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者善於把自己封鎖在密閉而又多重形變的時空單位裏,像一頭密室內的猛獸,因聆聽自己的鼾聲而亢奮;有時,密室即是他的身體,在梳理毛發時抱怨空間過於昏暗害他迷路。你很難找到坐標去敲門,也不可能夜闖他的書房以窺伺靈魂的秘密,他是資深流浪漢,四處產卵,一輩子沒固定住址。(此段寫於汀州路“城市塵世”咖啡館)
基於每個創作者都必須接受國稅局監督,所以他有“戶籍住址”;基於每個作家也必須接受編輯晨昏定省,所以他有“現址”;基於他必須有一塊空間從事泥水匠般塗塗抹抹的書寫活動,所以他有所謂的書桌及書房。
你對他的書房有興趣嗎?不,這句話應該修正為:你對亂葬崗有興趣嗎?(此段寫於辦公室)
在早年擁有穀倉、豬圈卻沒有書房的農舍時期,我與同代兒童一樣遊走於八仙桌、飯桌或灶口前架一條板凳一麵顧火一麵寫語文作業“小英英快起床,起來看花去”;有時走向戶外,以後院水井邊、竹叢下那塊又大又滑的石床為桌;甚至在無緣由的憂鬱填滿胸臆時爬上屋頂,一麵為“苦海女神龍”的命運垂淚,一麵計算365÷12的餘數是多少。牧歌式的童年會讓一個駑鈍的人至少寫出一首好詩,也讓大把年紀的作家常常修改內容——譬如,忘了第五頁死到哪裏去,隻好再寫一次。
所以,至少有三本書分別是在單人**、咖啡館、親戚家的嬰兒房完成。那段時期寄人籬下,桌子架在**,早晨一骨碌坐起,先寫四五行再下床,換洗床單時,常發現某篇文章的遺骸,真是驚恐,好像死了很久的人還跟你睡一塊兒,皮膚還吹彈可破。(以上寫於台中火車站附近“鬆竹軒”咖啡廳)
現在,我有一間甜蜜牢房,被一牆壁張牙舞爪的黃金葛與從陽台刺破紗門大咧咧住進來的九重葛包圍著。陽光喜歡在宛如小舟的粟樹葉上打烙印;深夜,巷口白茫茫的路燈洄瀾而來,牢房像千年幽冥穴,棲的都是善良的鬼。我走來走去,在泛濫的書災中欲醉欲死;新稿與舊墨如羊群般,隨地放牧。偶爾不知從何處飛來黑蝴蝶、藍蜻蜓及妖嬈的野蜂,逛了逛,似乎不屑,各自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