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傳:全三冊

三 謔茶騙酒東風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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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豐六年初春,朝雲為蘇軾生下一個兒子,取名蘇遁,東坡居士又給這孩子取了個乳名叫“幹兒”。

幹兒這孩子眉眼兒三分像父親七分像母親,靈秀聰明,活潑可愛。“抓周”的時候照例在他麵前擺上書、筆、弓、劍、秤、尺、算盤、念珠、玩具之類讓孩子去抓,幹兒別的東西看也不看,一伸手就把聖賢書抓了起來,把爹媽樂得不知如何是好。蘇學士立刻寫一首詩:

“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

唯願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

蘇學士一生寫詩沒有這麽不講理的。在朝廷打滾二十多年,那裏是如何髒臭他不知道?又愚又魯、無災無難豈能做得“公卿”!這是樂到極處信手胡寫。朝雲看了隻是笑,也不說他。

蘇學士老來得子,樂到極處,從此身不離東坡,心不離妻兒,每天弄兒為樂,兼且伺候夫人,幾個月裏連詩詞都不寫了,徐大受、古耕道、潘丙這幫朋友也都忘在腦後了。回頭想想,半輩子人前顯貴,巴結奉承,任性使氣,吃苦受罪,不知在幹什麽!如今被貶黃州,自耕自食,嬌妻愛子,酸酒肥肉,這才是人過的日子。

到這時,東坡居士已經生出個念頭:黃州是塊福地,不如學陳季常,把家搬到這裏永遠不走了。就寫信跟二十七娘和蘇邁、蘇迨商量,打算賣掉在京師的宅院,籌些錢到黃州買地,從此全家定居,永遠做個農夫。

說是商量,要得消息還得很久。可蘇學士心熱,什麽事都沒定下,已經在計算買田落戶的事,自己算了筆賬,京師的宅子大概能賣幾百貫,換成黃州的田地能有幾十畝,就托古耕道幫他留意,看哪裏有好田可買。古耕道是個熱心人,朋友多,辦事利落。聽說東坡居士想定居黃州也很高興,立刻答應幫忙。

蘇學士這輩子真沒像現在這樣,一順百順,遇上的全是好事兒。

這天早上朝雲到廚房裏燒水煮茶,蘇軾在雪堂閑得無聊,抱著孩子進了廚房,坐在邊上看朝雲生火,隨口說:“茶要煎得好也不容易。我們蜀地製茶講究 ‘煎水不煎茶’,湯色水溫處處都有講究。”

朝雲吹火燒水忙得不亦樂乎,東坡居士在旁邊坐著不肯幫手還不算,又囉嗦這些沒用的話兒,偏偏朝雲愛聽這些話,邊低頭忙碌邊問:“都有什麽講究?”

蘇軾把兒子放在肩膀上,騰出左手衝朝雲比劃著:“茶湯衝出來最有講究,上好茶餅細細研末,視茶量多少把湯水緩緩衝入,調製成膏,緩攪輕拂,有八個字,叫做‘手輕筅重,指繞腕旋’,茶湯初成,香氣倒在其次,那茶湯中的細沫如同乳酪久久不散,稱為‘咬盞’,最厲害的高手能在旋腕之間於茶湯中做出諸多幻象,或花草,或煙樹,或樓閣,或人,或獸,注目一看,清晰無比,片刻功夫又化盡了,非到這個地步,才算是製出一杯好茶來。”

蘇學士說的杯中幻影,稍縱即逝,果真是茶藝中的高手傑作。

朝雲早年在青樓學過茶藝,那時年齡小,對鴇兒又憤恨抵觸,沒學到什麽手藝。到蘇家以後跟著夫人讀書識字,樂器上也有進益,卻再沒見識過茶道。現在蘇學士把茶藝說得如此出神入化,不由得停了手,可杯中幻影究竟是什麽樣兒,真就想象不出,隻得拿起吹火筒繼續吹火。

蘇學士又說:“其實衝茶還算次要,最要緊的是煎湯。煎湯之時先看器物,以金瓶煎湯名為‘富貴’,其水雖美,金器畢竟是俗物,士人往往不用。其次以石釜煎湯,煎出的湯水稱為‘透碧’,上好定窯瓷瓶煎出的湯水叫‘壓一’,用鐵壺煎出的湯水叫‘纏口’,隻是勉強能用,其餘的就喝不得了。”

蘇軾早年做官,窮得兒子結婚都要借債,哪來的金瓶石釜?這些年廚房裏就是一把鐵壺煮水喝,。如今落魄至此,泥灶上墩著個瓦罐子,燒的水照樣煮茶,沒見有什麽“喝不得”的。可見這些窮講究其實沒意思。

東坡居士自說自話,陶然似醉,朝雲手裏忙忙碌碌,耳中聽這絮叨,也是個享受。這時就回了一句:“記得在杭州時夫人喜歡惠山泉。”

蘇軾連連搖頭:“泉水再好也不如雨水。真正講究的人家,每到下雨的時候以金銀瓶在院中盛接雨水,養上幾個月,甘甜潤滑,滋味無法形容。不但潑茶最佳,用當年新收雨水煎藥也最有效。若長年喝這雨水,可以輕身增壽,百歲之齡可期。”

東坡居士說得話朝雲大半相信,隻是混成這般地步,“金銀瓶”三個字無從談起,就問:“用瓦缸接雨水也可以嗎?”

蘇軾煞有介事地想了想:“也能用,差一些……”把幹兒從胸前挪到膝頭,順便把他含在嘴裏的手指抽出來,“泉水不如雨水,好在隨時可取。《易經》有一個‘乾卦’,辭曰:‘見龍在田,利見大人。’田者,地之表也,出陰化陽,乃現生機,此是泉水之益處。泉水要講源頭,天下唯有穀簾、惠山、虎跑、陸羽、大明、招隱、白乳、洪崖、淮水、龍池十泉最美,杭州城裏以惠山泉最好,次之就是虎跑泉,也可以用。”

蘇學士說起《易經》來朝雲就不懂了,嘴裏“嗯嗯”答應,一邊忙著吹火。蘇軾抱著孩子自說自話:“泉水應‘乾卦’,井水則應‘坤卦’,辭曰:‘直方大,不習,無不利。’坤卦六二、六五變陽爻則為坎卦之象,坎即為水。萬物之生莫不由水,所謂‘天一生水,地六成之;地二生火,天七成之;天三生木,地八成之;地四生金,無九成之;天五生土,地十成之。’井水中又以‘井花水’最妙。”

蘇軾說了一大堆,朝雲一句也沒聽懂,隻有“井花水”三個字能摸到些頭緒,忙問:“‘井花水’是什麽?”

“早晨太陽初升時從井裏提的第一桶水就是‘井花水’。”

給蘇學士一解釋,所謂“井花水”顯然又是個沒意思的窮講究。

然而蘇學士真有孔夫子“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態度,今天一定要在廚房裏講究到底:“用什麽水是一回事,如何煎製又是一回事。煎水時先將清水置於石釜內,下麵架起上等細炭,用緩火炙,見水中起‘蟹眼’便改急火煎,待‘蟹眼’變為‘魚眼’,水聲嗖嗖,稱為一沸,便可取出煎茶,若此時不及時取水,片刻功夫,釜底銀珠泛如湧泉,已是二沸,就有些過,再不取水,頃刻騰波鼓浪,此為三沸,則湯已老,煎茶就沒有香氣了。”

“什麽是蟹眼、魚眼?”

蘇軾抬起手來比劃著:“‘蟹眼’就是泉水剛沸,水珠兒大小似綠豆,從下往上冒起;‘魚眼’大過蟹眼,四麵冒起,此時水聲咕咕,就可用了。”

聽東坡居士講得形象,朝雲停了手,自己凝神想了想,點一下頭,又吹了幾下火,往灶膛裏看看,火已生起來了,嘴裏問:“還有呢?”

“煎水的炭也有講究,專有一種‘金炭’煎出的湯水最好,但此炭實不易得,通常隻以上等果木炭先炙後煮,所得之湯稱‘一麵湯’,算是很好的。若用枯木朽枝煎湯,品質差些,稱為‘宵人湯’,若用新采枝條煎湯的,所出之物稱為‘賊湯’,就不能喝了。”

朝雲這裏正把幾塊半幹不濕的木柴塞進爐灶裏,被倒出的煙嗆得連連咳嗽,一邊扭過臉去避煙一邊說:“枯枝朽柴到哪去找呀?我看咱們也隻能喝這‘賊湯’了。”

蘇軾連連搖頭:“非也非也,‘賊湯’還不算劣,最糟的是用大段木柴煎湯,黑煙漫卷氣味熏人,煮出來的湯喚作‘大魔湯’,以此煎茶,立時就把茶葉毀了。”

朝雲這裏正被柴煙子嗆得眼裏流淚,忽然聽了這話,才明白原來蘇學士說了一車話,繞了個天大的彎子,竟是在拿自己取笑兒,不由得扔下吹火筒,回過身來,左手叉在腰間,似笑非笑似瞋非瞋地瞪著蘇學士。

女人的姿色最美就在一個喜,一個瞋。現在朝雲身如拂柳,眼似青杏,半笑半怨,雖是荊釵布裙,依然秀色可餐,真是個“淡妝濃抹總相宜”的容貌。

東坡居士要賞的就是這個景兒,嘿嘿一笑,撿起幹兒的小手指向朝雲,歪著頭在耳邊問他:“你看媽媽的樣子醜不醜?一會兒她煮了這‘大魔湯’咱們都不喝,讓她一個人喝……”見朝雲撿起吹火筒作勢要打,忙抱起幹兒飛一樣逃到院裏。哪知院裏正好有個人站著,蘇學士玩得太瘋,跑得太快,迎頭撞在那人身上,把那人嚇得“哎喲”一聲!蘇軾抬頭看去,原來是江北賣酒的朋友潘丙,身後還跟著個矮胖圓臉的老道士。

見蘇學士抱著兒子瘋瘋癲癲從廚房裏跑出來,潘丙指著東坡居士對老道士說:“這瘋子就是眉山蘇子瞻。”又對蘇學士笑道:“這位道長名叫楊士昌,原籍漢州府,與學士是蜀中同鄉,和我也是多年的老朋友,久慕夫子之名,特來拜訪。”

東坡居士素來好客,潘丙的朋友自然也是他的朋友,忙把兩人讓進雪堂。正好廚房裏的“大魔湯”煮成,捧上三碗劣茶待客,三人談笑甚歡。

說了好一會兒話,潘丙提議:“蘇學士不但文章好,手也巧,燒得一手好菜,道長今天來了務必試試。”蘇軾與這位和楊道士也一見如故,連忙挽留,道士也就答應了。

家裏來了客人,且要吃他親手燒的菜,蘇軾就挽起袖口親自下廚,正在切肉擇菜,潘丙探頭探腦走進廚房,又賊溜溜地往外看了兩眼,這才附在蘇軾耳邊低聲說:“夫子知道這楊道士是何人?”

蘇軾忙問:“怎麽?”

潘丙神神秘秘地笑著說:“我到夫子這裏喝過幾回酒,你自己釀的那酒……”說到這裏止不住皺眉搖手,“那東西真喝不得!這位楊道士有釀酒的秘方,釀出的酒都是極品。我今天把楊道士帶來,咱們一塊兒想個主意把他的秘方騙來,如何?”

一聽這話蘇學士頓時來了興趣:“怎麽騙?”

潘丙笑道:“這就看夫子的本事了。”說完就回廳上去了。

戲謔玩笑是蘇學士的最愛,釀酒良方更是他夢寐以求之物。隻不過東坡居士天性老實,不怎麽會騙人,想了半天沒有主意,一回頭,見朝雲在灶台邊剝蒜,兩隻眼睛悄悄瞟著他,臉上都是笑意,知道這丫頭頗有主意,就問她:“你說咱們怎麽騙道士?”

朝雲白了他一眼,故意說:“大人整天喝酒對身體沒好處,騙人更不好……”

蘇學士知道朝雲已有主意,故意不告訴他,急忙說:“我不喝酒哪裏有詩?再說隻是小酌,並不常醉。而且你也知道,我釀的那酒太難喝,沒準還傷身體,能弄個方子也是好事兒。”又笑著哄朝雲說,“要是方子真好,釀成美酒,咱們就在東坡開個酒坊,我在後頭釀酒,你在前頭叫賣,好比司馬相如和卓文君,也是一件風雅事。”

東坡居士很會哄人,說出卓文君和司馬相如“當壚賣酒”的浪漫故事來,朝雲最愛聽這些話兒。就悄悄告訴他:“我想那道士會釀酒,一定是個品酒的行家,大人先把好菜端上去,再以詩詞為餌騙他喝你釀的劣酒,幾杯灌下去肯定受不了!那時再跟他要釀酒方子,大概就能得手了。”

有朝雲在前指路,蘇學士茅塞頓開,趁著燒菜的功夫又琢磨了一會兒,已經有了主意。燉了肉,燒了魚,又炒出幾樣拿手的菜端上桌,跟兩個朋友說:“酒先燙著,咱們吃菜。”邊吃邊聊些蜀中風物人情,家鄉掌故,說得十分投機。

宋朝以前,道士並沒有不飲酒不食肉的戒律,在這上頭是可以隨心的。蘇學士燒菜的本事很高明,楊道士跟他是同鄉,對這些菜肴頗為滿意。見老道吃得高興,蘇軾就說:“這樣幹吃也無趣,不如大家寫幾首詩?”

楊道士忙說:“學士是文章國手,貧道於此一竅不通……”

蘇軾笑道:“寫詩隻為助興,寫得出就寫,寫不出就喝一碗酒,道長覺得如何?”

聽了這話潘丙在旁偷笑。楊道士不知是計,點頭答應。

蘇學士指著雪堂外頭:“就以院中那樹紅梅為題吧。”略一凝神立刻念道:

“怕愁貪睡獨開遲,自恐冰容不入時。

故作小紅桃杏色,尚餘孤瘦雪霜姿。

寒心未肯隨春誌,酒暈無端上玉肌。

詩老不知梅格在,更看綠葉與青枝。”

“蘇詩”豈是凡品?一首誦罷,楊道士和潘丙齊聲喝彩。哪知蘇學士意猶未盡,立刻又念一首:

“雪裏開花卻是遲,何如獨占上春時。

也知造物含深意,故與施朱發妙姿。

細雨裛殘千顆淚,輕寒瘦損一分肌。

不應便雜妖桃杏,數點微酸已著枝。”

這一首比剛才那個越發精彩,簡直是詠梅詩中的絕品。楊道士連連鼓掌:“貧道是蜀中人,平時不覺得怎樣,今天遇上蘇學士才知道蜀地出奇人!與有榮焉,與有榮焉。”

蜀中天府地,盡出這種老實人,上了人家圈套還在這裏誇讚。蘇學士也不客氣,頓時就有了第三首:

“幽人自恨探春遲,不見檀心未吐時。

丹鼎奪胎那是寶,玉人頩頰更多姿。

抱叢暗蕊初含子,落盞穠香已透肌。

乞與徐熙畫新樣,竹間璀璨出斜枝。”

念罷,就問潘丙和楊道士:“我已有了三首,兩位也和三首吧?”

潘丙忙擺手:“夫子何等境界!我那些歪詩拿不出手,認罰認罰!”楊道士寫詩的本事還不如潘丙,就跟著他說:“貧道也罰酒吧。”

雪堂內外幾個人,就等道士這句話!

聽了這話,朝雲立刻從外頭進來,把一壺熱酒、兩隻陶碗擺在楊道士和潘丙麵前。蘇軾親自給兩人各倒了一大碗酒。潘丙知道這酒的拙劣可惡,並不急著入口,楊道士哪知道碗裏是什麽?端起來就喝!隻一口,頓覺酸苦難忍,實在咽不下去,好在還算敏捷,急忙扭身,“噗”地一聲全吐在地上,卻已嗆了喉嚨,兩眼流淚,咳嗽不止,半天才喘過一口氣來,指著碗問蘇學士:“這是什麽!”

蘇軾忙說:“這是我自己釀的酒,道長覺得如何?”

楊道士嚐盡上等佳釀,如今撞上蘇家的劣酒,滿嘴酸澀,舌頭都麻了:“這酒吃不得!”

聽了這話潘丙知道機會來了,忙在旁笑著說:“道長是釀酒的高手,指點一二如何?”

到這時楊道士才明白,原來這兩個家夥是合著夥來騙他釀酒的秘方!哪肯輕易掏出,指著酒歎道:“如此拙劣之物實在無可救藥,貧道‘指點’不來。”

見楊道士想混過去,蘇軾忙說:“剛才與道長約定,我寫一首詩,你喝一碗酒,如今我寫了三首詩,道長也得喝三碗酒。這才一碗,還有兩碗要喝。”拿起酒壺滿滿倒了一碗送到楊道士麵前。

麵對如此劣酒楊道士已經喪膽,聽說還要連喝兩碗,頓時魂飛魄散:“這酒無論如何不能再喝了!”

一聽這話蘇學士頓時變了臉:“子曰:‘人而無信,不知其可。’道長有言在先,豈能食言?”潘丙也在邊上幫腔:“道長剛才確實說了,老蘇寫一首詩,你喝一碗酒,如今一碗尚未喝盡,還有兩碗也要喝。”

眼看沒路可走,楊道士愁眉苦臉端起碗來,好半天才下定決心勉強喝了口酒,咬牙皺眉吞落肚裏,再喝一口,想不到這次卻忍不住,咽不下,又吐在地上,隻得跟蘇學士商量:“實在不行,夫子不要難為我了。”

見楊道士推三阻四,蘇軾忙說:“酒令如山,豈可相違?”拿過紙筆就在桌上寫了一支“判詞”:“道士某,麵欺主人,旁及鄰生。側左元放之盞,已自厚顏;傾西王母之杯,宜從薄罰。可罰一大青醆!”

左元放,是三國時著名的神仙左慈。相傳曹操聽說左慈的神通,把他叫到府上要害死他,左慈變出種種法術戲弄曹操,最後請求與曹操共飲一盞。取過碗來用發簪一畫,一碗酒從中分為兩半,自己飲了一半,另一半奉與曹操,曹操生性多疑,見此怪事哪裏敢喝?左慈自己把這半盞酒喝了,把碗往空中一拋,那碗在房梁底下忽忽打轉,引得眾人去看,半天才落,回頭再看,左慈已經無影無蹤。至於西王母的瑤池仙酒,自然不必說了。

蘇學士以左慈、西王母的仙家美酒和自家劣酒相比,倒真有些“厚顏”的味道。然而“可罰一大青醆”這話著實嚇人。楊道士知道今天這事混不過去,隻得長歎一聲:“恨貧道沒有左慈的本事,不然早已借酒遁去——既然如此,我把釀酒的方子告訴學士吧。”

其實楊道士有心把釀酒秘方送給蘇學士,剛才一切不過玩笑而已。聽他說了這話,蘇學士忙拿過紙筆。楊道士說道:“釀酒先製酒曲。把發好的麵餅摻些薑汁上鍋去蒸,蒸得麵餅上裂縫條條,就用繩穿起來放在風口處吹幹,這就成了酒曲子。放得時間越久,酒曲的勁道越大。”

“有了酒曲,再淘出上好精米五鬥,先取三鬥米,加酒曲麵餅四兩,加少量水,讓酒曲和米溶在一處,然後放在甕裏壓實,中間留個‘小井’以便酒漿滲出。大概六天以後,‘小井’裏滿是酒漿,這是原漿,味道苦辣,不能喝。此時你手裏還有兩鬥米,分成四份,每份五升,加酒曲二兩,同樣用水溶開,仍然投入甕中壓實。這樣每三天加料一次,每次都是五升米,二兩酒曲。”搬起手指頭算道,“第一次加料是三鬥米,四兩酒曲,六天而成;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各加米五升,酒曲二兩,前後一共十五天。十五天以後,燒一鬥開水,晾涼倒進甕裏,讓水和酒混合,存放五天就可以濾酒,這時大約能得酒兩鬥五升,但這個酒味道太硬,還不能喝。”

“此時你手裏還有五升米,加入四兩酒曲,一鬥五升水,放在一起熬成粥——這個粥要先熬成,放在一旁待用。等把甕裏的酒濾出來以後,立刻把粥倒進去,然後封住酒甕,再等五天。五天後把新釀成的酒取出,約有一鬥五升。把這一鬥五升新酒和前頭濾得的兩鬥五升酒混在一起,共得酒四升,味道可比瓊漿玉液。”又囑咐蘇學士,“我所說的時間都是最短的,為的是速成好賣。學士釀酒是自己喝的,可以把時間延長些,釀出的酒味道更好。”

得了楊道士的秘方,東坡居士如獲至寶,當天晚上就蒸了一大鍋麵餅掛在外頭晾著。幾天功夫酒曲已得,立刻刷甕、淘米、煮水,忙碌一天,到黃昏,全按道士吩咐弄好了,又等五天,開甕一看,“小井”裏果然有酒,雖然楊道士告訴他“這酒還吃不得”,東坡居士心急嘴急,還是忍不住嚐了一下,果然又苦又辣。咧著嘴又按人家教的再加米進去,這次不敢再嚐,連著加了三回米,等了二十天,頭和酒釀出來了,又熬粥倒進甕裏封好,再等五天,二和酒也成了,兩下兌在一起,又等了五天,好容易諸事齊備,開了甕,隻聞得香氣撲鼻,急忙取出一嚐,真是美味!

美酒釀成,蘇學士樂得又叫又跳像個孩子。依他的主意,先守著酒甕喝個爛醉再說!朝雲忙說:“既然慶祝,就該有酒有菜慢慢享用,你隻管守著甕一碗接一碗地喝,像什麽樣子!”把蘇學士攆到廚房裏燉了肉,燒了菜,夫妻二人對飲慶賀。

兩碗好酒下肚,蘇軾有了三分醉意,把幹兒抱到膝上,拿筷子蘸酒讓孩子嚐,哪知幹兒受不了這味道,頓時哭了,蘇軾趕緊哄他,半天才好,又挾一點肥軟的肉給孩子吃,幹兒剛受了捉弄,不信父親,扭過頭不肯吃,嘴裏“咄咄”有聲,像在埋怨父親似的,朝雲看著直笑。東坡居士倒有話說:“這孩子懂禮數,知道肉食難得,舍不得吃,讓我這老頭子多吃幾口。”

蘇學士最會鬼扯,朝雲根本不信,故意問他:“還有這個講究?”

蘇學士忙說:“孟子曰:‘四十非帛不暖,五十非肉不飽。’聖人之言還能有錯?”

朝雲瞟了丈夫一眼:“幹兒沒讀過《孟子》……”

不等朝雲說完,蘇軾趕緊搶過話頭:“你最近不是在讀四書嗎?幹兒這麽聰明,也許是你讀《孟子》時他聽見了!”

朝雲笑著說:“對呀,幹兒沒讀過《孟子》,我可讀過!孟子說的是‘五十非肉不飽’嗎?”

其實孟子說的是“五十非帛不暖,七十非肉不飽。”意思是說五十歲的人已經衰老,要穿最好的棉衣禦寒;七十的人體虛氣弱,要用肉來補養。蘇學士說瞎話哄人,早被朝雲聽出來了,隻得低頭:“想不到夫人如此博學,在下任罰。”

蘇學士玩笑百出,朝雲笑不可禁,嘴裏偏說:“我才懶得罰你。”

朝雲本就天姿麗質,如今喝了些酒,麵帶嬌容,這一笑美如朝霞,豔比桃李,蘇學士情不自禁,笑著說:“你不罰我,我自己罰。”又喝一碗酒,立刻填了一支《南歌子》:

“雲鬢裁新綠,霞衣曳曉紅。待歌凝立翠筵中,一朵彩雲何事、下巫峰?

趁拍鸞飛鏡,回身燕漾空。莫翻紅袖過簾櫳,怕被楊花勾引、嫁東風。”

東坡居士寫給愛人的詞中,這一首大約是最華美的。尤其無意間一問一答,實在有趣。

彩雲何事下巫峰?楊花勾引嫁東風……兩人間的姻緣,朝雲一生心願,全在這詞句裏。若蘇學士能讀懂自己寫的《南歌子》,他和朝雲之間會比如今更幸福、更快樂。可惜寫這詞的卻是個笨人,後知後覺,到明白,已經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