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沙湖淋雨這天黃昏,參寥和尚辭別東坡居士坐船回杭州去了。
就在參寥和尚走的當夜,淋了一場好雨、寫了一闋好詞的東坡居士卻病倒了。
蘇軾的意誌本不堅強,身體比意誌更弱,無故淋了一場透雨,當天夜裏額頭燒得火燙,朝雲急忙找郎中診治,熬了藥給他吃,哪知這場感冒來勢很凶,每到晚上低燒不退,拖了一個多月,又患上咳嗽的毛病,咳起來連話都說不出來,躺在**咳得更凶!隻能晝夜倚榻而坐,困了就歪著身子休息一會兒,每天喝幾大碗藥湯子,總算把這股毒火打下去,哪知時已入夏,暑熱難當,蘇軾自己也不留心,以為病好了,就喝了些自釀的米酒,頓時又把毒火勾起來!上火嘔痰喉嚨腫痛,肩上腰上長了幾個毒癤子,又疼又癢,渾身燥煩難耐,到六月底,這股毒火忽然上犯,右眼赤腫,看東西都困難起來。
身上難受就算了,眼睛出毛病可不得了!蘇軾和朝雲都嚇得夠嗆,生怕這隻眼睛會失明,就常用清水洗眼,哪知越洗腫痛越厲害,到後來已經視物模糊,眼看情況不妙了。幸好有個賣藥的朋友郭遘來看他,見蘇軾洗眼忙拉住他,告知眼睛不同別處,嬌貴無比,再清亮的水也有毒,萬萬洗不得,又用牛黃、黃芩、大黃、桔梗等藥配成方子熬湯敗火,病還沒治好,一位高大魁偉的老先生走上東坡,站在門外粗聲大氣地問:“這是蘇子瞻府上嗎?”
聽了這聲吼,蘇軾從**直跳起來,跑出來一看就笑問:“你這個老家夥怎麽來了!”
站在門外的是東坡居士的一位忘年交,巢穀。
巢穀字元修,是蘇軾的眉山老鄉。這是一位奇人,出了名的手巧心靈,木匠、漆工、補鍋、蓋房、開方子看病什麽都會。年輕時進京考科舉,碰見一位有武功的江湖豪客,從此迷上武術,扔下做了半輩子的學問闖**江湖,訪明師求高人,幾年功夫,硬從文秀才變成了武夫子,而且武藝高強,在江湖上闖出不小的名頭。和這位老先生相比,歧亭陳季常都顯得平平無奇了。
然而巢元修也是個落魄的命,大宋朝重視文人,可他把學問扔了,雖有一身武功,卻考不上武舉人。巢穀是個有誌向的人,就追隨一位將軍到邊關去,想在軍中立功,以後也做個將軍。哪知他追隨的這人犯罪關進大牢,臨出事以前把一筆銀子交給巢穀,請他帶給家人,巢穀是個俠心義膽的人,二話不說就幫了人家的忙,結果那人不久被判死罪,巢穀也被牽連成了罪犯,雖然逃得快,沒被官府捉住,可他這一輩子再也別想做官了。
既然混到這個地步,巢穀幹脆浪跡江湖,神龍見首不見尾,誰也不知他在何處。如今蘇軾病在東坡,巢穀忽然來了,蘇軾樂得直叫:“是老天爺派你這老頭兒給我治病來的吧?”
巢穀落拓不羈,聽蘇軾叫他“老頭兒”也不惱,抓過手腕診了脈,看看舌苔,就說:“你這是外感內滯上了毒火!”又指著紅腫的眼睛說他,“你這小子從小就好色,這又是幹了什麽缺德事遭的報應?”一句玩笑剛說罷,正好朝雲抱著幹兒從屋裏出來。一見這清麗嬌媚的小夫人巢穀哈哈大笑,“老子沒說錯吧,你這家夥果然好色!也是好福氣。”一句話說得蘇軾大笑不止,朝雲最怕這種直爽漢,愣在那兒不知怎麽回答。
遇見巢穀是蘇學士的造化,這老人家不是郎中,卻比郎中還靈,看他一眼就知道病根子,立刻從背囊裏拿出個小葫蘆,倒出一把藥末子,告訴朝雲:“這藥分成十二包,每次飯前讓老蘇吃一小包,一天三服,四天必好。”又掏出一個小紙包遞給蘇軾:“這個你拿去種在園子裏。”
蘇軾打開紙包一看:“這是香菜籽?”
巢穀點頭:“香菜這東西內通心脾外達手足,是個通氣的法寶,做菜提味也離不開它。像你這個身體,內虛外實,內外不通,多吃香菜有好處。”
也別說,老先生那一把藥末兒真管用,吃了藥第二天蘇軾就覺得身子舒服多了。也就四天,糾纏他半年的熱毒逐漸消退,眼睛也不腫了,蘇軾大喜。急忙燉了“東坡肉”,拿出自釀的美酒招待巢穀。
巢穀是個爽快人,夾起肥肉大嚼,咕嘟嘟連喝幾碗酒:“你這個肉真好,怎麽做得?”蘇軾趕緊把“東坡肉”的做法告訴他。接著就說:“我看先生那個藥末子效應如神,能不能把方子傳給我?”
蘇學士拿酒肉,原來要騙人家的秘方兒。巢穀把頭一搖:“我這獨門秘方是養家活口的傳家寶,隻傳親子,外人莫問。”
巢穀的脾氣蘇軾早知道,也想好主意了,二話不說先給巢穀倒上一碗酒,看著他喝了,這才問:“老先生覺得這酒怎麽樣?”
“是好酒。”
蘇軾笑著說:“這是我自己釀的,也有個方子在這裏,你拿藥方換我的酒方如何?”
釀酒的方子巢穀著實喜歡,可這位老先生闖**江湖,藥方真是他傍身活口的寶貝,舍不得拿出來,想了半天才說:“方子給你也行,但你要發個誓,絕不外傳!”蘇軾忙指著屋頂說:“離地三尺有神明,蘇某得了老先生的方子若傳給人,必遭報應!”
聽他這麽說,巢穀才把方子說了出來:“禦米殼五兩、甘草二兩、赤石脂二兩、烏魚骨二兩、肉豆蔻二兩、丁香二兩、訶子皮二兩、幹薑二兩調成藥末,每次取二錢,溫水一碗倒入藥末服下即可。凡濕寒傷胃、脹痛悶滿、虛瘦無力、沉重萎靡、寒熱諸症一概都治。”
蘇夫子用劣酒從楊道士處騙來一個釀酒方,又用酒方子換了巢穀的藥方子,空手套白狼,一文不花得了兩個寶貝,著實受用一生。
巢穀在東坡沒住幾天就走了。剛送走這位老先生,淮南路轉運副使蔡承禧又來看他。
蔡承禧是仁宗嘉祐二年進士,和蘇軾同年,也是多年的老朋友。奇怪的是淮南路治所在楚州,離黃州千裏之遙,蔡承禧居然大老遠到黃州來看老朋友,真讓蘇軾覺得意外。
能夠見到蘇軾,蔡承禧更感意外,見東坡居士扶杖而出,就指著他笑道:“你這個老病夫,把滿朝官員都嚇得夠嗆!”
老朋友一見麵就說這話,蘇軾不解:“我嚇誰了?”
見蘇學士沒事兒,蔡承禧心裏一塊石頭落地,笑嘻嘻地說:“你不知道吧!前陣子曾鞏病逝江寧,也不知怎麽就傳出謠言來,說‘蘇子瞻、曾子固同一天駕鶴飛升。’陛下聞報大驚,命我來查看你的死活!”
蔡承禧說的是真事兒。
當年海月大和尚講過一個故事:有個人割破了手,以為大事,等別人打破了他的頭,才知道什麽叫“大事”,急著醫頭,手傷全忘了。
仁宗、英宗兩位皇帝都是守成之君,在他們治理下,大宋朝廷弊政叢生,有“冗官、冗兵、冗費”之禍。天下人都以為盛世之下危機四伏,已經不能不變法!神宗皇帝登基之時,最迫切的就是治理“三冗”。 想不到神宗皇帝用權術治國,把國家治理得越來越糟!到現在朝廷不是朝廷,軍隊不是軍隊,和已經衰落的西夏交戰尚且大敗而回,強盛的遼國卻在邊上冷眼看著!此時的神宗皇帝早忘了朝廷有什麽“三冗之弊”,他現在急著起用舊臣,恢複朝綱,要讓被掏空、打爛、拖垮了的朝廷盡快恢複元氣。
到這時,皇帝早年新手提拔起來的“三司係”那幾員大將反而成了改革時弊最大的阻力,王珪、蔡確等人憑著手中權力盡量拖延時間,不讓神宗招回舊臣,這一拖竟拖了四年之久。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罪而能改,善莫大焉。”一個人能認錯,肯改錯,天下人一定會原諒他。就怕死不改悔,一錯到底,甚至為了掩飾自己的錯誤,加倍禍國害民,那就不可原諒了。
神宗皇帝雖然辦了蠢事,平心而論,他不是個昏君。為什麽說神宗不是昏君?因為這位皇帝肯認錯,也能改錯。到今天,神宗已經知道自己治國十幾年走了彎路,犯了錯,而他改錯的第一步就是經常讀“蘇詩”,找機會稱讚蘇軾的才華。
——這是個引子,神宗要借著稱讚蘇軾達到高太後教給他的對舊臣“一年看重,兩年起用,三年執政”的計劃。
蘇軾,一向是個非常特殊的人物,他的特殊之處就在於政治上沒多少才幹,腦袋上卻頂著一個“舊臣首腦智囊”的大帽子!這半輩子莫名其妙被重用、稀裏糊塗挨收拾全因為這個虛名兒。現在神宗皇帝打算起用舊臣,首先要招回的是司馬光,可司馬光目標太大,“三司係”對他防範最嚴,神宗就使了個手段,裝了一副“格外關注蘇子瞻”的樣兒來:對蘇詩、蘇詞愛不釋手,簡直每頓飯都要用蘇詞下酒才吃得香甜。
神宗一輩子沒有像現在這麽喜歡過詩詞,他這麽做一大半兒是故作姿態,借“關注蘇軾”給“起用舊臣”做引子;一小半兒大概也是真喜歡。因為貶到黃州後,蘇詩、蘇詞真是越寫越精彩了。
就在神宗那個“一年看重,兩年起用,三年執政”的計劃執行到一半兒、舊臣將起未起的時候,忽然傳來一個謠言,說蘇軾、曾鞏兩大才子一在黃州一在江寧,竟於同年、同月、同日、同時死了!至於為什麽有此巧合?也有個解釋:蘇、曾二人文的章天下無雙,卻不能被當今皇帝重用。玉皇大帝愛這兩人之才,就命二人駕鶴升天,到淩霄殿上做“翰林學士”去了……
這個嚇人的傳說一半是真的,文章和蘇軾齊名的大才子曾鞏確實在元豐六年病故了。另一半則是假的,蘇軾仍然健在。之所以被人傳為“身死”,是因為東坡居士病了半年,這半年裏無詩、無詞、無賦,連人影也看不見。天下人以前每月都能讀到蘇夫子的新詞,忽然半年不見此公,就傳出“仙逝”的謠言來了。
曾鞏病死,神宗皇帝倒不怎麽在乎。可蘇子瞻是出了名的“舊臣首腦智囊”,如今皇帝正要重用舊臣,第一批提拔的人裏就有蘇軾,他卻死了!這還得了?急忙叫人來問。然而黃州太遠,蘇軾又是被貶的官員,是死是活朝廷裏的人鬧不清,隻能對皇帝說:“大約有此事。”
一聽這話神宗又失望又傷感,連說:“可惜,可惜。”當天竟不用膳。後來才想起來,此事應該查問清楚才好。正好淮南轉運使蔡承禧回京述職,即將回治所,神宗就命蔡承禧到黃州看一眼蘇子瞻。
蔡承禧是蘇軾的同年,也是好朋友,聽說蘇軾病死也很驚訝,急忙起程趕往黃州來。路過許州又去拜訪了住在此處的範鎮。
範鎮當年擔任翰林學士,因為反對王安石被貶了個七零八落,今年這位老臣已經七十五歲,到了風燭之年。聽蔡承禧說蘇軾病死,老頭兒當場痛哭失聲,蔡承禧忙說“未必真死”,範鎮這才止住眼淚。立刻拿了幾十貫錢給蔡承禧,告訴他:若蘇軾真的去世了,這錢就是賻儀;若蘇軾沒事,就把這些錢送給他貼補家用。
說實話,來黃州這一路上蔡承禧也是提心吊膽,現在親眼看見蘇軾扶杖而出,雖然瘦弱些,總歸還活著,這才鬆了口氣。笑嗬嗬地說:“子瞻無恙事情就好辦了。”
聽蔡承禧話裏有音,蘇軾忙問:“朝廷有什麽事?”
蔡承禧故作神秘地把嘴湊到蘇軾耳邊,壓低聲音:“陛下對朝局有了新的看法,那幫奸賊已經站不住腳,不但司馬光、範純仁即將回朝,子瞻不日也將複出。”
要是參寥和尚沒來黃州,今天聽了蔡承禧這些話蘇東坡不知會怎樣歡呼雀躍!可參寥和尚講了一回禪,東坡居士已經看破了:世事紛繁都是夢幻,什麽“奸邪”、什麽“複出”都是虛妄, “也無風雨也無晴”才是境界。聽了蔡承禧的竟不接口,臉上也沒露出多少喜色。
蔡承禧是個官僚,一輩子見慣了城府如海的政客,對蘇軾這種心裏有事全寫在臉上的老實人反而吃不透。見蘇軾反應冷淡,以為此公久經曆練,莫測高深,對朝局早就成竹在胸,自己多話徒惹人嫌,急忙換個話題:“子瞻在黃州幾年著實受了不少苦,我看你這住處也不能將就,需要另起廬舍才好。”
蔡承禧這是要巴結蘇子瞻。
“窮居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這是大實話。參寥、巢穀、潘丙、古耕道、徐大受他們才是蘇夫子的好朋友,蔡承禧一見蘇軾就要送給他一套好房子,可放在“良心秤”上稱一下兒,蔡承禧送的這套房子還沒有參寥和尚的一首詩份量重。
“雪中送炭”和“錦上添花”孰輕孰重輕重蘇夫子心裏明白。再說,蘇軾對自家蓋的這座“雪堂”十分滿意,笑問:“我這房子高大闊朗,有何不妥?”
蔡承禧指著雪堂的茅草屋頂:“漏雨不漏?”
“大雨時漏一些。”
東坡居士愛開玩笑,但不會說謊話。一聽這話蔡承禧頓時急了:“漏雨的房子如何能住?蓋房的事你別管了,一切有我!”見蘇軾還要推辭,又說,“如今已是深秋,再不把房子蓋好,幾場雪下來你這‘雪堂’就是‘冰窖’!你自己不在乎就算了,難道連妻兒也不管?”
蔡承禧這話說得對。黃州地方潮濕,冬天陰冷刺骨,朝雲身子弱,最怕冷,幹兒又小,難道真讓這“連心肉”一樣的寶貝兒子在“冰窖”裏過冬嗎?
為了妻兒,蘇軾真就不能推辭了。
蔡承禧在黃州並未久住,但他辦事極快,備料雇工,很快就在雪堂邊上蓋起三間磚房,一間會客,一間讀書,一間做寢室。因為房屋坐北向南,姑且稱其為“南堂”。
蘇軾的脾氣像小孩子一樣,見了新屋急忙要住,也不管屋裏濕氣未退,一家三口早早搬了過來。果然還是磚房好,下雨不漏冷風不侵,一家子得了庇護,連蘇軾一直沒斷的咳嗽也忽然輕了許多。這時蘇學士才想起來:原來自己黃州四年真的是在“吃苦”……
“無常是苦,然苦中有一點樂,銜而遊之,當見活水。”這是早年東坡居士未得誌的時候,京師興國寺德香大和尚告訴他的話。那時候蘇軾年輕,對禪理佛法一竅不通,現在他漸漸懂了,原來一個人不管怎麽活著,他的人生總是“苦”的——就算當了皇帝照樣苦不堪言。然而再苦的人生也有一點“樂”,找到這個樂趣就是源頭活水,能帶人出離苦海。
蘇軾剛到黃州覺得很苦,後來漸漸不以為苦,越活越“甜”,後邊這兩年竟入了神仙境界。這是他無意中參透了“一點樂”,找到了生命中的“活水”。有意思的是,若問蘇子瞻:什麽是一點樂?什麽是活水?他未必說得清楚。
這就叫知難行易。
蔡承禧走後蘇軾又在“南堂”養了半個月,身體已經大好,依著他的脾氣頓時閑不住了,回頭一想,自己這一病,和黃州知府徐大受足有半年沒見了。
蘇軾剛到黃州,徐大受對他就那麽關照,給了他那麽多幫助,至於提漿到訪、赤壁夜遊,這份交情更不用說了。可蘇軾除了到黃州第一年常赴酒宴之外,後頭三年沒怎麽到知府那裏拜訪過,每次總是知府大人來拜訪他。如今一病半年,想想,和徐知府快十個月沒見了,也真想他,就把剛釀的好酒裝了一壺,提著新酒來訪故人。
蘇軾過來的時候已到中午,徐府大門緊閉,門前車馬絕跡十分冷清。蘇軾也沒多想,上前叩門,好半天,大門開了一條縫兒,一個老頭子探身出來:“啥事?”
蘇軾忙說:“我是知府舊友,請通報一聲,就說蘇子瞻來拜。”
老頭兒滿臉詫異,把蘇軾看了半天:“你是來吊喪的?怎麽這時才來?”
老仆這話把蘇軾嚇了一跳:“什麽吊喪?”
“徐知府早就過世了,你不知道?”
一聽這話蘇軾嚇得臉色都變了:“太尊何時仙遊?我沒聽說!”
見蘇軾驚成這樣,老頭兒隻得說:“徐知府一個月前就病死了,當時闔府吊唁,來行禮的人很多,你既是知府的朋友怎麽沒得信呢?喪事辦完太尊家眷就扶靈回天台老家去了,新府尊還沒到任,現在這院裏空著沒人住。”也不和蘇軾多說,回身進去把門插上了。
想不到黃州知府徐大受已經故去了,蘇學士驚痛交集,想起剛起黃州時徐太守對他的庇護,給他的幫助,如今故人已逝,自己連個信兒也沒得著,吊唁都沒來,越想越難過。徐家人都已遷去,滿腹哀思無從寄托,隻得從旁邊一間木器鋪裏借了筆墨,在太守舊居外牆上寫了一首詩:
“一舸南遊遂不歸,清江赤壁照人悲。
請看行路無從涕,盡是當年不忍欺。
雪後獨來栽柳處,竹間行複采茶時。
山城散盡樽前客,舊恨新愁隻自知。”
一首詩沒寫完,已經落了一捧淚,遙對東南拜了三拜,歎息了五六聲,這才沿街緩緩行去。走過一條街,眼前是當年和徐太守一起飲酒的開明樓,見物思人,又多幾分傷感,忽見幾個紅男綠女相擁笑語進了酒樓,其中一個身穿紅衣手持團扇,玲瓏豐滿嬌俏可人,正是以前常在太守府上見麵的歌妓勝之。
自從蘇軾改行做了農夫,和勝之、嫵卿、懿懿之輩已是久違了。今天為徐知府吊喪,偏就碰上勝之,見她穿紅戴翠嬌聲癡笑,好一副快活樣子,蘇軾不由得心頭火起,想也沒想就尾隨進了開明樓,到二樓雅間逐戶推門來看,撞到第三間,果見幾個富紳公子圍坐在桌前,一名青衣歌妓站在前頭唱曲兒,勝之正倚著個年輕小子嬉笑著往他口中灌酒。忽然有人推門進來,滿席一愣,都回頭來看。
雖然幾年沒見,勝之倒還記得蘇學士,忙站起來笑道:“原來是蘇大人,好久不見!?”
蘇軾滿心厭惡,也不答話,隻問一句:“你怎麽在這裏?”
勝之搔首弄姿吃吃而笑:“大人覺得我不在這裏,該在何處?”
“徐大人過世了你知道嗎?”
“聽說了。”勝之仰頭略想了想:“哦,死了一個來月了吧。”
蘇軾心思單純,若勝之這時候撒個小謊,說自己不知道徐太守已死,他也就不生氣了。可勝之並沒有撒謊的心思,直話直說出來,蘇軾頓時惱了:“徐大人對你不薄,如今他剛剛仙逝,你怎麽就忘了恩情?”
蘇軾這話說得太重,勝之冷笑道:“徐知府對我有什麽恩情?要說有情,還是大人對奴家的情分更重些,大人送的詩如今還掛在我房裏,恩客們看了都誇讚呢!”
蘇軾一生待人處事隻知道一個“真誠”,待朋友如同手足,就算和歡場中人交往也都真心實意,哪見過勝之這樣輕狂無恥的嘴臉,氣得大吼:“你這人怎麽全無心肝?”
勝之走上來笑道:“大人說哪裏話!奴家可是心肝俱全的!不信你摸摸。”扯住蘇軾的胳膊就要把身子往他懷裏送。蘇軾又羞又恨,猛一甩手掙脫出來,轉身就走。隱約聽得身後有人問:“這是何人?”
勝之嬌聲媚氣地答道:“相公不知道嗎?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眉山蘇子瞻……”後麵不知又說了什麽,引得眾人轟然一笑,蘇軾已經飛步下樓,逃也似的走掉了。
蘇軾吃了午飯出門訪友,哪知黃昏時候卻氣衝衝地回來,朝雲不知他遇上什麽事了,忙過來問:“徐知府對大人說什麽了?”
蘇軾黑著臉說:“徐知府已經故去了。”半天又恨恨地說,“世上竟有這樣的人!富貴時就向前巴結,想不到人走茶涼,半點情義也不講!”
蘇學士大發脾氣,朝雲越發摸不著頭腦:“大人說的是徐知府的家人?”
“是個歌伎!以前常看她在知府麵前討好,哪知太尊剛死她就翻臉不認人了!”蘇軾越說越氣,忍不住把朝雲瞪了一眼,“難怪說歡場中人下賤,貓狗還知道認主子,這些人簡直連貓狗都不如!女子雖不比男人,也要懂一個‘忠信’才好!”
到這時朝雲地聽明白,蘇學士這是借別個青樓女子的負心事在教訓她!頓時冷下臉來:“大人說這些話和我有什麽關係!”
朝雲平日溫馴如水,今天卻真生了氣,臉色嚴厲,聲音尖銳,睡在**的幹兒也被驚醒,頓時哭了起來。朝雲雖然惱了,到底舍不得衝蘇軾發脾氣,抱起幹兒頭也不回地走出去了。
到這時蘇軾才想過來:是啊,勝之薄幸,關朝雲什麽事?自己說這話真有些蠢。
自從蘇軾落難貶謫,朝雲對他相從於患難,服侍照料盡心盡力,在蘇軾沉淪時拉他回頭,在最艱難的時候委身於他,如今兒子都給他生下了。若不是朝雲,在黃州這些年蘇軾不知怎麽吃苦,如何寂寞,或許一個看不開跳到江裏死了也說不定。在這樣重情重義的人麵前,怎麽說出這樣的話?
何況朝雲早年也不幸墮入青樓,雖已脫離苦海,心裏總還有這個傷處,自己說這蠢話,不是無故拿刀戳她的舊傷口嗎?
想到這裏蘇學士忙追進臥房,對朝雲賠著笑臉兒說:“我剛才一時生氣亂說,你別在意。”
朝雲這丫頭有點小心眼兒,也有些小脾氣,可她聰明得很,知道什麽時候該使性子,什麽時候不該發脾氣。今天這事蘇夫子雖然是無心的,朝雲卻不能不往深處想。
因為想得深,朝雲也沒心思衝丈夫使性子了。平心靜氣緩緩說道:“大人也該想想,女子入青樓,沒有一個是心甘情願的,可男人們走進歡場都是自願自找,錢給了鴇兒,受傷害的是妓女,憑什麽受盡傷害的人還要對那些害她們的人‘癡情’?就算偶爾有一兩個癡情的,無非受傷更重、受害更深罷了。像話本裏說的‘才子佳人救出苦海’的故事現實中真有過嗎?縱然真有,千千萬萬的妓女有幾人能得救?其他人又是什麽下場?大人說勝之薄幸,這人我不認得,也不能評論,可大人想讓這個勝之怎樣呢?是不是她為徐太守死了大人才覺得應該?”說到這裏心中難免憂怨,氣卻漸漸消了,看了蘇軾一眼,“男人自私,且越有錢有勢的私心越重。大人是人中君子,你的心比別人不知好上幾百倍,可有時候你也難免這惡習,你說是不是?”
給朝雲一頓數落,蘇軾忽然想起在杭州做通判的時候自己曾經做過什麽樣的傻事,幾乎誤了周韶的終身,後來被周韶埋怨,也是責備他一個“私心”,想不到自己今天又犯此錯,可見私心之於男人真是根深蒂固,無藥可醫。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好在蘇軾有個改錯的決心,就低聲下氣對朝雲拱手笑道:“是我把話說錯了,請夫人看在幹兒的麵上原諒些吧。”
若在平時,朝雲從不認真與蘇學士置氣,一哄就笑。可今天她沒有這份心情,隻淡淡問了句:“大人隻是嘴上說得好聽,心裏並不這樣想吧?”
朝雲忽然說出這麽一句冰冷的話來,蘇軾不覺一愣。以他的那份糊塗,根本不能明白朝雲話裏的意思,隻看到一張冷臉而已。
男人是一種怪物,若心上人惱了,他倒肯下力氣去哄,可對方冷冰冰的,倒讓他覺得敗興,黑著臉不說話了。
其實生下幹兒之後,朝雲心裏漸漸有了些想法兒。現在蘇軾無意間說了傷人的話,朝雲的心思比以前更重了。也覺得有些話不如趁早說出來。看了蘇軾一眼,冷冷地說:“我知道大人對我的好都是假的,可幹兒好歹是大人的親骨肉!以後你怎麽對我都沒什麽,隻求大人格外對幹兒好些,我就知足了。”
朝雲忽然說出這麽冰冷勢利的話,蘇軾半句也沒聽懂,隻是心裏很不痛快:“我對你怎麽是假的!”見朝雲冷著臉不搭理他,越發覺得無趣,轉身走掉了。
朝雲心裏本就委屈,見丈夫不理她,更覺得難過,可淚水噙在眼中卻沒落下來。
朝雲的心思,老實的東坡居士一點也不懂。
參寥,蔡承禧,這兩個人一先一後告訴蘇軾:朝廷對他即將重新起用。這些話蘇學士自然悄悄跟朝雲說了。於是朝雲明白,蘇軾就要回京了,蘇家快要團圓了。到時候朝雲和幹兒怎麽辦?
朝雲出身卑賤,孤苦無依,她這一輩子最怕的就是被自己所愛的人“看不起”。以前朝雲隻是個丫頭,如今已成了蘇軾的“跟前人”,可蘇學士馬虎,連個侍妾的地位都沒給她,這讓朝雲覺得丈夫對她的愛雖然未必是“假的”,卻也全無保障。
在蘇學士和夫人眼裏朝雲是如此輕賤的人,幹兒也隻是個“庶出”,不能和三位兄長相比。雖然二十七娘是個好人,蘇軾的三位公子也都知書識禮,可朝雲此時身份和以前不同,以後指著幹兒,也不肯再像從前那樣被人“看不起”了,萬一將來朝雲母子和蘇家人起了爭執,受了欺負,誰來替她出頭?
如今的朝雲該有一個正式的名份了。這是為她自己,也是為了幹兒。
眼下不急,來日方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