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冬天,很冷。四麵單磚的牆太薄,一個小煤球爐子燒不暖,屋角總聚著寒氣。我倆各抱一個裝熱水的玻璃瓶暖手,望著那窗。窗外是暖洋洋的春天,從窗子上邊垂下一些藤蘿的枝蔓,綠葉都被陽光照得半透明,中間夾著幾嘟嚕怒放的淡紫色的花,一隻大蜜蜂趴在玻璃上,大概采蜜采得太多太累,一動不動,一道黑、一道黃的肚子鼓脹得像個球兒。
“小時候,年年五月裏,我家的窗戶就這樣。一開窗戶,大蜜蜂就闖進來,不敢開,屋裏挺熱,但花香卻從窗縫鑽進來……媽媽總在屋裏用鼻子使勁兒吸,吸花的香味,吸著吸著,她就閉上眼,享受這花香……”
他鏡片後的眼睛也閉起來,醉了一般。我不覺冷了,甚至也感到了花的香味。這真是奇妙的感受!
這期間,我斷斷續續去過他家幾趟。有時為了幫他的忙。他幾乎沒什麽朋友,生活上沒什麽辦法。他那裝熱水的瓶子還是我從醫院裏弄來的葡萄糖注射液瓶,因為這種瓶子放熱水不炸。表麵看來,他的心緒還好,但我總為他有點兒擔心,擔心什麽,那時我並不清楚。有時,我說,你可以參加外邊的美術活動,比如畫展。其實那些畫展我從來不看,也不認為報上的畫是畫。拿這些說服不了自己的話,去勸別人,自然沒勁。
他倒常常更換窗上的畫。有時換上一片憂傷的秋色,換上一片閃電照亮的雲天;伏天裏,小屋真像蒸籠,光膀子,有汗味和人肉味,他的窗子便換上一片燦爛而神奇的冰花,或是一片寥廓曠遠、鳥獸絕跡的冰天雪地。目光放上去,心立刻就靜了。
“你這窗子的季節,正好和大自然的季節相反。”
“不,它是我內心的季節。”
“反現實的?”
“還有一種內心的現實。”
“有人說過,生活追求一種現實,藝術追求兩種現實。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