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魁的一番话,直击弱弱的内心。他闭着眼睛,眼睛里渗出泪水,他没想到这世上还有人这么体谅他。
过了许久,马魁都以为汪新睡着了,他却又问:“师傅,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您对我爸没好脸子,跟我也是一阵好一阵坏的。工作上,您对我没的说,可是一说到我和马燕的事,就没好脸子。这些年,我一直在琢磨,这事的根在哪儿?要是我惹着您了,您骂也好、打也好,尽管冲我来就完事了,不会跟我爸较劲。不过,您要是对我爸有意见,那您为什么收我做徒弟,还教我这么多本事?想来想去,越想越乱,都搅成一团乱麻了,我捋不清楚。师傅,您趁我还活着,给我个明白,这样的话,我也算没白活。”
听汪新说了这么多肺腑之言,马魁心有所动,心想也应该和汪新说说当年的事儿了。尽管过去了十年,仍历历在目。
当时,小偷冲进餐车,马魁追进去,小偷又冲进厨房关上门。马魁发现餐车的墙上挂着列车长的衣服。马魁用力踹门,可是厨房门从里面锁上了。他用力踹门砸门,终于破门而入,厨房里空无一人,而窗户却被抬了起来。
马魁看到一个人影,在厨房尽头闪过,便消失了。他趴到窗口,探头张望,发现远处铁轨旁,躺着一个人……为此,他付出了十年光阴。十年牢狱,十年的人生如同游戏,心结难解,悲痛难逝。
回想起来,马魁心潮起伏,那过往的岁月,让他淡定不起来。因为那个十年,他满腔热血一瞬凝固,他所有的向往全落了空。
马魁讲完,他和汪新之间,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良久,汪新问起那个人,马魁毫不犹豫地回答:“汪永革。”
汪新难以置信,再三追问能确定那人影是他父亲吗?马魁斩钉截铁地说,能确定。汪新心里充满疑惑和不理解,问道:“这没道理呀!要是我爸真的看见了是那小偷自己跳车摔死的,他没理由不给您作证。”马魁说:“这就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当年,你俩有过节?”“跟亲兄弟差不多。”“所以这些年来,您一直恨着他,恨他见死不救,恨他害您蹲了十年冤狱?”“倒也谈不上恨。我就是整不明白,这么些年了,他为啥就不能给我句话。哪怕他说瞅我不顺眼,就想让我蹲大狱,我都认了,可是他就是不吐口。”
汪新真是想不明白,又问:“到底为啥?”马魁掏心窝子说:“既然话说到这份上了,就多说两句。汪新,你是个好警察,是个好苗子,看着你从一毛头小子,一天天成熟起来,能独当一面,我也替你高兴,我算没白收你这个徒弟。不过,你跟马燕的事儿,不成!我心再大,也不能答应马燕管汪永革叫爸,你明白吗?”汪新发誓说:“师傅,这次我要是死不了,一定把这事儿整清楚。”马魁点点头说:“行,等你整明白了,到我坟头跟我念叨念叨,要不然我见了阎王也不踏实。”
这时,一直在旁听的弱弱,插了一句:“叔,您蹲过监狱?”马魁点点头。弱弱又望着汪新说:“我听明白了,你爸不是玩意儿,看着自己兄弟遇难,却见死不救!”“你小子说啥?有你什么事儿?”说着,汪新就要动手,马魁连忙阻拦,说:“这孩子的话不中听,但是说得没错。汪新,一码归一码,只要你爸能当面锣对面鼓把当年的事跟我捋清楚,你和马燕好我不拦着。说这些也晚了,马上要跟阎王爷报到了,死不瞑目啊!”
弱弱突然说:“叔,你死不了,我没得艾滋病,我骗你们的。”“你说的是真的?”马魁激动地问。弱弱点点头说:“真的。”汪新欣喜若狂,跳起来冲到窗口使劲拍打,大声喊着医生、护士,马魁劝他别喊了,人家早下班了,明天再说。
随后,马魁又问弱弱:“弱弱,你为啥要编这个病?”弱弱说:“我不想坐牢,也不敢出去,只有这个病,才能在医院待着。”“为啥不敢出去?”“我一出去,我老大肯定饶不了我,非弄死我不可。”
马魁过去撸起弱弱的袖子,看着上面都是伤疤,问:“这都是你老大打的?”弱弱点点头说:“是的,叔。”“孩子,你放心,等我们出去,一定把你老大那帮人一锅端了。但是你得配合我,告诉我他们在哪儿。”
弱弱点着头,马魁真心对他好,他相信马魁的话。这一夜,他们睡了一个安稳觉。
次日,装备齐全的医生护士走进病房,汪新迫不及待地说:“医生,这小子没病,瞎编的,赶紧放我们出去!”医生狐疑地看着汪新,弱弱接话说:“我真没病,我骗你们的。”医生郑重其事地说:“这种事能闹着玩?你说没病就没病!那得专家说了算!车给你们准备好了,现在就出发,请你们配合。”
医生的态度不容商量,汪新望着马魁问:“师傅,现在咋办?”马魁说:“听医生的,这也是人家的工作,正好还能免费去趟北京。”
这时,汪永革、老陆、老蔡、老吴还有沈大夫来了。他们拎着大包小包,里面放着暖壶、洗脸盆啥的,来为马魁和汪新送行。
汪新一见到汪永革,连忙说:“爸,您来得正好,赶紧去找一下院长,我们根本没病,这小子胡编骗人的。”汪永革一听,又惊又喜。“找谁都没用,到北京再说吧!”医生说。弱弱反驳说:“我真没得病,我从收音机里听来的这个病,我说的都是真的!”“你早干吗去了?这会儿说已经晚了,有话留到北京说去。”医生说着,就让两个护士架起弱弱,把他往车上拽。
正当弱弱拼命挣扎时,一个声音传来:“把他松开吧!”走过来的正是院长,他说:“刚刚接到北京的电话,化验结果出来了,所有人HIV阴性。”汪新忙问:“啥意思?”院长说:“就是没事儿的意思,用不着去北京了。”马魁笑着说:“我还寻思着,能免费去趟北京。”
气氛越来越轻松,在场的所有人都如释重负。
冬夜,大院里静悄悄的。牛大力从家门走了出来,小心地朝周围望了望,向姚玉玲家走去。他小心翼翼地敲开了门,看到了戴着口罩的姚玉玲,关切地问:“你这是咋了,病了?”姚玉玲警惕地说:“你别过来,离远点。你是不是去医院看过汪新?”牛大力一头雾水地问:“咋了?”“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我都听说了,他得了不干净的病,会传染!现在,你可能也被传染了,你快走。”说着,姚玉玲就要关门,被牛大力挡住,说:“汪新抓的那孩子,压根儿就没病,吓唬人呢!”
姚玉玲说:“他说没病就没病?万一真有病,故意隐瞒呢?”
牛大力解释说:“大夫说了,就算真有病,也没那么容易传染,要么通过血液,要么那啥!”
“那啥是啥?”
“就是……男女睡觉。”
“不要脸。”
牛大力让姚玉玲把口罩摘了,去他屋里一趟,给她一个惊喜。姚玉玲将信将疑,架不住牛大力的忽悠和好奇心的驱使,跟着牛大力去了他家。
一进屋牛大力就关上房门,上了门闩,拉严窗帘,姚玉玲紧张起来,忙说:“你别锁门。”
牛大力神秘地说:“好事不能被人看见,走,去里屋。”
“我不去,你把门打开!”
“你就进去看一眼,行吗?”
“牛大力,你可别动歪心思!”姚玉玲的眼睛里充满了防备。
牛大力委屈地说:“我是那样的人?”
姚玉玲犹豫了一下,走到里屋门外,朝屋里望去,地上用床单罩着一个东西。姚玉玲走进去,好奇地问:“这是什么东西?”
牛大力满怀期待地说:“掀开看看不就知道了?姚儿,这是我送你的礼物。”
姚玉玲沉默片刻,掀开床单,一台落地收录机出现了,她问:“这是花了多少钱买的?”
牛大力问:“喜欢吗?”看到姚玉玲点头,牛大力激动得语无伦次:“你这一点头,多少钱都值了。来,咱听听动静。”说着,牛大力插上收录机电源,姚玉玲抚摸着落地收录机,打开收音机,《我的中国心》的歌声传来。
听完歌,牛大力又说:“放个歌听听,里面有磁带。”姚玉玲按下播放键,是张蔷的《路灯下的小姑娘》,牛大力跟着强劲的节奏摇晃着身子,问姚玉玲:“怎么样,好听吧?”姚玉玲说:“这声音,听着有点杂。”
“刚出壳的核桃,搓搓就光溜了。来,录个音试试。”
牛大力说着,拿出里面的磁带,把一盘空白带放进带仓,说:“可以录了。”
姚玉玲问:“录什么?”
牛大力洒脱地说:“想说就说,想唱就唱,你随便来。”
牛大力按下录音键,姚玉玲惊呼一声:“呀,这就开始录了?”
“下面,欢迎姚玉玲同志,给大家表演个节目。”牛大力情绪激昂,兴头十足。姚玉玲想了想说:“嗯,这样吧,我就跳段舞?”牛大力提醒说:“跳舞录不上。”“那唱首歌?可是没有伴奏。”
牛大力让姚玉玲说一段,就说说落地收录机,这可是个好东西。于是,姚玉玲清了清嗓子:“落地收录机是个好东西,它能当收音机用,能当播音机用,还能当录音机用,有了它,生活会增添更多的乐趣。”“都有哪些乐趣?”牛大力在一旁配合着。姚玉玲字正腔圆地说:“例如吃完饭,听着美妙的歌曲,跳一段舞蹈,既有助消化,又陶冶情操。想唱歌的时候,把歌声录下来,会成为永久的纪念。”
“姚儿,我今晚吃得有点撑,你教我跳舞吧!”牛大力趁机顺着杆子往上爬,他按下播音键,《路灯下的小姑娘》的歌声传来,他说:“来,姚儿,你跳,我跟着学。最近特流行的那个叫迪斯科。”
姚玉玲随着歌声跳起迪斯科,牛大力也跟着跳起舞来,他跳得很笨拙。姚玉玲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得腰都直不起来。牛大力一看跳舞能使她开心,跳得更加卖力了,他的身体扭曲夸张,看着越发好笑。
姚玉玲和牛大力围着落地收录机跳着舞,这是牛大力难得的独享开心时光,多少次,他梦寐以求。
突然间,落地收录机冒起一股白烟,紧接着火星四溅,转瞬没了动静。姚玉玲受到了惊吓,躲闪时撞进了牛大力的怀里。牛大力愣了片刻,趁机猛地抱紧了姚玉玲。
夜色让人迷乱,过了好大一会儿,姚玉玲轻声地说:“我都喘不过气来了。”牛大力松开了手,不好意思地搓着手掌,说:“姚儿,你等我再研究研究,我保证,绝不会再出这样的事了!”姚玉玲恢复了理智说:“别费心思了。”“这有啥?为了你,我不怕费心思。姚儿,我现在是买不起新落地收录机,这是一台坏了的,我自己攒的,可我一定会努力的,早晚有一天,你要啥,我给你买啥。”
夜色蛊惑人心,牛大力的话让姚玉玲动了感情,她的眼睛湿润了。牛大力趁热打铁地说:“姚儿,你嫁给我,我会一辈子对你好,一辈子把你捧在手心儿里,搁在心窝儿里!”姚玉玲挣扎说:“我得跟我妈商量商量。”男人的甜言蜜语,是女人的软肋。姚玉玲在这一刻,多少也有点动摇。
“你妈那边,我跟她说去,她肯定会同意的。”说着,牛大力再次拥抱住了姚玉玲,她没有拒绝,他的眼睛炽热如火,她被烧灼着,脑子近乎空白。“那可不一定。”姚玉玲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哎,我陪你做身新衣裳去吧!衣裳做好了,咱拍一套相片去。”牛大力兴奋异常,开始了他的幸福规划。
翌日,牛大力骑着自行车,驮着姚玉玲从铁路大院里出来。突然,他来了一个急刹车,姚玉玲吓得惊声尖叫,赶紧抱紧他。不远处,恰好贾金龙走了过来,他循着姚玉玲的尖叫声,恰好看到这一幕。姚玉玲搂着牛大力的腰,嗔怪着说:“你干什么呀!吓死我了。”牛大力乐呵呵地说:“要的就是这种感觉。”“什么感觉?”“小鸟抱老牛。”牛大力话音一落,姚玉玲就捶了他一拳,只听牛大力说:“再使点劲。”姚玉玲娇嗔:“讨厌!”
两个人像极了打情骂俏,被贾金龙看在眼里,问道:“哟,你们这是去哪儿?”姚玉玲瞟了贾金龙一眼,没有吭声。牛大力盯着贾金龙,说:“是你呀!马叔和汪新的朋友。”“好记性。”贾金龙笑着说,一副潇洒大方的样子。“我跟没过门的媳妇去做身新衣裳去。”牛大力挺直了腰板。“那得祝福你们。”贾金龙说着,笑意更深长,他的眼神扫过姚玉玲。“多谢了,你是去找马叔和汪新?他俩都在家呢。”“不光是找他俩,主要是来看望一个挂在心里、日思夜想的朋友。”贾金龙说完,大有深意地看着姚玉玲。她听出了话外音,低下头去。
牛大力问道:“女的?”贾金龙笑而不语,牛大力说:“不说了,我们去买布去了,等结婚那天,你要是能赶上,喝我们的喜酒。”“行,能赶上的话,一定来。”说罢,贾金龙朝前走去。
从贾金龙出现,姚玉玲就低着头,直到她再次坐上后座,才抬起头来,望着贾金龙离开的方向,她的心有点乱。
骑了一段路,姚玉玲叫牛大力停车,说她的胃疼得不行,要回宿舍休息。牛大力想送姚玉玲去医院,她说家里有药,吃过躺一躺就能好。牛大力没辙,只好掉转自行车往回骑。姚玉玲望着远处的贾金龙,心里有了想法。
回到宿舍,姚玉玲皱着眉头靠在**,牛大力坐在一旁,关切地问:“姚儿,你好点了?”姚玉玲有气无力地说:“还是不太舒服。”“那咋办?”“刚吃了药,哪儿那么快好?你先回去。”“行,你好好养着。等好了,咱再做衣服去。”“不着急,衣服啥时候都能做。”
等牛大力离开,姚玉玲彻底恢复了冷静。她已做出选择,不容妥协。
傍晚时分,天边的火烧云五彩斑斓。根据弱弱提供的线索,马魁、汪新带着四个地方派出所民警冲进小胡同里的一间民宅。那个老贼正在和四个手下热火朝天地喝酒划拳,被冲进来的马魁等人迅速擒获。
汪新立了功,汪永革高兴地做了一桌子丰盛的饭菜,他红光满面地拧开一瓶酒,说:“行!儿子,这又破了一个大案子,犒劳犒劳你!”“爸,我来倒酒。”汪新说着,从汪永革的手里接过酒瓶子,给他和自己满上。“一会儿,还有酸菜棒骨,锅上炖着呢!还欠点火候,咱先吃着。”“爸,我敬您。”
父子俩碰杯,边吃边喝。“这老贼逮住了,那小贼咋处理?”汪永革问。汪新说:“您说那个弱弱?依法处理,不过他认罪态度倒是挺好,发誓要重新做人,这也多亏了我师傅,把他感化了。”“这老马,还是有两下子,姜还是老的辣,往后,你多学着点。”汪新点点头,又给汪永革斟满酒。
汪新想借这个机会,让父亲说说师傅耿耿于怀的那件往事,于是问道:“爸,在医院的时候,师傅跟我说了一些你俩当年的事儿。”听了儿子的话,汪永革的酒杯放到嘴边,顿了一顿,一口喝掉了。之后,他才轻声问:“是吗,说啥了?”
“当时,我和师傅都觉得死到临头了,好些平时说不出来的话,也都说开了。”
汪永革夹菜吃菜,看起来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汪新看着他,希望得到回复。汪永革打岔说:“你去厨房看看锅去,别潽出来。”汪新明白父亲的心思,他决定打破砂锅问到底:“爸,当年,我师傅在车上抓人的时候,您是不是也在车上?”
汪永革沉吟良久,汪新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汪永革没有回答,反问:“他是不是跟你说,我看见他没杀人,是那小偷自己摔死的?”“那您到底看没看见?”汪新急了,这个问题对他很重要。“我要看见了,能不给他作证?我跟他也没仇没恨的,那天我根本没在车上,他看错了。”
汪新还想说什么,汪永革直接打断道:“这事儿,你别打听了,都这么多年了,都过去了。”汪新不甘地说:“可是我师傅过不去。”“他就是认死理,你跟他处了这几年,他啥脾气,你应该有数。现在,老马的案子,该平反也平反了,恢复了警籍,又当回了刑警,领导也信任他、重视他,挺好。你在他手底下,好好干,本事学到手是自己的,其他的事儿,别想那么多,想多了也没用。”汪永革不想和儿子继续这个话题,瞧着儿子还是一副要纠缠的意思,他找借口说:“我去厨房看看棒骨去,火候应该差不多了。”
看着父亲进了厨房,汪新抿了一口酒,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儿,说不通,堵得慌。
厨房砂锅里的棒骨酸菜咕嘟咕嘟冒着泡。汪永革站在一边,拿勺子搅了几下,沉沉地叹了口气。
起风了,雪花飞舞。
大地清寒,一片一片雪花覆盖着它的身体,给它盖被子,给它一个冬天的温暖。
雪停的时候,姚玉玲如约来到了河边,看到了等候已久的贾金龙,他热情地迎了上来,说:“走,我请你吃好吃的去。”姚玉玲冷冷地问:“你到底什么意思?”“边吃边说,行吗?”“不说清楚,吃不消停。”“不都说了,我来宁阳,是惦记一个挂在心里的、日思夜想的朋友。”“你的朋友多了,谁知道是哪一个?”“你上次去哈城,我的一片心意,你还看不出来?”“后来呢,我给你写信,你为什么不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