写给一个穷年轻乡绅的——只是有一些轻率,仅此而已,但是这足以毁掉这桩婚事。除非给他一大笔钱,否则米尔沃顿就把信拿给伯爵看。布莱克维尔小姐托我约见他,并尽我的所能把价码压低。”
说到这里,街上传来马车的声音。我向窗外望去,看见一辆富丽堂皇的双驾马车,车上耀眼的灯光照着栗色骏马光润的腰身。仆人打开车门,一个矮小却结实,身着卷毛阿斯特拉罕羔皮大衣的人走下车来。一分钟之后,他来到了房间里。
查尔斯·奥古斯塔斯·米尔沃顿五十岁左右,脑袋很大,看上去十分聪明,脸庞又圆又胖,皮肤嫩滑,脸上总是带着笑意,两只精明的灰眼睛炯炯有神——他的外貌中似乎有一些狄更斯笔下匹克威克先生的那种仁慈,只是他脸上的假笑以及眼睛里射出的寒光,破坏了这种仁慈的感觉。他的声音也像他本人一样,温和而且稳重。他一面走上前来,一面伸出又短又胖的手,嘴里嘟哝着说他第一次来的时候没有见到我们,所以感到很遗憾。福尔摩斯没有理会他伸过来的手,而是冷冰冰地看着他。米尔沃顿咧开嘴微微笑了一下,耸了耸肩,脱下大衣,小心地将它叠放在一张椅子的椅背上,然后坐了下来。“这位先生是谁?”他指了指我,问道,“我们讲话方便吗?”“华生医生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同事。”
“那很好,福尔摩斯先生——我这样问是为了您的当事人好。这件事情十分微妙——”
“华生医生已经听说过这件事情了。”
“那么,就让我们切入正题吧——您说您可以代表依娃小姐,她是否已经委托您接受我的条件了呢?”
“你的条件是什么?”"7000英镑。”
“有变动的余地吗?”
“我亲爱的先生,讨价还价对于我来说是很不舒服的,但是如果不在14号前付钱,18号的婚礼就肯定泡汤了。”他的脸上挤出令人难受的微笑,比刚刚进来的时候有过之而无不及。
福尔摩斯想了一会儿。“在我看来,”最后他终于说道,“你好像是过于将事情想当然了——我当然知道那些信上都写了一些什么,我的当事人也一定会听从我的建议——我会建议将全部的事情告诉她的未婚夫,并且相信他的宽宏大量。”
米尔沃顿咯咯地笑了起来。
“您显然不了解这位伯爵先生。”他说道。
从福尔摩斯那满脸困惑的表情上,我可以清楚地看出福尔摩斯其实是认识伯爵的。
“这些信有什么害处呢?”他问道。
“害处很大——非常大,”米尔沃顿回答道,“这位小姐满纸甜言蜜语,但是我可以向您保证,德沃考伯爵是不会欣赏这些的——可是既然您不这样看,我们也就不用再多谈了。这对我不过是一桩买卖而已,如果您认为把信交到伯爵的手中符合您的当事人利益,那么支付这样一大笔钱来买回信当然就不划算了。”他站起身来,去拿他的阿斯特拉罕羔皮外衣。
听到这里,福尔摩斯又气又恼,脸色发青。
“请等一下。”他说道,“你太操之过急了——在这样一件十分微妙的事情上,我们当然应该尽力避免任何的流言蜚语。”
米尔沃顿又坐回到他的椅子上。
“我知道您一定会这样看待这件事情的。”他在喉咙里咕哝着说道。
“可是,”福尔摩斯继续说道,“依娃小姐并不是富家小姐——我可以告诉你,2000英镑就会耗尽她全部的积蓄。你开的价格远远超出了她能够承担的限度,因此我请求你适当地降低你的要求,并按照我定的价格归还那些信件——我可以向你保证,我定的价格肯定是对你最有利的。”
米尔沃顿咧开嘴笑了一下,并诙谐地眨了眨眼睛。
“你说她没有那么多钱,这一点我很清楚,”他说道,“可是你必须承认,一个女人结婚的时候,她的朋友、亲属总得贴补她一些吧。如果说买一件像样的结婚礼品,他们或许拿不定主意,可是我敢保证,那一沓信件能够带给他们的快乐,要比去参加伦敦的全部宴会还要多。”
“这是办不到的。”福尔摩斯说道。
“哎呀,哎呀,真不幸啊!”米尔沃顿拿出一本厚厚的笔记本,大声地说道,“看看这个!她们要是不尝试着努力一下的话,那就太不明智了。”他拿起一封便笺,信封上印着族徽,“这是其中的一封——不过,在明天早晨之前说出他的名字是不大妥当的,到那时,这封信就会落到她未婚夫的手里,而这,都只是因为她不肯把首饰换成纸币,拿出一点儿钱来进行交换的结果。哎,可惜啊!哦,你记得尊敬的麦尔兹小姐和多尔金中尉订婚的事吗?还有两天他俩就要结婚了,《晨报》却说婚礼要取消!这是怎么回事呢?说起来人们都不大相信,只要1200英镑,这件事情就不会有问题了——这难道不是太可惜了吗?您本来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怎么现在竟然不顾您当事人的前途和名誉,在这里讨价还价?福尔摩斯先生,我真的没有想到您会这样。”
“我说的都是实话。”福尔摩斯回答道,“她没有办法弄到这笔钱。毁了她的一生对你并没有什么好处,而如果你同意我出的价钱,你也不会有什么损失啊。”
“这您可就错了,如果我居高不低的事情传了出去,我也能间接地受益不少——我手头有八九桩类似的事情,要是她们知道我的要价很高,就应该会更加理智一些。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福尔摩斯猛然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华生,到他的后面去,别让他出去!好的,现在让我们看看你的本子里到底有什么东西!”
米尔沃顿像田鼠一样一下子溜到房间的一侧,靠墙站着。
“福尔摩斯呀,福尔摩斯,”他说道,并翻开他的上衣前襟,从里兜露出一支枪柄,“我就知道你会做出一些不一般的举动来——这种威胁倒也常有,可是这有什么好处呢?老实告诉你吧,我是全副武装的,法律允许自卫,我可是玩真的。再者说,你要是以为我会把信件搁在记事本中带来,那就大错特错了——我可不会干这种傻事。先生们,今天晚上我还要见一两个人,而到汉普斯塔德的路又很远,恕我先走一步了。”他走上前,拿起大衣,手按着枪,转身向大门走去。我抄起一把椅子,可是看到福尔摩斯摇了摇头,又放下了。米尔沃顿欠了欠身,微笑了一下。他眨了眨眼,然后闪出了房间。不一会儿,我们就听到砰地关上车门声以及嘎吱嘎吱的车轮声。马车渐渐走远了。
福尔摩斯坐在火炉旁一动不动,他的手深深地插在裤子口袋里,下巴抵着前胸,双眼紧盯着发光的余烬出神。足足半小时,他默然不动,一句话也不说。突然,他显出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站起身来,走进了卧室。过了一会儿,他以一副俏皮的年轻工人的打扮出来了,脸上蓄着山羊胡须,一副扬扬得意的样子。他借着灯点燃了泥制烟斗,并对我说道:“华生,我一会儿就回来。”说着,就消失在夜幕之中了。我知道他已经和查尔斯·奥古斯塔斯·米尔沃顿宣战了,可是我怎么也无法设想,这将会是怎样的一场战斗。
那些日子,福尔摩斯整天穿着这身打扮进进出出——他整天都待在汉普斯塔德,而且颇有收获,除此之外,我对他的日程一无所知。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风呼呼地号叫,雨嗒嗒地打在窗子上,福尔摩斯终于出征归来了。他卸掉妆,坐在火前,默笑了起来,不张扬,却很开心。
“华生,你不会认为我像是一个要结婚的人吧?”
“不,根本不可能。”
“可我确实已经订婚了,你听到这些一定很惊奇吧。”
“我亲爱的搭档,我祝你——”
“是和米尔沃顿的女仆。”
“什么?福尔摩斯!”
“我要打探消息,华生。”
“可是这也太过分了吧?”
“没有办法。我装扮成了一个水管工,名字叫作埃斯柯特,而且生意兴隆。我俩每天晚上都出去,一起聊天。哎,我们都谈了些什么呀!可是我弄到了我所需要的情况。对于米尔沃顿的家,我已经像我自己的掌心一样熟悉了。”
“可是这个女孩子呢,福尔摩斯?”
福尔摩斯耸了耸肩。
“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我亲爱的华生——赌注如此,你别无他法,只好尽力地出牌。然而,值得庆幸的是,我还有一个情敌,我一转身他肯定就会把我挤掉的。今晚的天气多好啊!”
“你喜欢这种天气?”
“这正适合我的计划——华生,我今天晚上要打劫米尔沃顿的家。”
这句话,字字清楚,语气坚定,我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全身发冷——像是黑夜中的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荒野上的一切,我立刻意识到这次行动可能产生的后果——被发现、逮捕、声名受损、落入可恶的米尔沃顿的手中任其摆布。
“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你还是三思而后行吧!”我大声说道。
“我已经仔细想过了,华生——我从来不鲁莽行事,如果有其他的办法,我也不会这样冒险的——仔细想一想,你会赞同我的做法的,这样做虽然在法律上是犯法的,但是其实却是无可厚非的。闯入他的家无非是要取走那个本子——这件事情你是一定会赞同的。”
我在心里掂量了一下这件事情。
“是的,”我说道,“如果我们只是要拿那些可以用于非法目的的东西,从道义上说,也没有什么不妥。”
“既然从道义的角度讲是正当的,那么我需要考虑的就只有个人风险的问题了,可是要是一名女士迫切地需要帮助,一位绅士就不应该过多地考虑个人的安危,是这样吧?”
“可是这件事情对你的影响将会很不利。”
“所以这才是一种冒险。可是要拿回那些信,没有其他的办法可想了——那位不幸的小姐没有那么多钱,又没有可以信任的亲人,明天就是最后的期限了,要是我们今天晚上不能把信件弄到手,那家伙准会说到做到,让那位小姐身败名裂。所以,要不丢下她不管,要不就只有这一招了。华生,实话说吧,这是我和米尔沃顿的生死决斗——你也看到了,第一个回合他已经赢了,但是我要为自尊和名誉奉陪到底。”
“我不愿意这样,不过也只能如此了。”我说道,“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你不用去。”
“不,你去我就去。”我说道,“我既然说了要去,就不会反悔;你要是不让我一同去,我就去警察局告发你,我说到做到。”
“你去了也没有办法帮助我的。”
“我又没有去,你怎么知道呢?——未来的事情是没有办法说清楚的。不管怎么样,我的主意已定——不光你,我也有自尊和名誉。”
福尔摩斯有些不耐烦了,但是最后终于舒展开眉头,并拍了拍我的肩膀。
“好吧,我亲爱的朋友,那就一起去吧。我们合住已经好几年了,要是还能够一起坐牢,倒也很有趣。华生,我直说了吧,我一直觉得自己作案还是很擅长的,从这点来说,这次机会是很难得的。你瞧!”他从一个抽屉里拿出一个皮套子,套子里面是一些新的工具,“这是一些最好的、最新的盗窃工具——镀镍的撬棒,镶着金刚石的玻璃刀,万能钥匙……完全能够应付各种情况。对了,还有夜光灯。样样东西都齐备了。你有走路的时候不发出声音的鞋子吗?”
“橡胶底的网球鞋,行吗?”
“好极了!面具呢?”
“有黑绸子,我可以做两个。”
“你做这种事情倒是很有天分,那好,你来做面具。出发前我们吃点儿现成的东西。现在是九点半,十一点钟我们要赶到教区,从那里到阿波尔大楼要步行一刻钟,这样半夜之前我们就可以开始干活儿了。米尔沃顿睡觉很死,十点半肯定上床。运气好的话,我们两点钟之前就可以带着依娃小姐的那些信件回来了。”
福尔摩斯和我套上夜礼服,就像是刚刚看完戏正在往家赶的两个人。在牛津街我们叫了一辆马车去汉普斯塔德,到了之后,我们付了马车钱,并扣上外衣的领子,沿着荒地的边缘走着。天气很冷,风好像要吹透我们似的。
“干这种事情必须谨慎一些才行,”福尔摩斯说道,“那些信件被锁在那个家伙书房的保险柜里,而且他的书房就是他的卧室的前厅。不过,他睡觉很死,我的未婚妻——阿加莎告诉我,仆人们都打趣说叫醒他是不可能的。他有一个秘书,倒是挺忠诚的,白天从不离开书房半步,所以我们非得晚上去才行。他养了一条十分凶猛的狗,总是在花园里走来走去。这两天晚上我和阿加莎约会到很晚,她就把狗锁住了,好让我利落地离开。这就是那幢房子,周围是院子。进了大门,向右穿过月桂树就是。我们戴上面具吧!你看,没有一个窗户还亮着灯光,一切都还算顺利。”
蒙着黑色丝绸的面具,我们两个人看上去好像是伦敦城里的歹徒——我们悄悄地走近这幢寂静、阴暗的大宅子,这宅子一边是带瓦顶的阳台,上面有一些窗户,还有两扇门。
“那就是他的卧室,”福尔摩斯轻声说道,“这扇门正对着书房。从这里过去是最好的,可是门既上了闩又上了锁,进去肯定会有很大的动静。不走这里,可以走这间花房,花房的门正对着客厅。”
花房也上了锁,福尔摩斯移开一扇玻璃,从里面拨开了锁。我们进去了,他立刻带上门——从法律的角度看,我们已经是罪人了。花房里的空气既温暖又浓郁,异国花草的芳香迎面袭来,我们呼吸都有一些困难了。在黑暗中,他拉住我的手,领着我贴着一些灌木迅速前行——福尔摩斯能在黑暗之中辨识物体得益于他的自我精心训练。他拉着我的手,打开了一扇门。我隐约感觉到我们进了一个大房间,不久之前还有人在这里吸过雪茄。他摸着家具向前走,又开了一扇门,我们走过之后又关上了。我伸出手,摸到几件挂在墙上的上衣,于是知道我们是在走廊里。穿过走廊之后,福尔摩斯又轻轻地打开了右手边的一扇门。这时有一个东西向着我们冲了过来,我的心几乎要跳出来了,不过那只是一只猫,我险些笑出了声。房间很新,炉火还在烧着,空气中有浓浓的烟草味道。福尔摩斯踮着脚先走了进去,等我进去之后,他轻轻地关上了门——我们已经到了米尔沃顿的书房,书房的尽头有一个门帘,再里面就是他的卧室了。
炉火很旺,照亮了整个房间。靠近门的地方有一个电灯开关,可是没有必要开灯,而且那样也不安全。壁炉的一旁挂着一个很厚的窗帘,后面就是我们刚刚从外面看到的那个凸窗,壁炉的另外一边有一个门通向阳台。屋子的中间摆着一张书桌,后面有一把转椅,转椅上面的红色皮革很有光泽。正对书桌的是一个大书柜,书柜的上面有一座雅典娜的半身大理石像。夹在书柜和墙中间的是一个高高的绿色保险柜,柜门上的光亮铜把映着壁炉的火光。福尔摩斯悄悄地走了过去,看了看,然后又溜到卧室的门前,歪着头静静地听了一会儿——什么声音也没有。这时,我猛然想到外边的门用作退身之路很合适,所以就查看了这扇门,并且惊喜地发现门既没有上闩也没有上锁。我碰了碰福尔摩斯的胳膊向他示意,他转过脸来,看了看——我看得出他吓了一跳,我也是如此。
他把嘴贴在我的耳边说道:“我还没有完全弄懂你的意思——不过不管怎样,我们得抓紧时间了。”
“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做吗?”
“站在门口,要是听见有人来了,就闩上门;要是得手了,我们就可以从来的路走出去;要是没有得手,我们就藏在窗帘后面。你明白了吗?”
我点了点头,守在门的旁边——我最初的恐惧已经消失了,心里**漾着一阵激动,这种感觉是在维护法律的时候从来没有感觉过的,而今天却在违抗法律时体会到了。我们的任务是崇高的;我们不是出于私心,而是富于骑士精神;我们的敌人不讲人情——这些使得这次冒险更加有趣,我不仅没有一丝犯罪的感觉,反而对面临的险境感到兴奋。我看着福尔摩斯,心中充满了敬佩。他打开工具箱,好像一名外科医生正要施行手术那样,冷静、科学、准确地挑选要使用的工具。我知道他对打开保险柜有特殊的嗜好,也知道他面前的那个绿色怪物能够给他带来的喜悦——正是这个东西吞噬了许多漂亮女士的美名。他把大衣搁在身旁的一把椅子上,卷起礼服的袖口,拿出两把手钻、一根撬棒和几把万能钥匙。我站在中间的门的旁边,两眼看着其他两扇门,以防备突**况——但是坦白地说,如果遇到紧急的情况应该做些什么,我一点儿都不清楚。福尔摩斯集中精力,忙了半个小时——他放下一件工具,又拿起另外一件,就好像熟练的机械师——最后,嗒的一声,保险柜的门被拨开了,我看见那里面有许多的纸包分开捆着,有火漆封着,上面还有字。福尔摩斯拿出一包,但是在闪烁的火光下看不清字迹,他拿出了夜光灯——米尔沃顿就在里屋,开电灯太危险了。突然,他停了下来,静静地听着,接着他立刻关上了保险柜的门,拿起大衣,裹起工具,奔向窗帘,并且摆手要我也过去。
我走过去之后,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警觉起来——房子里有了声音。远处传来砰的关门声。先是低微的沙沙声,然后就是迅速走近的脚步声,越来越沉重。脚步声已到了房间外面的走廊,并且在门前停了下来。门开了,然后是嗒的一声,灯被打开了。
接着门又被关上了,我们闻到了刺鼻的雪茄烟的味道。脚步声在离我们几码远的地方来回响动,接着椅子嘎吱一声,脚步声停了下来。再接着就是钥匙开锁的啪嗒声以及纸沙沙响的声音。
之前我一直不敢看,现在却轻轻地分开面前的窗帘,往外看去。福尔摩斯的肩膀压着我,他肯定也在看。米尔沃顿又宽又圆的后背正对着我们,几乎伸手就能够得着。显然我们错误估计了他的行动——他根本没有在卧室里,而是在吸烟室或者台球室里吸烟,他在的那个房间的窗户我们刚才没有看到。他的头发斑白,有一点儿秃,就在我们视线的前方。他仰靠在红色皮革的靠椅上,两腿伸出,嘴里斜叼着一根长黑的雪茄烟。他穿着一件紫红色的衣服,黑绒领子,有一点儿像军装,手里拿着一沓厚厚的法律文书,懒散地读着,嘴里不住地吐着烟圈,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看架势一时半会儿不会走开。
福尔摩斯悄悄地抓住我的手,用力地握了一下,让我别担心,好像是说这种情况他有把握对付,而且并不难办。可从我这里能够看得很清楚,我不知道他能不能也看到:保险柜的门没有完全关好,米尔沃顿随时都可能发现这一点。我已经打定了主意,要是米尔沃顿有半点儿注意,我就立即跳出去,用大衣蒙住他的头,把他按住,让福尔摩斯来打理剩下的一切。但是米尔沃顿一直都没有抬头看,只是懒散地拿着文件,一页一页地翻阅,读律师的辩词。我想,或许他看完文件,或许吸完烟,就会回到卧室去,但是就在这个时候,意外的事情出现了,完全打乱了我们的思路。
我看到米尔沃顿不断地看表,甚至还站起身又坐下,一副不耐烦的样子。直到外面阳台上传来微弱的响声,我才意识到,在这个鬼钟点,他竟然会有约会。米尔沃顿放下他的文件,笔直地坐起来。外面的声音又响起来了,然后是轻轻的敲门声。米尔沃顿站起身来,开了门。
“嗯,你晚来了将近半小时。”他不客气地说道。
怪不得米尔沃顿没有锁门,而且到了深夜还仍然不睡!我听到裙子的沙沙声,米尔沃顿把脸转向我们这边的时候,我把窗帘中间的缝合上了,现在我又小心翼翼地把它再次打开。他又回到了椅子上,嘴角仍然叼着雪茄。在灯光下,他的对面站着一位女士,又高又瘦,肤色黝黑,戴着面纱,而且顶着斗篷。她的呼吸急促,瘦弱的身躯因为激动而颤抖着。
“好吧,”米尔沃顿说道,“我亲爱的夫人,因为您,我一夜都没有好好休息——希望您不会让我失望。您不能在其他时候来吗?”
那位女子摇了摇头。
“好吧,不行就算了。伯爵夫人很难对付,可是现在您有机会和她打个平手了——您的运气真好。您为什么在打战呢?振作一点儿,现在谈正事吧。”他从书桌的抽屉里取出一个本子,“您说您有五封信要卖,其中包括伯爵夫人达尔伯的。您要卖,我要买,这很好,问题只是价格了。我先要看一下信,只要是好货——啊,怎么会是你?”
那位女子一句话也没有说,揭开了面纱,解下了斗篷,露出一张美丽、清秀、黑黝的面孔,她曲鼻梁,黑眉毛,一双眼睛坚定、有神,薄薄的双唇上带着危险的笑意。
“不错,是我,”她说道,“正是被你毁坏了她一生的那个女人。”
米尔沃顿笑了,但是他的声音发抖,充满恐惧:“你太顽固不化了,”他说道,“你为什么逼我走极端呢?——我以人格担保,我决不会为了自己而伤害哪怕一只苍蝇,但是每个人都得生存,我又能怎么办呢?我开的价码你完全有能力支付,是你自己不愿意出钱。”
“所以你就把信交给了我的丈夫——他是世界上最高尚的人,我连给他系鞋带都不配——那些信伤透了他正直的心,不久他就去世了。我记得那次的前一天晚上,我就从这扇门进来,恳求你可怜可怜我,可你却笑我,就像你现在还想笑我一样,不过你太懦弱了,你的嘴唇都免不了发抖——是的,你不想在这里见到我,但是就是那个晚上,你教会了我怎样面对你,如何一个人面对你。查尔斯·奥古斯塔斯·米尔沃顿,你还想说些什么呢?”
“不要以为你可以威胁我。”他站起身来说道,“我只要抬高一下嗓音,叫来我的仆人,就可以马上把你抓起来——但是我原谅你克制不住自己的怒气,你怎么来的就立刻怎么走,我就不再多说些什么了。”
这位女士站着没有动,手抱在胸前,薄薄的嘴唇上仍然带着逼人的微笑。
“你已经毁了我的一生,我不会再让你去破坏其他更多的人的生活,你也不会像绞杀我的心那样再去绞杀更多人的心了——我要从世界上除掉你这个恶魔,你这条恶狗,吃这一枪,一枪,一枪,一枪,再一枪!”
她掏出一把发亮的小左轮手枪,子弹一颗又一颗地射进米尔沃顿的胸膛,枪口距离他的前胸还不到两英尺。他蜷缩了一下,向前倒在书桌上,猛烈地咳嗽了一阵,双手在文件中抓挠着。最后,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又吃了一枪,便滚倒在地板上。“你把我打死了!”他大声地喊道,然后就躺倒在那里,一动不动了。这位女士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用脚跟朝他的脸上踢了一下,又看了他一眼,仍然不见他有什么动静。我又听见一阵沙沙的衣服摩擦的声音,然后夜风吹进这个房间——复仇者走了。
即使我们两人出面干涉,也不能救得他的性命。这位女士一枪又一枪地打在米尔沃顿蜷缩的身上的时候,我真想跳出来,福尔摩斯冰冷的手却握住了我的手腕——我明白这一握的意思:这不关我们的事情,这是正义与邪恶之间的较量,我们有自己的责任和目的,不应该忘记这一点。这位女士刚刚冲出房间,福尔摩斯便敏捷地向前轻迈了几步,闪现在另外一扇门的前边,他转动了一下门锁的钥匙。这时,我们听到房子内有说话的声音和急促的脚步声——枪声惊动了所有的人。福尔摩斯沉着地快步走向对面的保险柜,两手抱起一捆捆的信件,统统倒进壁炉里。直到保险柜空了他才停下来。这时,有人转动门上的把手并且敲门。福尔摩斯迅速地回头看了一下,那封预报米尔沃顿末日来临的信仍然摆在桌子上,而且信上溅满了他的血迹。福尔摩斯把它也扔到熊熊的火焰中。他拔出通往外面门上的钥匙,我们一前一后出了门,从外面把门锁上。“这边走,华生,”他说道,“我们可以越过花园的墙出去。”
我简直不能相信警报会传得这么快——我回头一看,房子里的灯全部都亮了。前门开着,一个一个的人影正跑出来,往小道上跑去,整个花园里吵吵嚷嚷全是人。我们从阳台上现身的时候,有个人喊了一声,然后就紧追不舍。福尔摩斯对这里的地形似乎了如指掌,他迅速地穿过小树丛,我紧跟在他的后面。追我们的那个人累得气喘吁吁。可是一座六英尺高的墙挡住了我们的去路,但是福尔摩斯一下子就翻了过去。当我跳的时候,我感到有一个人用手抓住了我的踝骨,不过我踢开他的手,爬过了长满草的墙头,脸冲下跌倒在了矮树丛中,福尔摩斯立刻把我扶起来。我们一起飞速向前跑去,穿过了汉普斯塔德荒地。我们跑了两英里才停下来,并且仔细地听了好一会儿——背后一片寂静,我们已经摆脱了追兵,终于平安无事了。
办完这桩不寻常的案件的第二天上午,我们吃过早饭,正在吸烟,仆人把苏格兰场的莱斯特雷德先生引进了我们简陋的客厅。
“早安,福尔摩斯先生,”他说道,“您早上好吗?请问,您现在忙吗?”
“没忙到不能听您说话的地步。”
“我想,您要是手头没有特别的事情,或许愿意帮助我们解决一个非常奇怪的案件——这件事情是昨天夜里在汉普斯塔德发生的。”
“啊!”福尔摩斯说道,“是怎么回事?”
“是一桩谋杀案——一桩十分惊人的谋杀案。我知道您对于这一类案件一般都很感兴趣,要是您能够去一趟阿波尔大楼,给我们提一些建议,我会非常感激您的。我们监视这位米尔沃顿先生已经有一些时日了,老实说,他就是一个恶棍——有人说他持有一些书面材料,专门用来勒索人。杀人犯们把这些材料全部都烧了,但是没有拿走任何贵重物品,所以可能是有地位的人,而他们的目的只是为了防止这些材料传到社会上。”
“犯人们?”福尔摩斯说道,“难道不止一个吗?”
“是的,他们是两个人,我们差一点儿就把他们当场捉住了。我们掌握了他们的脚印,知道他们的外貌,十之八九会查出他们来的——前一个人行动相当敏捷,第二个人差点儿被一个花匠的学徒捉住,经过挣扎才得以逃脱。这个人中等身材,身体壮实,方下巴,粗脖子,有络腮胡子,戴着面具。”
“可这说明不了什么问题,”歇洛克·福尔摩斯说道,“这也有可能是在描述华生嘛。”
“真的,”莱斯特雷德打趣地说道,“确实像是对华生的描述。”
“莱斯特雷德,我恐怕没有办法帮助你了。”福尔摩斯说道,“我认识米尔沃顿这个家伙,他是伦敦最危险的人物之一,而且有一些犯罪行为是法律无法干涉的,所以从某种程度上说,私人报复是正当的——我们不用争了,我已经决定了——我同情犯人,而不是被害者,所以我不会去办理这桩案子的。”
我们亲眼目睹的这桩惨案,福尔摩斯对我什么也没提过,我看得出他一直在沉思。从他迷茫的眼神和心不在焉,我看出,他好像是在努力回忆什么事情。我们正在吃午饭的时候,他突然站起身来:“天哪!华生,我想起来了!”他大声地说道,“戴上你的帽子!跟我走!”他快速地走出贝克大街,顺着牛津街,继续往前走,差不多到了摄政街广场。就在左手边,有一个商店橱窗里面全部是当时的名流、美人的照片。福尔摩斯盯着其中的一张看,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到一位身着朝服的皇族女士,头上戴着高高的镶着钻石的冕状头饰。我细细地看着那缓缓弯曲的鼻子,那浓厚的眉毛,那端正的嘴巴,那刚强的小小下巴。当我看到她的丈夫——一位伟大的政治家和贵族——古老而高贵的头衔时,我屏住了呼吸。我们彼此对望了一眼,转身离开。他把手指放到唇前,示意我千万要对此事保持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