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傳:全三冊

四 也無風雨也無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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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豐六年早春就這麽快快樂樂過完了。眼看暑氣漸生,酷夏將至,古耕道來找蘇學士,對他說:聽說沙湖一帶有幾十畝上好的水田要賣,不知學士有沒有興趣?

到這時蘇軾和家人商量賣宅買地的信還沒有回音,“買地”二字暫時無從談起。但古耕道幫忙,自己若一口回絕也不好,就答應古耕道,第二天一起去看地。

古耕道走後天也晚了,朝雲到廚房去做晚飯,蘇軾一個人在院裏坐著乘涼,卻見東坡走上一個出家人,一件灰布僧袍破成了魚網,腳上是穿成兩半的爛草鞋,頭發約有一寸長,不知多久沒洗過,沾得一縷一縷,滿臉亂蓬蓬的胡須,手裏拄著竹杖,一時認不出來,正注目看他,那和尚已經走到蘇學士麵前,直眉瞪眼地說他:“看什麽!見了和尚連碗水都不給?”

到這時東坡居士才認出:這不是於潛詩僧參寥大和尚嗎?

參寥忽然到了黃州,蘇軾喜出望外,忙把參寥迎進雪堂,見他衣衫襤褸麵容憔悴,這才想起問人家:“怎麽到黃州來了?”

參寥淡淡一笑:“老兄被貶黃州三年,也不知過得怎樣,我不放心,,來看一眼。”

這麽說參寥是憑兩條腿從杭州走到黃州來的!

無常是苦,因為“無常”是個幻境,種種都是假的,由此生出的“貪瞋癡慢”也是假的。看看參寥大和尚,幾千裏艱苦跋涉對他而言渾如無物,從杭州走到黃州隻是“來看一眼”,就像早晨去鄰居家串門兒,中午吃個飯,晚上溜達著走回來……單這一句話,貪瞋癡慢、苦樂酸甜、爭長較短,種種“幻象”都被大和尚看破了,說破了。

看著眼前又髒又破的和尚朋友,蘇軾滿心敬佩,一肚子感激,竟不知說什麽好了。

參寥和尚把東坡居士在東坡的“家當”看了一眼,連連點頭:“子瞻老兄好本事!到黃州三年,都以為你吃盡了苦頭,哪知才兄不但混得挺美,還置下這麽一份家業!”

蘇軾忙說:“這算什麽家業?我的‘家業’你還沒見呢!”拉著和尚到耳房,指著一口黑乎乎的大甕,“這是我自己釀的好酒,比外頭賣得還香甜,大和尚一定要嚐嚐。”

蘇軾請參寥喝酒是半開玩笑,以為和尚八成不答應。哪知參寥立刻說:“要是店裏沽的酒就算了,夫子親手釀的,我倒要嚐嚐!”又加上一句,“我酒量大,不喝便罷,一喝就是一鬥。”

蘇軾忙說:“不怕,甕裏還有三鬥酒呢!”

當天晚上蘇軾親自下廚燒了幾個好菜,參寥大和尚真就與他推杯換盞喝起酒來。

參寥和尚忽然不守清規,大口喝酒,一來和老友相見心裏高興;二來參寥最近遭人陷害,已經做不得和尚,“守戒”二字對他沒什麽意義了。

也真像參寥自己說的,他這酒量十分驚人,一碗接一碗,不大功夫真就喝了半鬥酒,臉也紅了,話也多了。這時蘇學士對參寥提起:“我請人幫忙找了塊地,明天去看。”

一聽這話參寥頗為不解:“黃州離京師這麽遠,你在此處買地,回京以後怎麽照看?”

聽參寥和尚說醉話,蘇學士哈哈一笑:“京城?京城在哪兒我都忘了!明天看好了地就買下來,一家大小在黃州落戶。‘海內存知已,天涯若比鄰。’何遠之有?”

參寥把蘇學士看了半天,覺得他這話像是認真說的,這才問:“老兄不日就要回京做大官了,怎麽倒說‘黃州落戶’的話?”

看樣子參寥和尚醉得不輕!

蘇軾把手一擺:“什麽官不官的!我這輩子隻是‘黃州’的命,挺好……”

蘇夫子有時候糊塗得出奇,結果他說實話參寥卻不信,連連擺手:“我又不是那幫小人,憋著算計你,夫子瞞我幹什麽?朝廷局麵敗成這樣,不起用你們這些人怎麽辦?”

東坡居士並非裝糊塗,他是真糊塗!結果參寥的話老蘇聽不懂:“朝廷有蔡確、李定那幫禽獸,哪用得著我?”

參寥平時愛開玩笑,喝了酒之後說得都是直話:“你也知道他們是幫禽獸,如今變法弄得一敗塗地,聖上還能再用這幫人?當然要用你們這些人換下這幫禽獸,這還用說?”

參寥這話蘇夫子還是聽不懂,瞪著眼問:“變法哪裏敗了?我看不出……”

“前年靈州、永樂之敗夫子沒聽說?”

蘇軾連連搖頭:“那是用兵不當,與變法無關……”

“怎麽無關!‘變法’是為了斂財,斂財是為了用兵。如今仗都打敗了,豈不是變法全盤失敗嗎?”參寥把蘇軾看了半天,這才看出東坡居士說的不是瞎話,頓覺詫異,“夫子平時反對變法,今天怎麽說得全是反話?”

為什麽忽然說“反話”?東坡居士真鬧不清。回頭一想自己也笑了:“倒不是說反話。隻是我覺得皇上還未醒悟。當年在杭州做通判的時候見過一位海月大和尚,他對我說:天下人都是先生兒子、後取名字;可當今‘變法’卻是先起名字、後生兒子,咄咄怪事。”

海月當年是杭州都僧正,參寥當然認得他:“這位大和尚說得對,先生孩子再取名字是常理,可這和尚卻不理解皇帝的心思。”

蘇軾忙問:“這話怎麽說?”

參寥冷笑道:“先生兒子再取名字,這生出來的必是他自己的親骨肉,小心嗬護長大,不會讓他受絲毫傷損。可先取名字、再生孩子,生的卻不是他的親骨肉,而是一個奴才!這奴才還沒生,皇帝就想好了將來一年從奴才身上賺多少錢!所以孩子沒生先就起了名字,不等孩子養大就讓他去做事,做成了事,得的好處歸皇帝,事不成,就說那生孩子的人是個邪魔,連母親帶孩子一起‘殺’了,隻當沒生過這個孽障,豈不幹淨?”

參寥和尚是個性情中人,不開口則已,一說話,真能把人嚇死:“當今皇上看著是個明君,其實凶得很!奪起權來什麽都不顧。以前他拿王安石當槍使,用不著了,回手就把王安石整垮!後來皇帝要奪生殺大權,差點把你的腦袋砍下來!怎麽到今天你還沒看明白?”

神宗皇帝“奪權”?蘇學士對此全無認識。至於說王安石做了皇帝的“替死鬼”,蘇學士差點成了皇帝的“刀下鬼”,蘇軾更不信:“你這話不對!害我的是李定、張璪這幾個家夥,皇帝倒是一心救我,若不是陛下降詔,我能活命嗎?”

蘇軾糊塗起來像個榆木疙瘩,參寥微微搖頭:“我問你:你寫那幾首惹禍的歪詩,是不是打算造反?”

蘇軾一驚,忙說:“哪有此意!我就是偶爾發個牢騷……”

參寥點點頭:“對呀!你寫詩不過發個牢騷,並無惡意。天下反對‘新法’的人多得很,發牢騷的更多,為什麽偏把你抓起來?你說皇帝下詔救了你的命,那我問你:是誰下詔讓李定這幫人查你,抓你,害你?不是當今皇上,難道是玉皇大帝不成?”

參寥實在不能喝酒。這個人血性太過,脾氣太烈,酒一下肚什麽話都敢說!幸虧他是個和尚,有戒律要守,平時並不飲酒,不然大概活不到今天。可參寥這話真有道理,蘇軾一下愣住了。

見蘇軾不吭聲了,參寥又喝了一碗酒,高聲說:“我雖遠在江南,朝廷的事看得清清楚楚!蘇夫子是個老實人,可惜平時太愛說話,難免惹禍上身。其實朝廷是皇帝一家的朝廷,‘變法’是皇帝一個人的事,跟天下人毫不相幹,連王安石都是卒子,你一個小小的蘇子瞻連卒子都算不上,你在這裏上躥下跳張羅什麽?這次皇上本來要殺你,後來不知為何沒有下手,你這條命是硬撿回來的。以後可要長腦子,寧可少說一句,不可多說一句,要能變個‘啞巴’最好。”

參寥說的是勸人的話,可他這話說得生硬,蘇學士有些接受不了:“子曰:‘生吾所欲,義亦吾所欲,兩者不可兼得,舍生而取義。’朝廷有錯我不出來說話,這聖賢書豈不是白讀了?”

凡高僧大德都有度人的心,但天下人冥頑不靈,大和尚用一輩子功夫未必能救一個人。參寥也是位高僧,看慣了世人的冥頑,。既然蘇軾不聽勸,他也就收拾脾氣不勸了:“我不該跟你說這些話,後悔!”

蘇學士天性好爭論,若參寥和他爭,恐怕要吵起來了,可參寥偏不跟他爭,反而說這樣的話,蘇軾倒有些不好意思,再一想,這和尚說得句句在理。就換了個話頭兒:“你剛才說我不會久在黃州,還要出來做官?”

參寥點點頭:“朝廷連打兩個敗仗,蔡確、李定那幫小人已經失寵,皇上一定會重用舊臣。我本來估摸著去年就有動靜,哪知拖到現在還沒消息,怪事……”

參寥和尚聰明透頂,若他不做和尚,去考進士,也許是個宰相之才。朝廷裏的大局、神宗皇帝的心思都被和尚一一猜中,隻是神宗想用舊臣,卻遇上多番阻力,以至政令難行,這一點參寥是猜不到的。但他有一句要緊話對蘇學士說:“古人說得好:‘觀棋不語真君子’,回到朝廷一定管住自己這張嘴,再不能多說話了。”

參寥說的“真君子”其實是個明哲保身之輩。

孔聖人最瞧不起明哲保身之輩,斥之為“鄉願”。孟子又給“鄉願”下了個注解,叫做:“非之無舉,刺之無刺,同乎流俗,合乎汙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潔,眾皆悅之,自以為是,而不可與人堯舜之道,故曰‘德之賊’也。”

想讓東坡居士變成一個“同流合汙”的“德之賊”,絕無可能。參寥和尚隻是勸他別做“口袋裏的錐子”而已。

可惜參寥這些話蘇軾到底接受不了。

第二天一早,古耕道約了潘丙一起過來,要帶蘇軾去沙湖看田,然而此時的蘇學士對“黃州買田”已經沒什麽興致了。

參寥不是一般人,他說的話蘇軾不得不信。若真回京做官,在黃州買地幹什麽?

雖然心氣不如早先,這個田畢竟還是要看。蘇軾先把參寥介紹給兩個朋友:“這位大和尚詩寫得極好,我在杭州時也是他的弟子。”

蘇軾這話是開玩笑。哪知參寥輕輕歎了口氣:“我如今已經不做和尚了。”

參寥和尚明明光頭僧袍手拿念珠,怎麽看也是個和尚,卻說“不做和尚”,蘇軾笑問:“你不做和尚,難道做了道士不成?”

東坡居士這張嘴真讓人受不了,朝雲忍著笑打他一下,正要給參寥陪個不是,潘丙已經搶著給參寥和尚賠禮道:“蘇子瞻這個人處處都好,就是嘴巴太壞!道長不要見怪。”

潘丙突然說這麽一句,眾人都沒提防,半天才聽不出語病來,頓時哄然一笑。參寥又笑又氣,指著蘇軾、潘丙罵道:“黃州這地方一個好人都沒有!難怪朝廷把你貶到此處。”

聽和尚說狠話,眾人又笑了。

東坡居士哪裏知道,參寥如今真的不是和尚了。

“烏台詩案”雖然到最後沒有殺人,可受牽連的人也不少。參寥和尚和蘇軾素有交往,互相詩作唱和,這些詩也被禦史台抄了出來,結果參寥成了這場文字獄中唯一被定罪的“小人物”。可參寥一個和尚,無官可罷,無錢可罰,官府能拿他怎麽樣?想不到禦史台那幫人真有辦法,居然下了個文書,追奪參寥的度牒,命他還俗!

也難怪,宋朝是個有趣的朝代,僧人的度牒文書是要拿錢到官府去買的,一道度牒的價值相當於一百石大米。如今朝廷奪了參寥的度牒,等於從他身上奪了一百石米去!而參寥和尚從此失去了僧人的身份,不能在寺廟居住,連個吃飯睡覺拜菩薩的地方都沒有了。

好在這位大和尚自幼出家,如今已是雲門宗高僧大德,在兩浙極有名氣,杭州、於潛兩地本就寺院眾多,僧眾也都認識參寥,隻要他到了,各處依然收留,沒一個人因為度牒的事難為他。

但參寥這次來黃州見蘇軾卻不容易,他這個沒有度牒的大和尚沿途不能掛單,是風餐露宿一步步走到黃州來的。

在大和尚看來,這些迫害、挫折、勞苦都是身外物,根本不足道。

這天古耕道領著蘇學士到沙湖看了那片地,果然是肥沃的好田,問了價格,也不過兩百貫,若真想買倒很值得。可惜蘇學士已被參寥說動,覺得自己未必久住黃州,在此買田毫無必要,加之京城房子還沒賣,手裏也沒現錢,推辭掉了。

買田的事做罷,四個人在沙湖玩了半天,到中午肚子餓了,找個酒館先填肚子。夥計見參寥是個出家人,就推薦了幾道素菜,又說:“我們店裏有剛泡好的黃耳,幾位想試試嗎?”

聽說黃耳,古耕道忙說:“這倒是個美味,好生做一盤來。”

蘇軾忙問:“黃耳是什麽?”

潘丙說:“黃耳是高山上出的木耳,顏色金黃,口感脆爽,有調氣、平肝、定喘、止咳的功效,隻是這東西嬌嫩,平時不易見到。”

這時候熱茶已經沏好,菜也一道道端上來了。

黃耳蕈形如人腦,色比黃金,又香又脆,真是難得的美味,席上四人落箸如雨,轉眼把一盤黃耳吃個精光。參寥放下筷子雙手合什念起經來:“有國名眾香,佛號香積。其國香氣,比於十方諸佛世界人天之香,最為第一。其界一切,皆以香作樓閣。經行香地,苑園皆香。其食香氣,周流十方無量世界,時彼佛與諸菩薩方共食。有諸天子,皆號香嚴,供養彼佛及諸菩薩。維摩詰化作菩薩,到眾香界。禮彼佛足,願得世尊所食之餘。於是香積如來,以眾香缽,盛滿香飯,與化菩薩。須臾之間,至維摩詰舍,飯香普熏毗耶離城,及三千大千世界,時毗耶離婆羅門、居士等,聞是香氣,身意快然,歎未曾有……”

參寥和尚念的是《維摩詰經》。

見大和尚吃了一盤菌子就認認真真念起經來,潘丙和古耕道都覺得有趣。等參寥念誦完了才問:“大和尚念什麽經?”

參寥淡淡地說:“也沒什麽,見此美食讚歎而已。當年維摩詰居士和舍利弗講論佛法,餓了,維摩詰就化身為菩薩到眾香國求施舍,得香飯一缽,‘飯香普熏毗耶離城,及三千大千世界。’眾香國的菩薩告訴維摩詰:‘我土如來無文字說,但以眾香令諸天、人得入律行。菩薩各各坐香樹下,聞斯妙香,即獲一切德藏三昧。得是三昧者,菩薩所有功德皆悉具足。’聽者覺得聞香即得三昧,實在神奇無比,所以寺院裏的廚房就叫‘香積廚’,齋飯稱為‘香積飯’。”

古耕道是個直腸子,聽得似懂不懂,隻問:“要真有這個‘眾香國’,聞一聞香氣就能入道,那還要修行幹什麽?”

參寥正色道:“當時也有人像你這樣問,釋迦牟尼解釋說:‘或有佛土以佛光明而作佛事,有以諸菩薩而作佛事,有以佛所化人而作佛事,有以菩提樹而作佛事,有以佛衣服、臥具而作佛事,有以飯食而作佛事,有以園林台觀而作佛事,有以三十二相、八十隨形好而作佛事,有以佛身而作佛事,有以虛空而作佛事,有以夢、幻、影、響、鏡中像、水中月、熱時炎如是等喻而作佛事,有以音聲、語言、文字而作佛事,或有清淨佛土、寂寞無言、無說、無示、無識、無作、無為而作佛事。’又說:‘諸佛威儀進止,諸所施為,無非佛事。’”見古耕道一臉茫然,不禁微微搖頭。

東坡居士在旁笑道:“‘佛’是人心中的善念,天下一切正念、一切善事都是‘佛事’。不用問‘應該從何做起’,隻要心存善念,想做善事,時時、事事、處處都可以做。”

蘇軾這話說得在理,卻還未到深刻之處。參寥和尚看了他一眼:“佛經裏有個故事:某人出東洋大海購得一車沉香木,拿到市場去賣,可沉香木金貴無比,要價頗高,好些日子賣不出去,這人心裏著急,看見旁邊有個賣炭的,別人都幾百斤、幾百斤買他的炭,覺得是個方便法門,就把沉香木燒成炭拿來賣,結果一車沉香木隻賣了半車炭的價錢。”

聽了這故事蘇軾、潘丙都是一笑。潘丙說:“此人雖有心,卻守不住,實在可惜。”

參寥也不評論,又說:“我再說個笑話:有一個人性子最慢,萬事都不著急。有一天他走在街上,忽然下起雨來,頓時把衣服都淋透了,路上的人一個個抱著頭飛跑,隻有這位先生不急不慌,照樣慢悠悠地往前走。別人問他:‘你怎麽不跑?’這先生說:‘跑什麽?你沒看前麵也是這麽大的雨嗎?’”

聽了這個笑話,蘇軾、潘丙、古耕道都笑了幾聲,可再往深處一想,又呆住了。

參寥講的笑話本不稀奇,隻是這笑話從一位高僧口裏講出,意思頓時不同。蘇軾聽了已經明白這和尚是勸他安居若素,不要執著於一事一物、一心一念。就算做了天大的官、成了天大的事又如何?前麵也仍然是“那麽大的雨”,何苦跑得飛快?

黃州苦些,可黃州有什麽不好?山水清幽,土地肥沃,人心淳樸,朋友不少。

黃州是如此,別處也一樣。既來之則安之,一動不如一靜。

見東坡居士低頭無言,參寥隻當他聽懂了。對三人說:“貧僧在此難以久居,今晚就回杭州了,這一餐算是餞行。我也沒什麽東西留下,胡亂念首詩吧。”隨即朗聲誦道:

“鈴閣追隨十月強,葵心菊腦厭甘涼。

身行異地老多病,路憶故山秋易荒。

西去想難陪蜀芋,南來應得共吳薑。

白雲出處原無定,隻恐從風入帝鄉。”

詩僧參寥江南第一,隨口吟詠都是佳句。

有了參寥和尚講的幾個故事,這首詩的意思東坡居士也懂了。即席和他一首:

“遣化何時取眾香,法筵齋缽久淒涼。

寒疏病甲誰能采,落葉空畦半已荒。

老楮忽生黃耳菌,故人兼致白芽薑。

蕭然放箸東南去,又入春山筍蕨鄉。”

沙湖一遊盡興而歸,至於是否買田,東坡居士現在也不怎麽在乎了。三個俗人、一個和尚一起回雪堂去。正說笑著,忽然幾個雨星兒落在臉上,一抬頭,才看見天空中烏雲四合,雨勢已成。潘丙忙說:“我看這雨不小,離鎮上不遠了,咱們快走幾步,到鎮上避雨。”

若在平時,避雨是常理,可剛才參寥和尚講了個“不畏雨”的好笑話,現在這幾個人竟要避雨,豈不俗了?蘇軾左手扯著潘丙,右手拉著參寥:“今天這雨咱們誰也別躲,無論大小都要認真淋它一場。”

聽東坡居士說瘋話,潘丙連連搖頭:“你要淋雨隻管淋,別拉著我。”

古耕道為人豪爽愛熱鬧,高聲笑道:“既然東坡有意,我願舍命相陪!”

見古耕道讚成自己,蘇軾更樂嗬了,指著潘丙說:“真是俗物!”又問參寥:“大和尚怎麽說?”

參寥笑道:“陪你就是了。”

也就說話的功夫,雨已經越下越緊了。四人渾身淋透,滿臉是水,蘇軾還覺得是個“境界”,另外三人的豪氣早不如前。又往前掙紮了一陣子,隱約看到路邊閃出一座房舍,門前挑著個酒幌子,潘丙叫了聲:“有人家了!”撇開三人往前飛跑。古耕道見了酒旗,頓時也把剛才的約定忘了,跟在潘丙後頭狂奔而去。蘇軾忙叫他:“你剛說‘舍命相陪’,怎麽跑了!”

古耕道應道:“命舍得,衣服鞋襪舍不得!”頭也不回跑得飛快。

古耕道和潘丙都跑了,隻剩一個參寥和尚,開始還和蘇軾並肩慢行,哪知才走百十步,忽然刮過一陣怪風,冷氣森森,緊接著“嘩啦”一聲響,好像半空中傾倒了一隻水甕,大雨扯地連天降了下來,頓時連道路都看不清了。參寥渾身僧袍盡濕,雨水順著光頭往下“嘩嘩”直流,也撐不住,兩手抱頭衝著遠處的酒旗飛跑起來。

潘丙、古耕道逃之夭夭也就罷了,現在參寥也不守信用扔下朋友先跑,蘇軾指著他的背影叫道:“你這個無信無義的和尚!前頭一樣是那麽大的雨,跑什麽?過來陪我淋雨!”

參寥腳下不停,嘴裏嚷道:“你是你,我是我,貧僧能度人,卻不管人!”眨眼功夫已經追上潘、古二位,跑得老遠了。

——你是你,我是我,能度人,不管人。參寥和尚背信棄義之時,狼奔豕突之際,仍能說出這深奧禪理,可見是個高僧……

此時暴雨傾盆,道路迷失,連朋友們的背影也看不見,左右看去,雨幕如簾,天地混沌,人在此際,真如靈魂困於軀殼,看不能見,聽不能聞,思不成思,行無可行,雖有狂奔而去的心思,卻邁不開雙腿走不得路。回想自己這一輩子,寒窗苦讀,應進士考,住懷遠驛,熬鳳翔差,判杭州,知密州,治徐州,鎖囚籠,困黃州,時時在雨中,處處寒徹骨,究竟為的是什麽,又得到了什麽?抬眼望去,前頭果然也是“這麽大的雨”,一時竟灰了心,在雨中站住腳,再也走不動了。

然而天下人終究是有路走的。

德香大和尚說:“苦中有一點樂,銜而遊之,可見活水。”

海月大和尚說:“人要有個根本。”

佛印大和尚說:“觀音菩薩向誰禱告?自然是觀音菩薩。”

參寥大和尚也說:“你是你,我是我,能度人,不管人……”

人生自有樂事,個個都有根本,求人不如求已,至於朝廷事,天下事,一切事,其實都是一個理,能盡力時當盡力,勸而不聽,求而不得,也就“不管”了。

說穿了,一切是個“我”,我苦我樂,我走我停,我行我素,隻在“我”處,不在別處。就像這雨,雖然遮天蓋地凶猛無比,細一看,皆在身外,並無一星半點能淋到人的心裏去。

這麽說來暴雨天雷都是笑話,說有則有,說無亦無——而蘇學士現在並不認為天在下雨,隻當它是個“無”罷了。

這麽一想,東坡居士忽然又有力氣,能往前走了,甚而覺得十分有趣。於是背起雙手緩緩而行。走了幾十步再往前看,道路房舍漸漸顯出來了。

隻這一會兒功夫,雨已經小多了。

等東坡居士落湯雞一樣晃進小酒館,潘丙、古耕道、參寥三人早已圍桌而坐,每人手裏端著一碗薑湯,桌上還有一碗大概是留給蘇學士的。見蘇軾這時候才到,幾個人都看著他笑。蘇軾也笑指三人說:“今日才知二三子之真麵目,皆不可同患難也。”

玩笑歸玩笑,淋了雨生起病來可不是玩的。潘丙忙叫人拿手巾,端薑湯叫蘇軾喝。

寒冷浸骨之時能有一碗熱辣辣的薑湯下肚,雖不是酒,真有酒意。蘇軾本就心有所悟,現在被薑湯一催,已經有了句子,立刻討來筆墨揮就一闋《定風波》: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 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東坡居士,在經曆這麽多苦難和挫折之後,似乎漸漸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