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我在教堂后房管站的修缮队木工组干临时工,跟着正式在职的木工们,入户给住家修理门窗、地板、顶棚。活是轻活,入户干活更是美差。户主好不容易把我们请去,自然是好烟好茶,好脸待承。进门照例一屁股坐下去,先和户主聊大天,抽足喝足,起身来锯锯刨刨,钉钉敲敲,也算活动一下坐紧巴了的身子骨。干个把小时,脚底下抹油,“哧”地就走,活没完,第二天接着,反正日子有的是。
这天打早就阴天,滴答雨点,老天爷开恩,索性也不用入户了。哥儿几个把桌上的刨花一划拉,“哗哗”洗牌,打“大跃进”,赌烟卷。组长黄茶壶(这是他外号,由于贪喝茶水得此大名),泡了一大缸子浓茶,把早晨从家带上身的一整包烟,从中掰开,往桌上一撂,打算这一下就干到晌午。不料没打几圈,烟盒瘪下去,就要空壳。他顾不得摸茶缸,双手抓着牌,竟攥出水来。目光变得如狼似虎,死盯着别人甩出的牌,连最爱耍贫嘴的骆小六,也不敢吱声,怕他翻脸。他浑身肉,干活时也从没绷得这么紧。我有意扔出张小牌,给他活路,他还是没牌出,看来这家伙今儿真是走倒霉字儿了。
这当儿,门一开,曹站长满脸不高兴地说:“行了,雨住了,你们也该打住了,找点儿活干吧!”说完立刻带上门走了。大概他知道,工人们不会给他好脸看。
黄茶壶不甘心这么结束,一拍桌子说:
“把口袋的烟掏出来,全押上,赢输就这一把了!”
这儿他说了算,洗牌,又来一把。那时这家伙阳气正壮,该他不绝,大小鬼,四个“3”,两个“2”,外加五星,叫他一手摸去,再一口气甩出来,谁也拦不住,满赢,全拿。哥儿几个大眼瞪小眼,骆小六一张牌没出手。“痛快!痛快!”黄茶壶乐得露出黑紫的牙花子,伸手把桌上的烟卷全塞进衣兜。
“不行,接着来,我们一把最多赢你三根,凭嘛你一把就兜底儿!纯粹地主对长工那套,你是不是想换成分?”骆小六趁他高兴,拿话怄他。自己却真有点儿气。
“去你的!再来,叫你连裤子都输进来,走不出这屋子去!没见你老子转运了?换成分?老子家打根就是贫农,换血也换不了成分,你要看着眼馋,想沾光,现在过继给我也不晚,哈哈!不服气?今儿就老实在家,和老倪锯木板子吧!大个儿(指我,我身高一米九)、陈荣胜,跟我入户干活去!”
黄茶壶极得意,一条眉毛直往上挑。他忽然问我,他最后甩出的那张牌是几。
“梅花9。”我说,“怎么?”
黄茶壶笑呵呵,叫陈荣胜查查住户房屋修缮登记本。他说:
“你从头往后数,哪户登记排在第九,咱就去那家干活。叫这户也沾沾光,走点儿运。”
大家都觉得这法儿挺开心。
“找到了吗?找到了,哪儿?”黄茶壶问。
“福安街一百二十七号后院。”
“倒还近。姓嘛?”
“俞。”
“不认得。嘛活?”
“开窗户。这户登记快两年了,还是一九七○年呢!这可真该他走运了。”
黄茶壶忽然脸一暗:
“噢,是那户,不去,换一户!”
“为嘛?”
“你和这家有过节?”
“不,压缩户。咱不伺候他们!”黄茶壶说。端起缸子喝茶,像往嘴里倒,嗓子眼儿响,肚子也响。
骆小六蹲在木条凳上说:“真是榆木疙瘩脑袋!愈是压缩户,待咱愈客气。不单你刚才硬夺去那两口袋烟卷省下了,还保准十块钱一两的龙井,灌足你这夜壶。你不去,我去!”他一挺肚子,从凳上跳下来。
我自己家挨了抄,也是压缩户。由于是临时工,他们不知道。我总穿绿褂子、破裤子,骂骂咧咧,他们便以为我和他们一样。大概出于一种同病相怜,不禁替这想开窗户的人家说话,当然,我用另一种口气说:
“黄头,你要换一户,不是第九,你可把手气也换掉了!”
黄茶壶怔一下,忽然“呸”的一口,把留在嘴里的茶叶吐出来,朝我和陈荣胜一撇脸说:
“走——叫他占一次便宜吧!”
“别中了糖衣炮弹。”骆小六笑道。
“滚蛋!这叫作‘生活上给出路’,这是政策,懂吗,傻小子!”
“咱三人这叫‘落实政策小组’,对吧!”我笑嘻嘻地起着哄,拥着一齐去了。
这是大杂院。走到顶头,一拐,穿过一条一人宽的夹道,再顶头,只一间小屋,单扇小门。门一边有个跟瞭望孔差不多大小的窗洞,装着几根炉条似的铁栏,不像住房,不知当初干什么用的。从方向上看,它背靠福安街,肯定是想在临街那面墙上开个窗子,好透气。这屋比院子低,站在门外,屋檐和眉毛一般齐。黄茶壶的嗓子挺冲:“有姓俞的吗?房管站的!”紧接着就又一句,“没人就走啦!”
“哗”地门儿打开,一张黄瘦脸儿,眼镜片闪光,客客气气把我们让进去。别看他没有任何反常,头一面,我就觉得这人不大正常。
屋里有股油漆稀料味儿,虽然混在浓重的潮气里,还是很明显,往鼻孔里钻。这人是干什么的?
“你不是登记要开窗户吗?经过研究,今儿决定给你……”黄茶壶挺神气,边说边找椅子,就坐下来,等这人拿烟沏茶了。可是他忽然“哟!”的一声。我们几个同时一怔,好像被大炮一起击中,不分先后。原来靠福安街那边墙上已经开了窗子!不大不小,对开的两扇窗,玻璃挺亮。
黄茶壶脸色变了,好像他的什么好东西叫人抢先截走了。
“谁叫你自己开窗户?”
这姓俞的瞪大眼,似乎比我们还惊讶。
“别装傻,公房原建筑一点儿不准动,私开窗户是违法的,破坏国家财产,谁不懂?”
黄茶壶好横,看来解释、认错、讨饶,都不济于事。谁料这姓俞的,眼镜片直冒光,却不像镜片反光,而是从镜片后边闪出来的。他居然挺兴奋。
“好,你还不当事!听着,现在——你马上给我堵上,随后再写检查。一式两份,一份交给你们单位,一份送到我们站里去。听明白了吗?堵吧,我看着你堵!”
姓俞的却摊开双手,表示不知该怎么做,神情要笑。这人!缺心眼儿,还是成心气黄茶壶?
“把窗子先落下来,再用砖、沙子灰堵,怎么开的,就怎么堵上,恢复原样,一点儿也不能差!”
“落下来?怎么落……”他终于露出笑容。
黄茶壶脸上的肉直抖,他受不了一个压缩户跟他装傻卖呆。
我虽然对这倒霉的人抱些同情,却也觉得他做得有点儿过分。又担心黄茶壶这火药罐子脾气炸了。才要说两句了事的话,忽然一激灵。因为我离窗子近,发现这窗子根本不是开的,竟然是画在墙上的!奇了,真奇了!站在三步外,冷眼一瞧,绝看不出来。这样逼真,木头窗框、窗棂,铁拉手,玻璃真像装上去的!天下还有这种以假乱真的能耐?没有亲眼见,绝没有我现在这种惊奇到顶的感觉。
黄茶壶哪知道,他把事情闹大,就会下不了台。我拉拉他衣袖,小声告他,这窗子是画的。黄茶壶一怔,一眼仍旧没有瞧出来,上去一步,才看出真相。为了验证虚实,弯起手指敲敲这窗,发出敲墙皮的声音。他也傻了。这一傻,使他有点儿蠢。泄了气的肉,就像放下的帘子,松松地耷拉在脸上,嘴呆呆成一个洞。“画的?”他半天才说。还是句等于没说的傻话。
姓俞的,像小孩做了得意的事那样,很高兴。在黄茶壶看来,就是气他了。他没认出画窗,白白神气一通,空发威,却没法再发怒,画窗户并不违法。下台阶的办法只剩下一个,就是朝我和陈荣胜说声:“走。”这个字说得倒厉害,实际上却是放空炮了。
我们出来时,好像打败仗。
“这家伙为嘛画窗户?”
寻思半天,谁也猜不透。
“别是特务暗号?”陈荣胜虽然瞎逗趣,却也想邪乎了。
黄茶壶突然叫道:
“我懂了。准是这四眼狗嫌咱们不给他开窗户,成心画一个,叫咱们认不出,给咱们难看,对吧!这四眼狗还真有两把刷子,也够阴损,不声不响,愣把咱涮了……这正好,冲这就不给他开了,叫他使唤这死窗户吧,闷死他!怎么样?哎,大个儿,听没听见?”
我听见又没听见。因为眼前总浮着刚才那窗户,心里总体会着头一眼瞧那窗户时信以为真的感觉。我上学时,喜欢画,眼力不错,它究竟怎么能硬把我的眼睛骗了?呵、呵,这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