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著地址的紙片,快揉糊了。繞了個把鍾頭,沒找著他家門牌,倒看見黃昏撒網。高坡野樹下,臥一塊大石,幹脆歇會兒,看黃昏翻過一頁,天就黑。
除了三兩行人經過,這樹蔭石座像一小塊被洗淨的人間世,連晚蟬之歌也水汪汪的。害怕念舊的感覺,尤其置身山林之夜,獨自坐在榕蔭苔石之上,恍惚覺得自己是一個被蠹魚咬了一口的字,原本窩在水墨卷軸的題詩上好幾百年,溜到人間喊幾聲疼,現在想回去了,卻不知畫軸在誰手上?我已經看穿自己故意找不到他家門牌,磨蹭到晚上得了借口便要回家的詭計。也許老早就是個垂簾子不說話的人,心裏漫想,卻回避活生生的悲歡離合,總覺得一盤盤新炒的、回鍋的人生故事太油膩。
他連打三通電話,搬到近郊山上養一養心情,來品茗賞月說一說浮生吧!我說好,說了三遍。從坐的地方望去,有一扇燈窗是他的吧!他在做什麽呢?打電話到我家?那麽他會聽到答錄聲音。這樣的時刻太詭異了,他聽到我的錄音,我的人正坐在離他不遠的樹蔭下,而我的心,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等待一個好幾年不見的老朋友的滋味是什麽?尤其這人身上背負某段回憶。這些年彼此像各自掛繩仰頸的人,吊在自己的樹枝上晃生晃死,繩子的掛法不同,晃法也相異。這時候再說話吐露舊事,嫌畫蛇添足了。
忽然黑暗中閃出一條人影,站在路邊望一會兒又消失。他沒發現我就坐在後方不遠,也不想喊他。如果一個流浪的字喊不回它所隸屬的畫軸,也別驚動別的畫上那個剪手仰望月夜、待故友來訪的人吧!
我走的時候,月光在他的屋頂上飄雪。
一九九二年二月 中時·人間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