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媜三十年散文之路精裝典藏係列(全4冊)

當我坐在峰頂岩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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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常,我以為自己正盤坐於高山尖頂某塊布滿青苔的闊岩上,悠閑地看著這個世界。

沒有人跡,甚至連**的小獸也不會到這麽高的地方來欣賞野景。沒有遮日的樹蔭,也看不見聒噪的花叢不斷地敘述她的身世;事物與記憶的邊界漸漸模糊,痛楚與歡愉焚成炊煙,我隻是坐著,安靜地感受苔石的冷意從下往上流動,麗日的溫暖自上而下蜿蜒,兩股能量終於在我的胸膛匯聚,非冷非熱,我虔誠地記憶這種奧妙,好似是我的第一樁啟蒙。

思緒經過多年練習,我已能熟練地從蜘蛛網似的人世脈絡迅速抽身,沿著一條隱秘的垂直線往上攀升,回到峰頂岩石小坐,重新看世間一眼;於是,不難看到駐留於世間一隅尚未消散的我的身影,還在為某件悲痛事件垂泣或是歡愉時刻與友人同樂。熱熱鬧鬧的現實,置身其中時我毫不懷疑;然而,回到峰頂石座,那些經曆過的真實紛紛鬆綁,不再纏縛,仿佛是他人故事;我無從思索從高樓夷為廢墟的過程是一瞬抑或一世,甚至不能辨認它們是否是我生命中的瓦礫與輕塵。

從什麽時候開始養成在現實世間另行“造境”——開辟峰頂石座以攬觀人生,大約是孩提舊事了。我至今仍記得那個背黑書包戴一頂黃色圓帽的小女孩,漫無目的行走於稻原阡陌全心全意問“我是誰?”的憂慮表情,她的質疑與困惑建構了我的生命底基。

我們應該怎樣看待命運呢!如果作為一個人意味著必須逐步通過數道無所遁逃的難題,顯然除了咬牙通過之外,我們已無法央求上天替我們摘除擺設難題的那個年月日。每道難題背後都有一張龐大複雜的因緣網,如果要規避喪親之痛,得先取消父母的婚姻……然後呢?我有機會誕生嗎?就算誕生在另一家庭,難道就能免除人生難題?我記得,在麻服加身、扶棺出殯的行列中,我低頭看裹著草鞋的我的雙腳一步步踩過碎石路,被鹹淚灼痛的眼睛偶爾掠過仲夏時節的黃金稻原,那樣遼闊且平靜。人!人啊人!虛虛實實地存在著、歡樂著、泯滅著。可是,此時此刻,為何腳步這麽重,時間這麽慢?如同置身於幽閉的監獄,愈走,空間變得愈窄,仿佛要將人活埋。遙遠山邊,一列火車宛如黑色長蟲穿過田原往陌生城市去,我開始從可憫的喪禮中醒來看見自己活著,活在十三歲的身體裏。什麽語言都是多餘的,我決定離開家鄉去尋找天下,不管這個世界歡不歡迎一個十三歲的孤兒,既有膽量來到人世,應有膽量一概承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