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魁将门开一道缝,隔着缝隙说:“回吧,老汪!咱俩这辈子,就这样吧!算我求你,别太不要脸,我还是那句话,我马魁的闺女不能进汪家的门!”说完,马魁就要关门,汪永革的手死死抓住门边,马魁险些夹住他的手。
“老马,那天我在……在那车上!”汪永革坦白道。这句话让马魁头发晕,眼发花,如五雷轰顶。隔着门缝,汪永革用手一边捶门,一边双膝跪地,他哽咽道:“我在那个车厢里,我什么都知道……还有,还有……”
马魁打开门,跪在面前的汪永革满头白发,虚弱苍老。他情绪崩溃地说:“那个人,是我杀的!那个人,是我杀的啊!”
风卷着雪花吹进门,两个人僵在风雪中,门外门内,一跪,一站。
马魁终究让汪永革进了屋,两个人在桌前,面对面坐了下来。
一院风雪,夹杂着一屋子回忆。
那年,汪永革三十四岁,独自在餐车厨房里干着活,列车长制服外套挂在外边。当时,汪永革正想着,火车马上就要到站了,他准备给汪新带点肉回去吃。儿子爱吃肉,把儿子养成一个小白胖墩子,是他这个做父亲的成就。
事发突然,一个人冲进厨房,把门锁上,神色惊惶。“你是谁?”汪永革刚问出口,那人抡起一拳就打到他,他继续问:“你什么人?要干什么?”那人抄起一把尖刀比画着,汪永革惊恐地说:“你把刀放下。”
那人猛地一刀刺向汪永革,他闪过,尖刀扎在车厢墙壁上。随之,汪永革反应迅速,上前夺刀,那人将他打倒。这时,汪永革听到有人在厨房外面踹门。那人情急之下,抬起车窗要跳车,汪永革随手拿起洗菜盆砸向他,正中他的头部,他向外倒去。
汪永革冲上前,试图拽住那人的脚踝,却没抓住,他重重地摔向了铁轨。汪永革大惊,趴在窗口向外看。火车依然在行驶中,躺在地上的他渐渐变远,他脑后枕着一汪血泊。
惊慌失措的汪永革跑向厨房后门。嘭的一声,马魁撞开厨房门,冲到窗口张望。汪永革回头看了一眼,迅速逃离,马魁回头望向汪永革逃离的方向。那瞬间的一眼,使二人虽然兄弟一场,却站在了对立面。
汪永革说完了,这段话几乎耗尽了他的全部体力,他坐在桌前,全身颤抖,满脸泪痕。马魁怔怔地看着汪永革,一只手抓着桌子的边缘,手指仿佛要刻进木中。马魁抓住汪永革的脖领怒吼:“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你咋不带你的秘密去死?”汪永革说:“我是想去死!我现在生不如死。可是我得说出来,我的债,我来还,求你,我求求你,别拦着两个孩子了。”“还?你还得起?”
汪永革痛哭流涕:“我还不起!只是我没有办法,那年汪新才八岁。”汪永革话音一落,风猛然从门外吹进来,他和马魁都向门口看去,门口的地上,汪新扛着的货包散落一地。马燕的眼泪夺眶而出,冲着汪永革说:“叔,那年我也才七岁啊!”
马魁看向马燕,心痛无比,他欠妻女的太多了。汪永革踉跄地走到马燕面前说:“燕子,对不起!叔对不起你!汪新从小没妈,如果我进了监狱,他就是孤儿,他就得进孤儿院。”
“我宁愿进孤儿院,我宁愿进孤儿院!”汪新一声大过一声地说。
汪新要去拉马燕的胳膊,马燕拨开了他的手。汪新的手无力地垂下,他神情痛苦,知道他俩之间难以挽回。马燕的眼睛里透着决绝,看得汪新冰冷刺骨,她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汪永革内疚地说:“老马,我明白,我欠你的,这辈子根本还不完。老天罚我半条命,我自己再罚半条!”
父亲的话让汪新紧张起来,他说:“爸,您要干什么?”
“有用吗?现在有用吗?我要你的命干什么?滚!”马魁说着,目光看向王素芳的遗像。媳妇曾经交代他,真相显露,事情一发不可收拾时,要试着原谅,试着宽恕,留一条退路。他是答应了媳妇的,可他却做不到。
“老马!”汪永革悲痛欲绝地喊着,想要再次下跪,被汪新拉住了。马魁手指门口喊道:“你和你的儿子,别再踏进这个门!”
马燕直愣愣地坐在床边,听得一清二楚,面如死灰,心如死寂。
雪越下越大,铁路大院里的灯一个个熄灭了。覆雪的大院,静默在黑白之间。
安静的房间里,父女俩分坐桌子两端,马魁泥塑般一动不动,马燕强忍着不哭。俩人沉默许久,马燕起身从挂在墙上的衣服兜里,拿出那张验孕单,走到马魁面前撕碎。马燕坦白,她没怀孕。马魁点点头,说他知道。马燕哽咽着认错。
马魁不语,轻轻摇头。
马燕望着父亲泪落如珠,快步走上前,紧紧抱住他。马魁缓缓回身搂住马燕,轻拍着马燕胳膊,眼睛湿了,说道:“你有什么错?爸欠你的,都不知怎么还……我现在真不知道该咋办了……”
望着闺女苍白得如生了一场大病的脸,马魁又一次心碎了。这样的局面,真的是他想要的吗?他有点茫然,质疑起自己的初衷。
夜苍茫,风雪交加。这一夜,有人像是经历了一生。
汪永革平躺在屋内炕上,似是睡着了。汪新站在炕边,看着父亲的呼吸渐渐平稳,他愣愣地站了一会儿,转身走了。听着儿子的脚步声远去,一大滴眼泪顺着汪永革的眼角流下来,他压抑着,抽泣着,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天亮了,大院如平日般热闹起来。
汪新和衣睡在**,猛然惊醒,顺着门看向里屋,发现父亲愣愣地坐在床边,他的心猛地抽搐着。汪新来到院子里,看向马燕房间的窗,帘子一直拉着。事已至此,说什么都已无用,他满怀痛苦地离开。
老蔡一家边吃早饭边闲聊,老蔡媳妇问儿子:“汪新和马燕最近是不是闹别扭了?”蔡小年说:“没有吧!这些天忙,没见着汪新。”“马燕这两天,脸色看着是不太好。”蔡小年媳妇说了一嘴。
老蔡媳妇嘱咐儿子:“你这两天休息,见着汪新问问,一个院住着,处了那么长时间了,分了可惜。”“知道了,妈。估计是我汪叔和马叔有什么事吧?你看汪叔住院,马叔都没露面,连个问候也没有。”老蔡听了,摇摇头说:“那就更不应该了,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有什么不能挑明了说。”
不管能否挽回,汪新都在努力。他用板车拉着煤球往大院走,沈大夫正好从对面走来,问道:“汪新,买煤球了?”
汪新点点头,停下板车,看向马魁家。沈大夫笑了笑:“给师傅?”汪新“嗯”了一声。沈大夫告诉汪新:“我托朋友联系了省城医院的专科医生,下周带着你爸去看看。”
“谢谢您了,沈姨。”
“傻啊!还跟我客气。”
汪新将煤球一块块放在马魁家门外,马魁从窗边看到,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汪新放完煤球,立刻就走了。
汪新带父亲去省城医院看完了病,拿着药坐火车回家。汪永革坐在餐车一角,神情颇为不安。汪新安慰说:“沈大夫介绍的这个医生,还挺靠谱的。爸,您可得按时吃药,等过一个月,咱们再来复查。”汪永革一会儿糊涂,一会儿清醒,他要喝水,汪新倒给他喝。汪永革看见包里有药,便想打开看,然而手不受控制,药不小心撒了一地。见汪永革茫然不知所措,汪新忙安抚说:“爸,没事儿,您别动了,我来收拾。”
汪新俯下身把药捡起收好,将包放到行李架上。汪永革问:“吃了这药,能有劲儿?”汪新说:“能有劲儿。”“有劲儿好,有劲儿,能干大事。”汪新不解地看着父亲,不懂这话的意思,但也未过多留意。汪永革看向窗外,似想着心事,他的嘴角有些病态的抖动。
马魁走到餐车门口,看到这父子二人,冷着脸转身离开。汪永革看着马魁的背影,起身就要去找马魁,嘴巴颤抖着喊:“老马……老马……”“看错了,爸,不是的。”汪新赶紧上前,拉汪永革坐到座位上。
汪永革木然地望着儿子说:“我能看错吗?我俩就在这车厢过道前后脚儿地走,一走就是好几年。”说完,汪永革有些发呆,这话很耳熟,他像是听过,只是想不起来谁说过。
冬夜,马燕拉着货回家,看见门把手上挂着个袋子,她打开一看,看到里面是治疗冻疮的药。马燕看着那药,回头看看亮着灯的汪新家,想了想将药重新挂回门把手上。
早晨,汪新站在马家门口,看着仍旧挂在门把手上的冻疮药,房前的煤球也一块未动,知道这个死结很难解开。汪新怅然地站了一会儿,转身离开。马燕背靠在窗边的墙上,看着汪新的一举一动,眼睛湿润,表情却依然倔强。
汪新终究还是不忍心放手,放不下马燕。他悄悄跟着马燕,见她拉着一车的货物吃力地走着,实在是心疼便上前帮忙。马燕积压的情绪爆发了,撒开手叫嚷起来:“汪新,你换个对象处吧!只要不是我,你想娶谁娶谁。”“我知道,就凭我爸做的那个事,我八辈子都不配娶你。可是我换不了对象,不是你,这辈子就是不行!我过不下去!”汪新越说越激动,这心尖上的姑娘要是没有了,这不是扎心,是割心。
马燕忍不住流泪,快步向前走着。汪新推着车,在后面跟着她,想要追又不敢追,那么一点点距离,让他心痛到极点。仿佛这个世界所有的痛苦,都是为相爱的人准备的,有了最爱,就有最痛。
看马燕哭了,汪新慌了:“燕子,你别哭,你一哭,我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不哭,我从小就不爱哭,我把眼泪都咽肚子里了。他们骂我是劳改犯的闺女,我不哭;他们往我身上泼泔水,我也不哭!我就是不哭!我一哭,那些欺负我的人,就更高兴了。我十四岁,我妈高烧晕了,半夜,我背着她去医院,大夫说是肺炎,住院得交钱。我没钱,就问大夫,我能不能把血卖给医院?那大夫哭了,我也没哭……”马燕哽咽着说。
汪新想跟近一些,想靠近马燕,给她安慰。马燕突然回过身,满脸泪痕地说:“七岁到十七岁,我咽到肚子里那么多眼泪,现在才知道,这些眼泪,都是你们家给的!”汪新被她的神情吓住,不敢再向前一步。“我承认,我天天想你,不过,我不想再见到你了。看到你,我就想起我妈,我就想起那十年,我们娘儿俩受过的苦,还有我爸在监狱里过的日子。我不知道,我爸能不能过得了心里这道坎,但是我知道我过不去。”纵使万般纠结,是爱是恨难分清,但结局在她心里,却已泾渭分明。
马燕抢过汪新手中的车把,瘦小的身躯,倔强地推着车,踉跄地走着。远处,马魁站在树下等着女儿。马燕看到父亲,快速擦干眼泪。马魁接过女儿的小车,回头看了一眼汪新,推车往家走。汪新站在原地,看着他们远去,一切都像是在梦中。
昏暗的小路上,父女无话,马魁能感受到女儿的绝望和悲伤。马燕的爱情,一步一步走向悬崖峭壁,直至无路可走。
夜已深,整个大院都安静下来,只有雪花轻轻地飘落。汪新呆呆地坐在床边,在黑夜里戴着一副墨镜,用墨镜来掩盖情绪,不想让人看见他在流泪。
汪永革偷偷看了一眼儿子,轻轻地关上门。大错已成,他早已没了回头路,他仅有的念头就是要给儿子一条道,他过去的所作所为,却把儿子往绝路上逼。
汪永革在自己屋子里哭,在妻子的遗像前哭,在儿子的门口哭,多少眼泪都不能洗净他的罪恶。他给兄弟插刀子的那一刻,就给自己套上了刑具。
雪停了,出太阳了,大院里的人忙碌起来。
汪新疲惫地睁开眼,习惯性地看向父亲的房间,里屋门开着,父亲不在。整个大院,顿时陷入了慌乱。老吴媳妇跌跌撞撞地跑进家门,冲着老吴喊:“汪新又找不着他爸了。”老吴说:“出去遛弯了吧?”“汪新找了一上午,也没找着。”
“一上午,能丢哪儿去?”“汪新说,他爸最近经常记不住道儿。”“那别真走丢了,都去找找。”老吴说着,匆忙穿上外衣,快步走出家门。老吴媳妇追出去,给他扣了顶棉帽子。
老吴走出家门,看到老蔡正开自行车锁,问:“干啥去?也去找老汪?”“不找咋整?老了也不省心,腿脚儿磕磕绊绊的,还瞎溜达!”老蔡一边责怪一边担忧。“你往哪片儿找?”“我上东边看看,小年他们往南街那边去了。”“那我往北边,你也小心着点儿,都是老柴火板子了!”瞧着老蔡骑车像镜头放慢了似的,略显迟钝笨拙,老吴提醒了一句。
老吴出了大院门,确定方向后,努力快步走着。老吴一边走,一边左右看。“一转眼,都老了,都老了啊!”老吴连连哀叹,带着几分悲凉。
一个时代过去了,他们老了,老掉牙了,头发白了。他们曾热血沸腾,气壮如牛,犹如铜墙铁壁,刀枪不入。可惜,老了以后四处开裂,甭说刀枪了,就是随便一道坎儿,一根细小的枝条,都能绊倒戳翻他们一个跟头。
大家纷纷加入了寻找汪永革的队伍,他们在附近的每一个角落里穿梭。
谁也没想到,汪永革居然会去投案自首。他在宁阳铁路公安分处门外蹲了很长时间,吞云吐雾,脚下扔了好多烟头。最终,他扔下烟蒂,毅然决然地往里走。临进大门时,汪永革回头看了看熟悉的街道,百感交集。
胡处长接待了汪永革,见老汪衰老成这样,他大吃一惊。汪永革神色庄重地自我介绍,胡处长关切地说:“老汪,你还用自我介绍吗?听说你最近病了?咋样了?”
汪永革深吸一口气说:“我要自首。”
胡处长以为自己听错了,一头雾水。
汪永革重复说:“我杀人了,我要自首。”
“谁?什么时候?在哪儿?”胡处长感到汪永革的精神状态有点不对,向同办公室的民警招手。那个民警走过来,不解地看着他们两个。
汪永革坦白说:“那是一九六八年的事儿,我当时失手杀了个人,后来我嫁祸给了当时的乘警马魁。”
胡处长看着他没说话,感到问题很复杂,民警走到汪永革的身后,等待处长指示。
汪永革颤巍巍从衣兜里掏出几张信纸说:“我最近脑子得了病,经常会忘事儿。我怕说着说着就忘了,就把所有的事儿都写在了这材料里。”
胡处长接过纸,仍然满脸震惊,难以置信。只听汪永革补充说:“指天发誓,句句属实。”
胡处长快速看过手中的自首材料,一时难以决断。汪永革环顾四周,对身后的民警说:“小同志,把你的手铐拿出来,我是杀人犯。”说着,他举过双手。
胡处长和民警望着汪永革,不知该怎么处理。
等汪新得到消息赶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父亲被带进了审讯室。汪新坐在审讯室门外走廊的长椅上,头发凌乱,疲惫不堪,双手紧张地搓着脸。
审讯室内,胡处长和另一个刑警在隔间看着汪永革,讯问已完毕。胡处长收起笔录本问:“老汪,你说完了?就这些吗?”
汪永革点着头说:“就这些,句句属实,你们赶紧放了马魁!”
“马魁早放了。”胡处长明白,汪永革又有些记忆混乱了。“放了?那太好了,太好了,真快!我想见他,求你们让我见他一面,我坐牢前,总得见他一面。”一听说马魁放了,汪永革两眼放光,吵闹着要见马魁。
汪永革一脸期待地望着胡处长,胡处长无奈地看着他连连叹气,然后转身离开审讯室,留下一个刑警看着汪永革。
胡处长看见汪新,问道:“给你爸送药?”
汪新点点头:“是的。”
“交给里面的小李,让他赶紧把药吃上,一会儿明白,一会儿糊涂的。不过,那自首材料写得真清楚。”
“我爸,他说的啥?”胡处长看了一眼汪新,他立刻意识到不该问。
胡处长说:“虽是快二十年前的事了,也得按着流程来,整件事搞清楚之前,你爸一时半会儿还走不了。去把药给小李,待会儿等手续办完了,暂时把他转到看守所去。”
胡处长说完,摇了摇头,走了几步又回头说:“你爸想见马魁,我看看能怎么办吧。就算合规,也得看人家老马愿不愿意见他,是不是?”
汪新看着走远的胡处长,深深地低下头,万般滋味在心头。
夜,越来越深。汪永革在看守所单人间里呆坐,他形容枯槁,想了想站起身,用手摸着看守所里简陋的一切——铁窗、铁门、冰冷的床……摸着摸着,他老泪纵横,深切感受着马魁当年所经历的苦……
胡处长叫来马魁,无奈地对他说,汪永革喊了好几天要见他。老汪脑子出了问题,一会儿糊涂,一会儿明白。调查还没结束,真怕他出事儿。这时,门外有个刑警敲门进来,请胡处长去开会。
胡处长起身,叹着气说:“老马,按规定你俩也不可能单独见,我们得派人跟着。你也不用说话,听着就行。当然,见与不见,得你自己定。你先想想,回头告诉我。”
胡处长走了,马魁坐在办公室里,面色阴沉。那个十年,是他生命的哀歌,这歌声唱得太久太长了,几乎耗尽了他的精气神,甚至连累妻女备受屈辱……思来想去,马魁决定走一趟,他在两个刑警的陪同下,去了看守所的会见室。
隔着铁栅栏,马魁看到已满头白发的汪永革,仿佛再次看见了淹没自己的那场暴雪。汪永革一看见他,立即兴奋起来,叫道:“老马,老马,我终于把你‘换’出来了。”马魁冷冷地看着他,一声不吭。
汪永革激动地喘着气,转而捂着额头说:“这一激动,还忘了,要跟你说啥了。”马魁淡淡地说:“那就忘了吧!”“忘不了!这几天,躺在**,吃着饭,我就想,老马就是这么过了十年。”汪永革嘴皮子不太利索,一字一顿地说。“那时条件没现在好。”马魁惨然一笑。
汪永革看了马魁一会儿,笑了:“老马,都说这人老了,是‘近事儿记不清,远事儿忘不了’,还真是的。我最近,突然想起好多事儿,那会儿你还是乘警,我刚当上乘务员。咱俩一趟线一趟车,就数咱俩岁数小,也是一起瞎折腾。结果,写检讨你都不知道改改字儿,你也不想想,两份一样的交上去,可不得挨车长骂。回头你还嫌是我写得不好,那是写得不好的问题吗?”汪永革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像唠家常一样和马魁唠着。
马魁静静地听着,往事一幕幕浮现,有憎恨的十年,也有暖暖的时光。
汪永革继续唠着:“你头一回跟嫂子见完面,就拉着我喝酒,可给你高兴坏了。因为喝多了,第二天一大早差点误了点,咱俩那真是飞奔着赶时间。后来,你跟着你师傅干了刑警,只要你上了车,我这心就稳当了。你师傅走的时候,你啥话也不肯说,拉着我一个劲儿地喝酒,我就陪你喝。结果到最后,是你把我送进的卫生所。这事儿,我一想起就哭笑不得。跟你说,我现在酒量可好了,就算到了下辈子,我也得跟你拼桌。”
马魁将目光从汪永革的脸上移向别处,曾经的那种愤怒,此时变成了无奈。
汪永革还在没完没了地说:“再后来,你上我的车抓贼。”说到这时,他突然惊慌了,温暖的笑意从他脸上慢慢消失,回到了现实。马魁看向他,等他往下说。
“我对不起你,马魁。这么多年,我快憋死了,说实话,也就在这看守所的硬**,我睡了几个踏实觉儿。你就让我死在牢里,你们就让我死在牢里!我求求你老马,求求刑警们,让我死吧!”汪永革越说越癫狂,他像疯了一样,又磕头又作揖的。马魁几次让他别说了,可他都像耳聋了一般,根本就听不见。
马魁转过身,背对着汪永革深吸一口气,走了出去。汪永革呆呆地看着马魁的背影,安静了下来。
火车行驶,窗外是一片田野,雪有些化了,大地已有春的气息。
马魁坐在餐车的一角,因为不是饭点,餐车里的人并不多。阳光照在马魁脸上,那光随着火车的行驶而闪动。马魁看着窗外,此时的他,看起来内心平静。
马魁下车后,走进胡处长办公室,问找他有啥事。胡处长告诉他,跟他说说汪永革的案子。今天老汪放出来了,汪新一早就去接他回家。马魁面若静湖,平静地点着头。
胡处长说:“细节都调查清楚了,汪永革当年只是过失致人死亡,死者持刀行凶,犯罪行为在先。关键是这案子已经过了追诉期限了,所以案件撤销了。老汪现在这个样子,在里面熬了这么些天,也算受到惩罚了。本来是可以取保候审的,家属也申请了,不过老汪他坚决不同意。”
胡处长说这话时,心里是忐忑的,毕竟马魁十年冤狱,这个心结搁谁都不好解开。他观察着马魁的情绪,见他一直平静无波,心下有许多感慨。
“依法处理,你看我干啥?我当年的冤案国家也早给落实了政策,日子还得继续过,是不是?”马魁的语气平平淡淡。
听了马魁的话,胡处长释然地笑了,他站起身拍了拍马魁的肩膀,带着某种崇敬。人在做,天在看。上天饶过谁?最终能够放过自己的只有自己。
汪永革回到家后,像是丢了魂儿,打不起一点儿精神。他坐在炕边上,昏昏欲睡,没什么力气,汪新给他脱衣服,照顾他休息。
汪新说:“爸,我发现您瘦了不少。”“是吗?有钱……难买老来瘦。”汪永革反应迟钝,说话也慢。“我给您送进去那些药,您都按时吃了吧?”“按时吃了,一顿不差,小黄片一天两次,每次三片;那个带糖皮儿的,一天一次,一次两片儿。”汪永革细细数着,慢慢说着。
“爸,您这记忆力,好像还比以前好了。”汪新鼓励父亲。“那是,我最近睡得好,踏实。”说这话时,汪永革的表情像是个乖孩子受了表扬似的,带着些许骄傲。汪永革问:“你和燕子,挺好的吧?”汪新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说:“她挺好,我也挺好。”汪永革躺在炕上,昏昏欲睡,汪新的眼睛湿了。
在外人看来,汪永革似乎有所好转。下班回家,老蔡媳妇告诉汪新,他爸气色挺好的,又开始给他买菜了。天儿好,刚才他又出门了。汪新说,是得多溜达,他爸就是爱睡觉。
进了屋,父亲果然没在家,桌子上凌乱地放着一些纸,被子也没叠。汪新顺手叠被子,整理枕头时,几张稿纸掉落下来。汪新拾起来看,是份写了一半的自首材料,他再看桌子上竟也是写了一半的自首材料。这样的纸满地都是,他吃惊地看着,说不出一个字。
汪永革又去了胡处长的办公室,他憔悴的模样让人不忍直视。他掏出叠得整整齐齐的自首材料,向胡处长坦白自首。胡处长与办公室里的刑警面面相觑,只好通知汪新,让他将汪永革接走。
汪新看着父亲百感交集。都说父爱如山,可他如今像一张薄薄的纸片,写满了懊悔和愧疚。汪新推着自行车,后座上载着父亲,一路碎碎念,一如父亲对他的那些年。“爸,跟您说了多少次了,上个月二十三号就撤销了案件。”他们路过一家饭店和澡堂子,汪新手指着说:“您出来那天,咱俩在这儿吃的饭,在前面洗的澡。爸,您记住了吗?”“记住了,你这么一说,我都想起来了。”“想起什么了?”“想起我没受着罪啊!这不行,这样真的不行!我得去坐牢,我得改造!儿子,我要去找警察,让他们抓我,不要抓马魁!”汪永革说着说着,就狂躁了。
汪新像哄孩子一样安抚父亲,直至他平静下来。汪新推着自行车,疲惫前行。
有时,马魁与汪新在街上出外勤,师傅在前,徒弟在后,他们几乎不沟通交流,两人相隔一米左右。马魁不经意回头,看了看汪新疲惫的脸,汪新在走神毫无觉察,师徒俩形同陌路。
没过两天,汪永革又拿着自首材料坐在铁路公安分处门口的台阶上,冻得瑟瑟发抖。汪新赶过来,给父亲穿上大衣,背起他就走,汪永革很顺从……这已成为一种日常生活。
这天,汪新接到通知,他父亲又来找胡处长自首。汪新真是累啊,他埋怨说:“爸,您是真忘了?胡处长都帮您数过了,这已是第五次了。”汪永革眯着眼唠叨:“累啊?”“这么天天折腾,能不累吗?”汪新一手推车,一手扶着打瞌睡的父亲,慢慢地往前走。
路过电影院门口,汪新放慢脚步。马燕正在卖货,生意不错。马燕看到路对面的汪新,两人对望,各自感伤。“那不是马燕吗?叫她一起回家。”汪永革不知何时醒了。汪新叹了口气,加快脚步,离开马燕的视线,继续前行。
“爸,如果我这辈子不结婚,您不会骂我不孝吧?”汪新说着,一回头,发现父亲睡了。他索性敞开心扉,对着睡着的父亲,把心里憋的话都说了:“爸,我和马燕这辈子是不可能了。我想过下辈子,可是不相信有下辈子。我也想好了,马燕肯定能碰上比我好的,她长得好看,性格还利落。而我……我觉着我是碰不到了,到时候她结婚生子,过好日子,我就悄悄地护她周全。她小时候命苦,后半辈子,谁也别想欺负她。”
心里的话倒出来,敞亮多了。突然,汪新低头发现汪永革的自首材料掉在了地上。他一边扶车,一边弯腰捡纸,车子突然失去平衡要摔倒。一双大手从身后及时扶住了汪永革,汪新回头一看是师傅。
“车把稳了!”马魁严厉地说,像是责怪汪新不小心。汪新不敢再说话。马魁弯腰拾起那张纸,看着上面的字,心里五味杂陈。
汪新专心推车,马魁扶着汪永革,师徒俩保持着沉默。他们迎着风,亦步亦趋地向前走,汪新逐渐湿了眼窝。车过一道沟,险些失去了平衡,马魁下意识地抬脚踢了汪新的屁股。汪新忍不住叫出来:“哎哟,疼!”马魁呵斥说:“不踢你,连个车都推不好!”这对话,这场景,让师徒俩一怔,感到既温暖又熟悉。
汪永革被吵醒了,愣愣地看了身旁的马魁半天,痴痴笑着说:“马魁?你咋整的,啥时候长了一脸褶子?”马魁板着脸说:“回家照照你自己的老脸吧!”汪永革听了认真地摸着自己的脸。汪新忍着,继续推车。终于,他还是咧嘴笑出来,笑着笑着,又想哭了,不自觉地泪流满面。
三个人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自首信”随风飘走……
这天一大清早,马燕被剁饺子馅的声音吵醒,走出房间见父亲正剁着酸菜。“爸,不是说好了,我做早饭吗?”“突然很想吃饺子。”马燕笑父亲嘴馋,就往厨房走。路过小餐桌,发现户口本放在桌上。马燕呆住,拿起户口本看,又看向父亲。马魁装得无事儿人似的,继续剁酸菜,随口说:“年纪也不小了,别总赖在我的户口本上。”父亲放下了,马燕心里便释然,她一时不知说什么,眼泪夺眶而出。
马燕走出家门,看向对面;汪新正站在自己家门口,向这边儿张望。两人看到了彼此,阳光照在他们脸上,两颗备受煎熬的心慢慢靠近。
汪新和马燕再次来到民政局结婚登记处,材料齐全,一切顺利,工作人员递过两个结婚证,他们像是领了两张奖状,拿着结婚证百感交集……
回首过往,情窦初开。她十七岁,他也刚刚十八岁,这一路走来,染过了岁月,爱意不曾改变。
儿子有了自己的生活,开启了新的人生之路,汪永革心满意足了,死也能够瞑目。给妻子上香,感慨地看着遗像,似有千言万语,却不知说什么,只是久久地凝视着。
夜晚的故事和秘密比白天多。这不,蔡小年抱着两岁的孩子回家,就发现了沈大夫的秘密。他看见沈大夫趁着夜色掩护,提着小铁锹走出院门,来到一棵树下,朝周围望了望,然后挖了起来。
沈大夫挖了一个土坑,从怀里掏出一个报纸包,把报纸里的药渣滓倒进土坑里,又用土埋上。沈大夫的一举一动都被蔡小年看在了眼里,记在了心里。
一夜过去,天色大亮。老蔡一家坐在外屋,围在桌前,研究起沈大夫填埋的药渣滓,老蔡拿捏着药渣,放在鼻子前闻着。蔡小年好奇地问:“爸,这是治啥病的药?”“我哪知道?不过,这肯定是中药。”“沈大夫得病了?”
老蔡媳妇想了想说:“我看她气色挺好的,不像得病的样。”蔡小年说:“那就是病得轻。”“有病就治,为啥趁天黑背着人把药渣滓埋起来?”老蔡媳妇想不通。“悄没声地埋药,应该就是怕咱们知道她病了。估计呀,还得是大病!爸,平时沈大夫对咱们都不错,谁家有个头疼脑热的,连医院都不用去,省了多少事。眼下她病了,咱们可不能不管不问。”蔡小年脑子一向机灵,觉得自己猜到了根子上。
老蔡听儿子这么说,笑了:“我一个老爷们儿,还能上门打听去?”“这有啥,等我跟她唠唠去。”老蔡媳妇接过话茬。老蔡媳妇的性子风风火火,说去就去。
老蔡媳妇敲了敲沈大夫的屋门,沈大夫打开门问她有啥事。老蔡媳妇说,去屋里说。沈大夫堵着门说:“不好意思,屋里没收拾,乱哄哄的,就在这儿说吧!”老蔡媳妇迟疑了一下,问道:“沈大夫,你挺好的?”“嫂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哪儿不好了?”“我看你最近气色不太好,若是碰上了为难事就说出来,大家都能伸把手。”“最近医院忙,可能是累着了,歇歇就好了。”“对,能歇就多歇歇,这活儿啊,一辈子都干不完,得抻着干,别把身子累坏了。”“多谢嫂子关心。”
老蔡媳妇伸头朝屋里看,沈大夫见她还不走,态度冷淡下来,问道:“还有事儿?”老蔡媳妇不甘心地说:“没事了,回去了。”
老蔡媳妇走后,沈大夫关上门,走到墙角,拎起一双解放鞋扔进水盆里。
回到家里,老蔡媳妇立即汇报:“老蔡,沈大夫家满屋子药味,都顶出门了!”
“那就是真病了。”老蔡一边喝着茶水一边说。“对了,猜猜我在沈大夫屋里看见啥了?”老蔡媳妇神秘兮兮地说着,眼瞅着老蔡。
“看到啥了?”
“一双男人的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