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傳:全三冊

二 河東獅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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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在黃州初聞靈州敗績,後來卻打聽不到消息,這是朝廷隱瞞敗報的結果。可有個話兒叫“掩耳盜鈴”,統治者永遠不明白:天下人不是傻子,他們做的事根本隱瞞不住。比如蘇學士,就從陳季常那兒把靈州的敗仗全打聽出來了。

陳季常是個“莽張飛”,不知道自己胡說八道得罪了人家的“小夫人”,卻喜歡上了蘇家的“東坡肉”。反正歧亭離黃州不遠,緩行隻須兩日,快馬一天就到,於是才走一月又來黃州,這次帶來些糧食、布匹接濟蘇家,同時告訴東坡居士:陳家已徹底在麻城定居,柳夫人也從洛陽搬過來了。

陳季常是個奇人,身邊這位柳夫人卻比他還要出奇,竟把這個暴脾氣的浪**子管得服服帖帖,真了不得!聽說柳夫人到了,東坡居士的好奇心再也壓不住,找種種借口非要去一趟歧亭。

時值盛夏,天氣正熱,朝雲從三月底四月初就覺得身上不好,到這蒸人的熱天更是頭暈乏力,一天連飯也不願做,路也不想走,聽說去歧亭路上要走兩天,心煩腿累,推三阻四,最終拗不過丈夫,勉強答應往歧亭一遊。出門的時候是清晨,路上還好走,可走了一個多時辰,天氣漸熱,朝雲又覺得頭暈胃疼,身上說不出的困乏,前頭正好有片樹陰,就說:“歇歇再走吧。”

眼看朝雲困懶,蘇軾擔心照這走法,兩天的路五天也走不完,向前一看,遠處隱約有一處房舍,就說:“再堅持幾步,走到那房子跟前就歇。”朝雲一向馴順,隻得跟著他走。

哪知樹陰很近,房屋真遠!走了半天還沒到。太陽已經當頭,把東坡居士曬得汗落如雨,朝雲低頭跟在後麵,步履艱難,知道這丫頭實在走不動了,心中憐惜,忽然就想通了,忙說:“咱們幹嘛非走到房子跟前,這路上哪裏不能歇?”

人心就是這樣,執拗時毫無道理,待一想通,原來隻是捅破了窗戶紙。蘇軾忙拖著朝雲就近找個樹陰涼兒坐下,小風一吹頓覺清涼,朝雲這才鬆一口氣,乏得不行,就把身子倚在蘇軾胸前,靠了一會兒嫌他身上熱,又躲開,自己坐了會兒又覺得腰酸背疼,沒辦法,仍然靠過來,這次隻把頭枕在蘇軾肩上。

見朝雲像隻懶貓在自己懷裏拱來拱去,蘇軾覺得好玩兒,任她選個舒服地方賴著。雖是大暑天,朝雲身上仍有清涼之意,拉過她的手兒握著,柔若無骨,滑似羊脂,冷冰冰得十分舒服,就在朝雲耳邊笑道:“剛才真是糊塗,其實天下哪裏不能歇腳?‘非要如何如何’都是妄想,就像上鉤的魚,越掙越疼,越疼越掙,到死也不能悟。其實想通了,人這輩子不過這麽回事兒,想走未必走,想歇一定歇,混個舒服比什麽都好。”自己想了想又說,“以前在杭州的時候常到寶嚴院去看清順和尚,他院裏有一片竹林,每次去了就在竹下坐著跟和尚聊天,覺得唯此處有此樂。現在一想,其實天下哪裏沒竹林?就算沒有竹林,什麽樹林也都一樣,或者自家廊子底下坐著也行。隻要人閑心閑,處處都是一樣閑,專門跑到人家的竹林裏去乘涼也是妄想,自找罪受。”

蘇學士有意思,芝麻粒兒一樣的小事他也能“悟”出道理來。平時朝雲最願意聽他說這些,今天實在沒精神說話兒,隻覺得這男人身上不像剛才那麽燙人,可以躺靠的地方多了,就把身子整個倚過來,拉過丈夫的胳膊讓他摟著自己,嘴裏輕聲說:“凡人都是自找罪受,越有本事的人受罪越多,都是活該。”

朝雲的心大概是水晶做的,凡事到她嘴裏一說就透,蘇軾笑問:“依你說越有本事的人越倒黴?”

朝雲閉著眼低聲說:“那可不。世上最倒黴的是皇帝,第二倒黴是宰相……”

世人都覺得皇帝好,朝雲卻說皇帝最倒黴,蘇軾一愣:“為什麽?”

朝雲輕聲細氣地說:“這些當皇帝的都不長壽,因為‘三過’,一是勞累過度,二是**欲過度,三是奉承過度。國家大事係於一人肩頭,就算怠政的昏君也要一天忙到晚,那些勵精圖治的明君聖主們真不知操勞到什麽地步。本來皇宮佳麗無數,還要選妃選秀,不知足厭,說得好聽是為了多得龍種,說穿了隻是好色,可是**欲過度不但傷身,生下的皇子也都弱不禁風,以至於皇家禁苑裏夭折的皇子比平常百姓家養不大的孩子更多,不管何朝何代,皇室血脈總是越往後越衰弱,難道不與**欲過度有關嗎?再則奉承過度,人人巴結皇帝,忠心的想討皇帝高興,奸邪的想靠這個升官發財,這一巴結,弄得皇帝忘乎所以,什麽瘋狂的事都敢想,什麽混帳話都敢說,什麽任性的事都幹,就算明君聖主也沒有不犯大錯的,再昏一些,做的壞事讓後人罵一千年!”

說到這兒,朝雲到底打起精神來了:“皇帝是這樣,宰相也差不多;宰相是這樣,樞密又能差多少?三司、太尉、尚書、侍郎個個都有這‘三過’的病,他們一輩子受的累、吃的苦、經的艱險,簡直就不是人過的日子!所以說這些打天下的皇帝、爭權力的大臣一個個不是瘋子就是傻子,真該找個好郎中,開一劑治瘋病的藥給他們吃。”

朝雲是個溫柔的玉兔兒,像今天說話這麽刻薄倒沒見過。其實這丫頭如此數落皇帝,一半因為這糊塗皇帝迫害了她的心上人;另一半是她心裏有股子說不清的莫名煩躁,脾氣比平時大了。不過朝雲說的這些話也有用,若皇帝真來聽一聽,很有好處。

蘇軾是個讀聖賢書長大的迂腐人,對皇帝雖有不滿,卻不敢心存怨恨。趕緊打岔: “照你說來,我也是一樣。”

朝雲白了蘇軾一眼,笑著說::“大人做知府的時候也一樣勞心費神,平時也愛聽奉承,不過到底比他們強些,大概隻有半瘋,好治。”

朝雲這些話說是責備吧?一點也不刺耳;說是玩笑吧?句句有理。由不得蘇軾不問:“怎麽治?”

“最好永遠不回朝廷,就在黃州守著你的‘雪堂’, 少做官,少爭辯,少寫詩多寫詞,多交幾個朋友,少管朝廷的閑事,如此養上幾年,大人的病慢慢就治好了。”

若真按這丫頭說的去做,東坡居士一輩子的病痛真就全治好了。

朝雲是蘇軾的知已,和這丫頭閑談是東坡居士的一大樂事。忍不住把朝雲摟在懷裏,聞著她身上淡淡冷香,覺得無比愜意。哪知才片刻功夫朝雲就扭著身子推他:“躲開些,大人身上太熱了!”蘇軾不知這丫頭鬧什麽脾氣,隻好悻悻地放開手。

蘇學士身上的病朝雲能看明白,連藥方都開出來了。可這丫頭最近為什麽怕熱怕累、又乏又懶、敏感易怒,蘇學士卻完全不明白。

到歧亭本來隻用兩天,蘇軾和朝雲卻走了三天才到。到小村裏一看,早先那處空地上已經建起一片莊子,大小房屋十幾間,院裏種了竹木,挖了池塘,看著很有些模樣,隻是屋裏空空如也,沒有像樣的家具。顯然陳家是從洛陽空手搬到麻城的,一切家具玩器都沒帶過來。

洛陽那份殷實的家業已經被陳季常夫婦永遠拋棄了。要說為何從繁華的洛陽躲到這荒無人煙的歧亭大勝山裏?其中原因隻有他們自己知道。

至於大名鼎鼎的柳夫人,一見麵卻讓蘇軾好生失望。原來這位收服了混世魔王陳季常的奇女子並非赤發藍眼凶神惡煞,倒是位端莊平和的貴婦人。

柳夫人家在河東路——按今天算來是山西太原人。柳夫人是位大家閨秀,品貌端莊,今年已經五十出頭,看上去依然秀麗端莊,待人隨和,笑容可掬,說起話來輕言軟語,看不出半分刁蠻樣子。

柳夫人雖是女流,頗有文采,也讀過不少蘇詩,現在迎麵遇上蘇學士,喜不自勝,說了幾句話兒就笑著問蘇軾:“久聞夫子詩詞天下無雙,我家相公和夫子是舊交,你我卻初相識,可否向夫子求一尺牘?”

柳夫人話音剛落,陳季常已經高聲笑道:“你這女人!討詩就直說,扮什麽斯文?平日倒不見你對我這麽客氣。”一句粗話說得蘇軾和朝雲掩口而笑,柳夫人拿這粗魯家夥沒辦法, 隻能白眼瞪他。陳季常也不在乎,摟著蘇學士的肩膀吼道:“老蘇是我兄弟,莫說一首詩,就讓他寫個話本小說送你也不難!”

柳夫人所求蘇軾不能拒絕,加上陳季常胡言亂語,越說越熱鬧,這詩更是非寫不可。就說:“請夫人賜個題目。”

柳夫人一時也想不出題目來,四周看看,見牆上掛著一張畫,乃是《朱陳村嫁娶圖》,就說:“夫子就以此畫為題吧。”

朱陳村,是唐代徐州府轄下一個隱在深山的小村落,村民隻有朱、陳兩姓,村民世代不離故土,民風淳樸,男耕女織,好像一處世外桃源。白居易路過朱陳村,羨慕村民神仙般的生活,留下一首《朱陳村》詩:

徐州古豐縣,有村曰朱陳。去縣百餘裏,桑麻青氛氳。

機梭聲劄劄,牛驢走紜紜。女汲澗中水,男采山上薪。

縣遠官事少,山深人俗淳。有財不行商,有丁不入軍。

家家守村業,頭白不出門。生為村之民,死為村之塵。

田中老與幼,相見何欣欣。一村唯兩姓,世世為婚姻。

親疏居有族,少長遊有群。黃雞與白酒,歡會不隔旬。

在古人看來,遠遁深山居世隱居是“人間第一快樂事”,前有陶淵明“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桃花源,後有白居易 “有財不行商,有丁不入軍。家家守村業,白頭不出門”的朱陳村,都是古人心目中的神仙樂土。《朱陳村嫁娶圖》也就成了隱士高賢特別喜愛的一個題材。

陳季常是個膽大心粗的莽漢,身無雅骨,他家堂上這幅《朱陳村圖》其實是柳夫人找來掛的。蘇學士當然知道“朱陳村”的典故,略一沉吟立刻寫了一首:

“我是朱陳舊使君,勸農曾入杏花村。

而今風物那堪畫,縣吏催租夜打門。”

看了這首詩,柳夫人悄悄皺眉,可當麵不好說什麽,隻能強笑道:“夫子這詩真好。”

蘇學士這首詩寫得不好。且不說文筆平常,詩裏的牢騷味道實在太重了。

陳季常脾氣粗野,動輒生事。柳夫人費盡心機把他管住了,可這個粗人就像傳說中被阿羅漢馴服的青獅黃虎,表麵皈依,其實爪牙尚在,野性難馴,柳夫人不得不時時盯著他,不讓他惹禍。在堂上掛《朱陳村圖》也是用“家家守村業,頭白不出門”的典故安撫陳季常。哪知蘇學士想事情簡單,當場寫了這麽一首詩,說什麽“縣吏催租夜打門”!柳夫人對朝廷官府毫無興趣,卻擔心這些牢騷話兒勾起陳季常的野性,對蘇學士的幼稚糊塗有些不滿,臉上多少露出些不高興的意思來。

蘇學士糊塗得很,猜不出這些內情,朝雲心眼兒極多,看了柳夫人的臉色已經知道人家不喜歡。就搶上來笑著說:“我家大人到黃州以後詩寫得少了,其實他的詞極好。”回頭就叫蘇學士,“大人何不做一闋詞,讓我唱給夫人聽?”

詩言誌,詞詠情,寫詞是不大會惹麻煩的。

女人家的細密心思男人根本猜不透。就問:“以何為題?”

朝雲四下一看,見屋角立著個半人多高的銅燭台,看形製是一隻鶴,單足而立,頭頸高揚,蠟扡子就銜在鶴嘴上,十分精致:“就以‘仙鶴’為題吧。”

以仙鶴為題,這就沒什麽“牢騷”可發了。蘇學士想了半天,提筆寫了一支《卜算子》: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時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這一闋詞寫得孤寒勁瘦,尤其“揀盡寒枝”一句精妙出奇。蘇夫子被貶黃州、陳季常避禍歧亭,都應在這四個字上,卻絲毫不著痕跡,境界清高寡淡,相比之下“朱陳村”、“桃花源”竟有些俗了。

朝雲接過看了幾遍,立在堂前細細唱了一回,眾人一齊讚歎。

這時酒宴已經擺好。雖然沒什麽山珍海味,也是燒豬烤羊、蒸魚燉雞羅列滿席,可知陳家實在傾盡全力款待蘇學士。

東坡居士天下事都不在乎,唯獨口腹之欲看得重,自到黃州,生活清苦,忽然見了這麽一桌好東西,顧不得斯文,急忙入座,割了肉,篩了酒,大吃大嚼,連聲稱讚:“這個酒好!又有勁,又不上頭。這叫什麽?”

陳季常笑道:“這就是村裏酒坊釀的私酒,有個名字叫‘壓茅柴’。”

這古怪難聽的名字蘇軾倒不在意,酒好就行。回身給朝雲也倒了一碗:“你嚐嚐,這酒真不錯。”

人的酒量大半是天生的。東坡居士愛喝酒,卻無酒量,二十七娘連“愛喝”也談不上,三個兒子蘇邁、蘇迨、蘇過都是沾酒就倒的人。蘇家上下隻有朝雲酒量不錯。以前當著夫人的麵不敢放肆,到黃州以後又過窮日子,蘇學士自釀的酸苦劣酒隻有他自己受得了,朝雲碰也不敢碰。如今難得遇上一桌好菜,蘇學士又倒酒給她,朝雲也就端起來喝,還沒沾唇,迎麵聞到那股子味道,頓時頭暈眼花腸翻胃倒,立時就要嘔吐!總算反應快,捂著嘴別過頭去,忍住沒吐出來,急忙放下酒碗,胃口卻已壞了,再看滿桌子菜,頓時變得油膩粗醜,濁味難聞,鼻子裏嗅到蘇學士身上的一股酒氣,說不出的嫌惡煩躁,低頭勉強坐了一會兒,實在忍無可忍,趁著蘇學士沒留意,急忙逃席而去。

蘇學士和陳季常都是話多的人,喝了一頓酒,更是高談闊論旁若無人。柳夫人喜歡朝雲這個靈秀可愛的丫頭,拉著手兒舍不得放開。於是四人分成兩處,柳夫人拉著朝雲到內室說悄悄話兒,陳季常陪著蘇學士在廳裏閑聊。漸漸說到當今朝廷,蘇學士當著陳季常的麵大讚神宗皇帝的文治武功,說得口沫橫飛不亦樂乎。

東坡居士一輩子隻恨奸臣,不恨皇帝。因為神宗是個籠絡人心的高手,蘇軾是個沒心沒肺的糊塗文人,一生被皇帝害了幾輪,毫無自知之明,隻知道皇帝對他的知遇、提拔,“烏台詩案”不殺他的頭的格外開恩,總之對神宗敬若神仙,一提皇帝,恨不得立刻跪在地上叩三個響頭才舒服。

——隻恨奸臣,不恨皇帝,得這糊塗病的可不止東坡居士一人……

聽蘇學士極力稱讚神宗皇帝,陳季常很不以為然,把嘴一撇:“皇帝好壞咱不知道。我隻知道在洛陽的時候被官府列了個‘一等戶’,年年到我家去放‘青苗錢’,無緣無故塞一筆錢給我,到年底就來收本息!坑了我兩三年,忽然又讓我做鄉裏的保正。我說老子不做這個保正!缺德事幹多了怕遭報應……”

陳季常就是這麽個火爆脾氣,蘇軾聽得有趣:“你說這話官府沒打你板子?”

陳季常把手一擺:“府裏判官、押司都是我的朋友,打什麽板子?”說到這兒又湊到蘇軾耳邊壓低了聲音:“幸虧沒做這個保正,後來真就出了事!聽說保正為了放‘青苗錢’的事打死了人,那人的兒子半夜摸進院裏把保正兩口子和一個小女兒全給捅死了。”

《青苗法》自推行之始就不對路,後來越辦越不像話,這些蘇軾也知道。可不知為何,在陳季常麵前蘇學士忍不住替朝廷說話:“‘青苗錢’不是已經停了嘛。”

“說是停了,其實有些府縣還在放這個錢,老百姓害得傾家**產,也沒處說理去!”陳季常又喝了一碗酒,拿起拐杖指著屋外,“早年老子就和兄弟們說過:其實這保正做也就做了,能給鄉親幫忙當然好,真要官府不講理,把人逼急了,就認真幹他一場,弄好了,老子也開疆裂土當個皇上……”哪知話音未落,隔壁忽然斷喝一聲:“季常!”把陳季常嚇了一跳,手裏的拐杖“啪嗒”一聲掉在地上。

在裏屋吆喝陳季常的自然是柳夫人。聽她這一聲吼,不但陳季常頓時嚇住,就連蘇軾心裏也“突突”直跳,頓時想起自己到陳家做客,卻引著陳季常說這些話,很不應該,忙以酒遮臉混了過去,立刻換過話題:“二十多年沒回家鄉了,也不知眉州那邊的親戚怎麽樣,你這些年回去過嗎?”

被夫人一聲喝斥,陳季常也不敢說這些掉腦袋的混話了,就應道:“回去過一次。我二哥陳恪回眉山落戶了,日子過得不錯。我舅舅家過得尤其好,你那個姐夫如今在外頭做判官,也混得不錯。”

陳季常說的“舅舅家”指的是青神程家,所謂“姐夫”是當年娶了蘇軾姐姐蘇八娘的程之才。

陳季常的母親是蘇軾母親的親姑姑,兩人都出自青神程家。這程家是官宦富貴人家,蘇家隻是小門小戶,因為程文應老先生看出蘇軾的父親蘇老泉是個人才,把女兒嫁到蘇家,這才攀了親。早年蘇軾曾有一個姐姐叫八娘,嫁給程家的公子程之才,可惜過門後不得公婆歡心,肚裏懷著孩子被送回娘家,結果孩子生在蘇家。八娘身子還沒養好,程家就要抱走孩子,卻不接八娘回去,似乎有意要休了她。程八娘憂鬱成疾,就這麽病死了。蘇老泉脾氣急,認定程家虐待了自家女兒,因此與程家鬧翻了臉。

現在聽說當年的姐夫程之才也做了大官,蘇軾並不覺得奇怪,也沒多問。

陳季常又說:“你那兩個嶽父身子都硬朗得很,你那舅子考中舉人以後就在家裏種地,我回去的時候他的大小子都三四歲了。”

蘇軾的“兩位”嶽父說的是王弗夫人的父親王方和二十七娘的父親王介,蘇軾的舅子是二十七娘的哥哥王箴,當年這孩子曾經拜蘇軾為師,現在也是做父親的人了……

自從把父親靈柩送回眉州,蘇軾二十多年沒回過故鄉,如今回頭一想,蜀山蜀水真讓人掛念。陳季常也歎了口氣:“這些年在外頭混,半個天下都跑遍了,到老來算算,還是家鄉好,可惜,回不去了。”

陳季常全家躲到山裏來必有緣故,聽他這話頭兒似乎惹得麻煩還不小。蘇軾知道不便打聽,就笑著說:“歧亭也不錯,有山有水有田屋,一家子和樂融融,已經羨煞旁人了。”

對眼下的生活陳季常也頗滿足,聽蘇軾這麽說心裏美滋滋得,嘴上卻說:“有什麽好的,一天到晚悶在屋裏。”又指著裏屋壓低聲音,“……囉嗦得很,煩人!”

陳季常是個大嗓門兒的豪客,數落夫人的時候也不由得把聲音放低,見蘇軾看著他笑,又給自已解嘲:“其實我有今天多虧了夫人,若不是她,我就見不著你了。”又喝了碗酒,抬頭看著蘇軾,“不瞞你說,我到現在才活明白:女人比男人懂事,聽女人的話小則能發財,大則能保命。凡是知道怕老婆的都是精明人,那些不拿老婆當人看的,多數沒好下場。”

“知道怕老婆都是精明人”,陳季常這話是至理明言。蘇軾聽了卻不由得拿他取笑兒:“季常老兄實在是精明人。”

陳季常“懼內”的事已被蘇軾看破,也就不在乎了,反問一句:“子瞻精明否?”

蘇家的情況跟陳家相反,二十七娘比丈夫小十三歲,嬌弱單純全無主意,雖然和蘇軾恩愛無比,日子卻糊裏糊塗越過越窮。於是蘇軾笑說:“在這上頭我不及老兄!”說著忽然有了幾句,拿過紙筆寫成一首小詩:

“龍丘居士亦可憐,談空說有夜不眠。

忽聞河東獅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

看了這詩兩人哈哈一笑。

正在這時房門一開,柳夫人從裏屋走了出來,笑吟吟地對蘇軾說:“夫子借一步說話。”蘇軾忙走過來。柳夫人壓低聲音問他,“你夫人身子不適有多久了?”

蘇軾想了想:“有兩個多月了吧?”這才知道擔心,忙問,“怎麽了?”

柳夫人笑著說:“我看她身懶體乏,飲食挑剔,又怕酒氣,像是有了身孕,剛才問了問,雖不敢斷定,大概也有八成。”說到這裏又責怪蘇軾,“夫子也真是,連這都看不出,大熱天的還讓她陪你走這遠路,累著可怎麽辦?”

聽了這話,蘇軾驚得目瞪口呆。

其實蘇學士和朝雲在一起快一年了,朝雲身子不適也有兩三個月。小丫頭年紀太小不懂這些,可蘇軾已經是三個孩子的父親,應該看出來了,偏這人糊塗得很,根本沒往這上頭想過。直到柳夫人告訴他,蘇軾才恍然明白,自己在四十八歲這年又要做父親了!

柳夫人也是兩個孩子的母親,遇事很有主意:“這事我沒對她說破,隻讓這孩子早點歇著,明天找個郎中來看看。若真有了身孕,就在莊上住些日子再回去。”又刻意囑咐蘇軾,“我看這孩子體質虛弱,中氣不足,一定要認真調養才好。”

蘇學士原本就笨,如今驚喜交集,隻剩下傻笑的本事,一個勁兒點頭,話都說不出來了。

黃州到歧亭這條路來時走了三天,回去時坐在馬車裏,仍然走了三天。

蘇軾去歧亭時身邊帶著一位嬌俏溫順的小夫人,回黃州時,兩手捧著一件琉璃做的“寶貝”。這一路戰戰兢兢,不停地問朝雲:累不累?熱不熱?餓了沒有?渴了沒有……一天問幾十次,把朝雲煩得耳朵裏長繭。最後發現,要想躲“煩”,唯一的辦法就是鑽在蘇學士懷裏裝睡。於是一頭鑽進丈夫懷裏,膩得緊緊的,三天三夜不肯出來。

好容易回到東坡,事情也沒完。蘇學士立刻煮飯燒水、打掃庭除,一心一意伺候夫人。

蘇軾是個有福之人,年輕時隻有人家照顧他,沒見他為別人動一手指頭。如今老來得子非比尋常,又窮居東坡,指望不上別人,事事親力親為,每天早起忙到天黑,隻圍著小夫人轉,熱飯熱湯,問長問短,朝雲在院裏走幾步他都要跑來扶著,不讓扶,他也不走,就在身邊跟著,眼巴巴瞧著,生怕有閃失。

最難辦的還是朝雲的胃口。這丫頭素性孱弱,飯量比鳥兒還小,又敏感得很,這個不能吃,那個容易吐,眼看身子一天天重了,飯量卻跟不上,蘇學士抓耳撓腮慌裏慌張,凡能想到的食物都做出來讓朝雲嚐試,試了一圈,意外發現,原來朝雲眼下能吃的隻有那道“東坡肉”。

“東坡肉”是貧苦人的補品,蘇學士隔三岔五要吃這東西補腦子。可“東坡肉”太肥膩,朝雲平時碰也不碰。如今肚裏有了個“小學士”,也不知怎麽就改了脾氣,聞到肉香就饞得不行,這道菜東坡居士又拿手,天天燉肉吃。眼看著瘦比黃花的小丫頭臉色一天天好起來,人也漸漸胖了。朝雲又傷感,不知變成這個醜樣子以後怎麽辦?蘇軾忙安慰她,女人胖些才是福氣。於是有了一闋詞:

“玉房金蕊,宜在玉人纖手裏。淡月朦朧,更有微微弄袖風。

溫香熟美,醉慢雲鬟垂兩耳。多謝春工,不是花紅是玉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