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照到鏡子了，心中浮起恐懼。
像每個急於辦妥瑣事以便趕去上班的市井小民，我坐在他辦公桌前的客椅上，再一次確認他是承辦相關事務的人。一大早，每個窗口擠滿人，填單的、詢問的，沒什麽大道理，這就是七嘴八舌的現實生活。他負責的業務顯然比較輕鬆，如果整個辦公空間像正在拍攝電影的片場，他就像牆壁上貼著的、上一出古裝劇的人物劇照，忘了撕下來，久了就變成背景，反正攝影機掃不到。
約四十八歲，幹淨齊整的國字臉，兩筆濃眉畫上去似的，像沒藏好的匕首。在還沒有進行對話之前，他給我非常強烈的直覺，這是個律己甚嚴、拘謹、固執，有人際潔癖的人。我無法解釋為什麽他給我的第一印象竟像塊石頭。然後，我坐下來確認，注意到他坐得非常端正，眼簾七分垂，正專神讀一本書，我一麵掏出文件，一麵偷瞄那書，雖然倒著看，基於對什麽種類的書采取什麽版麵的經驗，我判斷那是本宗教書，他的嘴唇默念著，非常虔誠。
我不知道如何打斷他，他專神到無天無地，無空間、時間的地步。仿佛我是一隻螻蟻，四周嘈雜的人聲像沼澤中的蚊蚋。我終於忍不住打斷他，“填單。”他頭也不抬。那麽就填單吧，偏偏單子上有些模棱兩可的空格，我又一一詢問，他仍舊念念有詞，不曾抬眼看我，“請問，我什麽時候再來比較好！”他的口氣冒著冰煙，“下個月。”
我在他麵前坐了一分鍾，不為無法利落辦妥瑣事而生氣，我的心中浮起恐懼，宗教把他帶到什麽地方？
一九九二年四月 中時·人間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