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傳:全三冊

七 誰似我,醉揚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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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州戰敗”隻是個傳言,後來沒人再提起。蘇軾在赤壁下問徐大受、孟震,二人也以“不知道”三字應對。時間稍長,東坡居士就把這事淡忘了。

這時已到盛夏,黃州地方潮熱無比,暑氣蒸人,雪堂建在江邊,一早一晚還清涼些,到中午就熱得喘不過氣來。朝雲身嬌氣弱,冬天怕冷夏天怕熱,今年入夏以後就覺得渾身乏力懶得動彈,尤其早上醒來最不舒服,胃痛作嘔,飯量也減了,朝雲覺得這不算病,就瞞著不說,東坡居士糊塗人一個,也不知道。

這天朝雲早起又覺得不好,勉強燒飯給蘇學士吃,自己沒胃口,隻陪著喝了小半碗粥,哪知還沒吃完就惡心難過,一下子都吐了出來。蘇軾趕緊慰問,朝雲仍是不說,蘇軾也不知怎麽辦,想一想,胃口不好,大概走一走消消食就好了,就趁早上天涼,帶著朝雲到江邊散步。朝雲身上說不出的困乏,胃裏隱隱作痛,本不想走動,又不忍駁蘇軾的興致,強打精神跟著他出來。兩人從雪堂出來,經過田地,繞過水塘,沿坡走到江灘上,就這麽幾步路朝雲也走不動,見江邊樹下有塊大石頭,忙過去坐下,樹陰蓋頂,涼風習習,渾身舒泰,再也不肯走路了。

見朝雲才走到這裏就坐下不動,蘇軾有些不耐煩,坐在邊上說了會兒閑話,朝雲沒氣力沒精神,隻是哼哼哈哈地答應,蘇軾陪她坐了會兒,覺得沒意思,就脫了鞋襪跑開去,在淺水裏自己踩水玩兒。

東坡居士這年四十八歲,可他是個長不大的孩子,光著腳丫兒在江灘上一蹦一跳也能自得其樂。朝雲就坐在這兒看著,見蘇軾往水深處跑就吆喝一聲兒,其他時間也不用管。剛覺得身上好了些,蘇軾卻從江邊飛跑回來,伸著兩隻手給她看:“你看這東西多好!”

朝雲往蘇軾手上看去,卻是幾枚溜圓的石子兒,紅黃錯落五彩斑斕倒也好看,就問:“在哪撿的?”

蘇軾指著江灘:“那裏多得很,我再去撿!”把褲管胡亂挽了挽又跑回去。朝雲也在後邊跟了來。

這一處江岸上到處是鵝卵石,大的如同西瓜,小的好似鬆子,多是青灰色的,其中夾雜著不少有花紋的圓石子。蘇軾蹲在江灘上一個個挑揀那些小石頭,朝雲一開始還在邊上幫著撿,可眼看灘上的花石子千千萬萬,俯拾皆是,雖然蘇學士興致勃勃,不斷告訴她哪一塊好,哪一塊不好,朝雲卻實在不明白其中的區別,索然無味,太陽又曬得慌,漸漸蹲不住了。再看蘇學士,一條袍襟子拖在水裏弄得精濕,朝雲跟在後頭幫他掖了幾次,可這人像個猴兒一樣,一會兒站起來一會兒蹲下去,不大功夫袍襟子又掉出來了。蘇學士覺得袍子麻煩,幹脆一把脫了遞給朝雲,朝雲正受不了這苦,拿起袍子躲回樹陰下坐著,看著蘇學士在大太陽底下忙活。

隻穿一件短衫,蘇學士撿起石頭來就方便了。又忙了大半天,抓著兩把花石子兒跑過來,把其中滿意的一顆顆擺給朝雲看,然後堆在腳邊讓她“看著”,自己又跑回去撿。朝雲見蘇學士光著兩隻腳丫子,臉上的汗水都淌到胡須上,怕曬著了,叫他別撿,蘇軾正在興頭上,哪裏肯聽,跑得飛快,朝雲再一想,難得這麽高興,也就隨他去了。

蘇學士在江灘上來來回回忙了一個多時辰,朝雲腳下已經堆了好大一堆石頭子兒。哪知這人貪婪無比,樂此不疲,朝雲有些不耐煩,正想招呼蘇軾回去,卻有三四個光屁股的孩子沿著江岸走來,見蘇學士在這裏忙著,過來問他:“你幹什麽呢?”蘇軾拿出石頭給他們看,這幫孩子也像朝雲一樣不解:“撿這幹什麽?這東西滿處都是。”

東坡居士正撿得辛苦,見了幾個孩子忽然想出個主意來,就跟他們商量:“你們也幫我撿這些石頭,要顏色鮮豔、大小勻稱、又圓又亮的,顏色越多越好,撿得多了,我給你們每人一角餅吃。”

這幾個孩子都不信:“你騙人,到時候不給我們怎麽辦?”

蘇學士是個老實人,哪肯騙人?見孩子不信他,立刻飛跑回來,從小包袱裏找出一個蒸餅,又跑回去,把餅掰成五塊,每個孩子手裏塞一塊,他自己也拿一塊吃。這幫孩子也有誠信,吃了蘇軾的東西,一個個蹲在江岸上幫他找起石頭子兒來。

此時已近中午,天高水藍,江風隱隱,朝雲坐在陰涼底下,隻覺渾身說不出的鬆快,甚至有些矇矓的睡意。把身子倚在一塊大石頭上,看著江灘上一幫“孩子”鬧騰,不知怎麽心裏升起個奇怪的念頭:也許三年後,或者五年後,江灘上的這個男人會領著一個孩子——或者兩個,在這兒撒歡亂跑,撿這些沒用的石頭子兒,那時候自己還在這陰涼裏坐著,什麽也不做,什麽也不想,就這麽坐著,看著……

想到這裏,朝雲悄悄羞紅了臉兒。

一塊蒸餅不能把這幫孩子籠住太久,各自撿了兩把石子交給蘇軾就跑開了。這時候蘇學士已經撿拾了無數花石頭,用衣襟子兜著晃晃悠悠走回來,“嘩啦”一聲都倒在朝雲腳下。朝雲把蘇軾扯過來坐下,拿帕子幫他擦汗,才擦兩下,蘇軾又跳起來擺弄這些石子,好的放在一邊,不好的丟到另一邊。遇到特別中意的就舉著給朝雲看:“你看好不好?”

石頭好不好朝雲不知道,隻知道蘇軾高興她也高興,就微笑著點頭兒。蘇學士又問她:“你要不要?”

朝雲對這些石頭沒興趣,一心隻是哄孩子玩兒,就說:“要。你挑幾個好看的給我吧。”

但凡孩子都愛賣弄。見朝雲喜歡,蘇軾比自己得了寶貝還高興,彎著腰挑了半天,找出一顆遞給朝雲:“你看這個多好!像個豹子頭,有眼睛有鼻子有嘴,花紋也像!”

被蘇學士一說,再看這石子兒還真有些像。朝雲拿手帕包起石子揣進懷裏。

蘇軾又把地上的石頭仔細挑了一遍,大約選出來兩三百顆,用包袱皮兒兜起來,樂嗬嗬回到雪堂。才走上山坡,已經看見雪堂門前栓著三匹駿馬,其中一匹黑馬十分顯眼,蘇軾一眼認出忙飛步趕來,隻見門外樹陰下坐著三個人,前頭兩個紅衣女子,隨後一個穿黑袍,蓄短須,手提馬鞭,正是住在歧亭的老友陳季常。

見蘇軾回來了,陳季常跳起身來用馬鞭子指著蘇軾叫道:“你這老頭兒跑哪去了,這大太陽,快把老子曬熟了。”蘇軾忙把陳季常讓到屋裏,拿出自釀的新酒給他喝,陳季常也不客氣,一連氣喝了三碗,這才問:“什麽東西,又酸又淡涼水都不如!”

蘇軾哈哈一笑:“這是我自己釀的酒。”又問,“你來一次不容易,在這裏住幾天再走吧?”

“不行,朋友那裏有事,我天黑前要趕過去。”

陳季常年輕時行走江湖,認識不少綠林人物,現在雖然脫出身來,時常難免與這些人打交道。蘇軾不願意陳季常和這些人交往,又不好說,隻笑道:“你在黃州有什麽朋友?”

陳季常把嘴一撇:“打聽這麽細,是不是要去報官?”蘇軾知道他不肯說,也就不問了。

這時朝雲已經下廚把昨天蒸的一缽肉端上來,又炒了兩個菜,捧來一大壺新酒。陳季常是個粗獷驍勇的豪傑,根本不用人勸,自己拿個粗瓷碗一連氣喝了三四碗酒,席上的一碗“東坡肉”被他一個人嚼了大半,把嘴一抹:“這個肉好!肥而不膩,還有異香,老子就喜歡大塊肉大碗酒,過癮!”

這幾個月蘇軾心裏始終有個疑問,又沒處打聽,陳季常消息靈通,正好問他:“我隱約聽說朝廷在靈州吃了敗仗?”

陳季常點點頭:“環慶、涇原兩路人馬,十幾萬人弄個全軍覆沒。”

“怎麽搞的?”

陳季常又喝了一碗酒,丟下碗:“這次朝廷總攻西夏,五路進兵,種諤的兵馬取了銀州,劉昌祚的涇原兵奪了磨臍寨,圍住靈州,聽說已經快攻下來了。哪知環慶經略使高遵裕——就是當今太後的伯父!貪功心切,忽然下令給劉昌祚,說他已派人進城招降西夏人,讓劉昌祚停止攻城,結果靈州的攻勢停了,直到高遵裕趕到才又攻城,人家已經有了準備,城池攻不下來。一直拖了兩個月,兩路兵都拖疲了,西夏人趁機挖開黃河大渠,一股洪水灌進營盤,兩支大軍剩下不足兩萬!回撤的時候又中埋伏,十幾萬人馬全丟在西夏了。”

到這時蘇軾才相信傳言都是真的,也驚呆了:“怎麽搞成這樣——銀州那邊總算還有個勝仗吧?”

陳季常搖搖頭:“這次說是五路進兵,其中三路最強,種諤是一路,高遵裕是一路,劉昌祚是一路,現在靈州這邊兩支精銳一敗塗地,銀州種諤的兵馬也站不住腳,聽說糧道已斷,估計能全軍撤回就算便宜。”

聽到這裏蘇軾已經明白,宋軍在西夏遭遇的是一場慘敗,“熙豐變法”十幾年苦心得來的成績全喪在靈州城下。

蘇學士已經被朝廷貶了,可他的心還和神宗皇帝連在一起。現在吃了這樣的敗仗,蘇軾心煩意亂。陳季常的心倒寬,見蘇軾臉色灰暗停箸不食,就說他:“你又不做官,操這做官的心幹什麽?”挾了塊肉吃下去,指著蘇軾笑道,“小夫人好模樣好手藝,你這老家夥豔福不淺!還有心思管朝廷的事?”

陳季常這話不是故意說給別人聽的,可他是個天生的粗坯,嗓門兒比雷聲還響。朝雲正端著一盤菜從外頭進來,迎麵把“小夫人”三個字聽進耳朵裏,隻覺身上一顫,臉頰頓時燒得火燙,對這個胡言亂語的粗人又厭恨又感激,正不知怎麽是好,卻聽蘇軾笑道:“你別亂說!什麽‘小夫人’?朝雲這孩子從小在我家長大,人也忠心,內子待她如同姊妹。”喝了口酒又說,“這丫頭曲兒唱得好,待會讓她唱一支給咱們下酒。”

東坡居士天生是個敗興的家夥,隻一句話,就像深秋的冷風裏又下了一場雨,頓時把朝雲心裏的熱乎氣兒全澆滅了,端著菜進來,滿心想裝成若無其事,還是忍不住沉著臉把菜碟子在蘇軾麵前不輕不重地摔了一下。偏偏席上這兩個家夥一個糊塗一個粗蠢,都沒看出來。蘇軾對朝雲說:“你別忙了,坐下一起吃吧。”

若說朝雲真是蘇家一個不起眼的小丫環,哪有資格跟主人同桌吃飯?要說她的地位不同,剛才蘇學士明明說了那些冷人心的話,可見在他心裏朝雲其實就是個丫環。

如此一想,朝雲心煩意亂,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隻得說:“你們先吃,我再去炒一個菜。”轉身要走。陳季常忙道:“菜足夠了,剛才子瞻跟我說你曲子唱得好,能不能唱上一曲?”

朝雲笑著說:“我哪會唱什麽曲兒,再說也沒有樂器……”

朝雲的小心眼兒裏有個主意,就是凡她唱曲兒隻給蘇軾一個人聽,旁人要聽,她是不情願的,所以借故推脫。哪知蘇學士把筷子一放,大大咧咧地說:“荒郊破廈要什麽樂器,清唱就好。”

東坡居士就是這麽個人,辦事能力不強,拆台的本事極大。朝雲讓他催得沒法子,隻好把包在頭上的帕子取下來,清清喉嚨,細聲細氣唱了一闋《賀新郎》:

“乳燕飛華屋,悄無人,桐陰轉午,晚涼新浴。手弄生綃白團扇,扇手一時似玉,漸困倚,孤眠清熟。簾外誰來推繡戶,枉教人,夢斷瑤台曲。又卻是,風敲竹。

石榴半吐紅巾蹙,待浮花浪蕊都盡,伴君幽獨。濃豔一枝細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又恐被,秋風驚綠。若待得君來向此,花前對酒不忍觸。共粉淚,兩簌簌。”

這首《賀新郎》是蘇軾做杭州判官時寫的舊詞,這些年朝雲唱過多遍,詞曲精熟。今天身上不舒服,剛又被蘇軾一句傻話敗了興,懶洋洋地不肯賣力氣,這份疏淡慵懶的氣韻倒與詞句相配。陳季常是個官家子弟,平日曲兒聽得多,在這上頭是個方家,忍不住鼓掌讚歎:“唱得好!如嗔似病,慵懶嬌愁,果然高明!蘇兄那‘美人如月,乍見掩暮雲,更增妍絕’的佳句便是從這裏來的吧?”

陳季常雖然生性好武,畢竟受過父兄的熏陶,文字依然精通,這些年也讀過不少蘇詩蘇文,“美人如月”一句說的是蘇軾的舊作《三部樂》一闋。可惜陳季常性格粗率,事情想得簡單,隻想起“如月、暮雲”之典,卻忘了這首詞中還有“數日不來,落盡一庭紅葉”的句子,又說“今朝置酒強起,問為誰減動,一分香雪”,由這兩句可知,分明是蘇學士寫給歌伎的應酬之作,跟朝雲有什麽關係?

朝雲的心都放在蘇學士身上,凡是蘇詩、蘇詞、蘇文她都爛熟於心,知道出處,現在陳季常把這不著調的話硬往她身上拉扯,朝雲心裏不怎麽高興,笑嘻嘻地說:“先生錯了!你也不想想,大人那詞裏說的不是‘朝雲’是‘暮雲’……”

朝雲話裏明明有三分嗔怪之意,陳季常卻聽不出來,反而覺得有趣,哈哈大笑起來:“說得好!朝雲姑娘果然聰明絕頂!”手指著朝雲對蘇軾說,“這麽出色的丫頭實在難得,不如拿我帶來的兩個侍妾換了她吧!”

陳季常一句唐突的玩笑說出口,朝雲臉上拂然變色。偏偏蘇軾不知輕重,居然接了一句:“想得美,我才不換!”兩個男人相對大笑,卻沒注意到朝雲已經飛步走出去了。

朝雲這一去再也不見回來。蘇軾陪著陳季常又喝了半天酒,一碗“東坡肉”吃了個幹淨,朝雲卻不露麵,熱菜羹湯一應全無,到這時蘇軾才覺出有些不對勁,又一想,似乎有了感覺,胡亂找個借口走出來,先到廚房裏看了一眼,朝雲不在,又轉回房,也不見人,不知朝雲去了何處,又不能冷落陳季常,隻好硬著頭皮回來陪客,直到黃昏,陳季常告辭而去,朝雲仍未露麵,蘇軾這才慌了起來。

蘇軾和朝雲都是外鄉人,在這裏沒親沒戚,這一下午朝雲到哪裏去了?

眼看鴉聲啞啞,天色漸暗,江風漸冷,朝雲仍不見影子,蘇軾越等越急,又不知該到何處尋找,好半天才想起:朝雲若是生氣躲開,大概隻有一個去處,就是鄰居古耕道家。

想到這裏,蘇軾趕緊到古家去尋找,才走到半路,已經看見朝雲迎麵過來,見了蘇軾,黑著臉一聲不出,低著頭從他身邊直走過去。

朝雲平日性情憂鬱,馴順異常,哪知這“玉兔兒”一樣的人也會鬧脾氣。蘇軾比朝雲整整年長二十七歲,平時拿她當小孩子看待,見朝雲這回真惱了,忙追上來笑著哄她:“我那個兄弟滿嘴胡話,你別理他!”

其實朝雲真正氣得不是陳季常說的廢話,倒是蘇學士那句不著調的回答!

在朝雲想來,姓陳的說了這麽下流無恥的話,蘇學士就該拍案而起,立時與這家夥絕交!就算不至如此,總也要斥責兩句吧?哪知道蘇軾竟跟著人家一起開玩笑,雖然嘴裏說的是“不換”,畢竟把自己當成玩物說笑話打趣了,這口氣叫她怎麽忍得下?

可人心就是這麽怪,朝雲明明生著蘇學士的氣,見他笑眯眯地拿好話兒來哄自己,又不忍心苛責了,再一回想,竟連蘇軾的氣也舍不得生,隻好把一肚子氣仍然轉到陳季常身上:“這個人討厭,大人以後不要和他來往!”

聽了這孩子話蘇軾忍不住笑:“那就是個粗人,何必跟他計較?再說,咱們來黃州的時候被困在破廟裏,要不是我這兄弟拿酒肉給咱們吃,隻怕早凍死在路上了,你看我的麵子,別跟他計較了。”

為了一句玩笑就把蘇軾的至交趕出去,當然是句氣話;要說因為吃過他一頓飯就把這麽氣人的話都忍了?朝雲可沒這麽大的肚量。心頭火氣隻剩五分,卻難消去,雖然跟著蘇軾回來,到底不肯跟他說話,晚飯也不做,隻在床沿上氣呼呼地坐著。蘇軾在旁陪著小心,一臉諂笑地哄人兒:“我那時真把話說錯了,也是酒喝多了,糊塗了……他那話是作強盜的人才說的,當時就該罵他幾句!”

陳季常早年真做過強盜,後來被柳夫人治住,這才收手。這些事蘇軾對朝雲也提過,如今為了討夫人開心就在背後說朋友的壞話,似有“重色輕友”之嫌。

朝雲對蘇軾就像大人照看孩子,犯了錯不怕,隻要認錯就好。現在蘇學士果然認了錯,又虛聲下氣地一哄,朝雲心裏的火氣慢慢消了。板起臉來問蘇學士:“大人隻是把話說錯了?”

女人生悶氣的時候不得了,肯說話了,便是大事化小,蘇軾略想了想,又補上一句:“豈止話說錯了,連這麽想也是錯的!”

女人家處處都好,卻像孔夫子說得,有個“近則不遜”的毛病。見蘇學士如此老實,朝雲忍不住要欺負他,故意笑著問:“大人今天犯了這麽大的錯,隻說一聲就算了?”

蘇軾忙說:“當年錯寫了一首詩還被朝廷發配三千裏,何況今天犯了這麽大的錯,自然要重罰!”

蘇學士慣會鬼扯,這會兒又在滿嘴胡說,朝雲掩著嘴笑:“你知道就好。”

聽了這話,蘇軾知道一天雲霧散了。見朝雲巧笑嫣然,嬌媚可愛,十分得趣,故意又問:“今天這事該怎麽罰?還請夫人示下。”

蘇軾在朝雲心裏儼然是個神仙,平時崇敬供奉還來不及呢。加上這人嘴巧舌甜,一聲“夫人”叫得朝雲心軟,若說“罰”他,竟沒這個念頭。可人家自己送上來的,要說不罰豈不是虧了?就指著盆裏的兩件衣服:“你去把這個洗了!”

蘇軾忙說:“這不算,這些我原本就要洗的。”

朝雲又想了想:“你把院子掃一遍吧。”

蘇軾又說:“中午就想掃院子,跟朋友說幾句閑話倒忘了。這也不算,夫人再罰些別的。”

到這時朝雲才聽出來,蘇學士這裏又在搗鬼,忍著笑吩咐他:“你把晚飯做了去!”

“廚房裏那條魚本就是我要做的。”蘇軾故意翻翻眼皮撇撇嘴,說朝雲,“廚房裏的事你又不會!”

見這家夥果真無賴,朝雲也就不跟他客氣了。打起精神認真想了好半天,這才笑道:“這樣吧,大人寫一首好詞送我,詞句要新,要有雲,有雨,有風,有月,有花,有酒,裏頭要有我的人在,但又不準提我的名字,要把雪堂寫進去,可也不準提雪堂……大人能辦到嗎?”

朝雲這個題目真是出到了絕處!然而蘇軾眼前有這玉人兒在,雲雨詩酒、風花雪月本就已經占全了,隻要把自己的心寫出來,自然都有。走到桌前提起筆,凝神想了片刻,寫就一支《江城子》:

“墨雲拖雨過西樓,水東流,晚煙收,柳外殘陽,回照動簾鉤。今夜巫山真個好,花未落,酒新篘。

美人微笑轉星眸,月花羞,捧金甌,歌扇縈風,吹散一春愁。試問江南諸伴侶,誰似我,醉揚州。”

“朝雲”乃是巫山神女之名。這首詞裏果然有她,卻沒她的名字,也不見“雪堂”,隻有“西樓”而已。雲、雨、風、月、花、酒一切兼收並蓄,不但朝雲要的都有了,且比她要的還多些。就像朝雲如今過的日子,無憂無慮,無缺無憾。這樣的生活以前隻在夢裏——就算夢裏,她也不敢相信自己竟能得到這麽多。

“旦為朝雲,夕為暮雨,朝朝暮暮,陽台之下”,這妙至毫巔的境界天下人誰能擁有?隻有黃州陋室中的東坡居士得到了。而救他出苦海、帶他升仙界的正是懷中這“微笑轉星眸”的巫山神女。此般神仙境界以前蘇軾哪裏想過,可如今,真真切切在他懷裏擁著。

“茂矣美矣,諸好備矣。

盛矣麗矣,難測究矣。

上古既無,世所未見。

瑰姿瑋態,不可勝讚……”

蘇軾和朝雲相擁榻上,聽風吟露笑,傾耳鬢廝磨,晚煙拂柳,江水惆惆,銀槎一葉,玉兔三分,都忘了此是天上,亦或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