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蘇軾居於東坡雪堂享盡清福的同時,神宗皇帝終於開始“抽車換子”,重新擺正朝局。
依著早前“一年看重、兩年起用、三年執政”的計劃,神宗先是一有機會就在人前吟詠蘇學士的詩詞,做出一副“愛才”的樣子給身邊的近臣們看,接著順理成章地提出:蘇軾是個人才,不可久廢不用,命蘇軾出任江州知府。
蘇軾,是舊臣中的“首腦智慧”,這個人一旦被起用,後麵就會跟上一大串兒。蔡確、王珪兩位宰相多麽精明,哪肯讓步?就和皇帝扯開了皮,東拉西扯,拖延不辦。這一拖,竟從元豐六年拖到了元豐七年春天,讓蘇軾做江州知府的詔命還沒下達。
此時的神宗皇帝遇上一個棘手問題:前頭執政的這些年過於重用“三司係”,把舊臣們貶得太狠。如今想改革朝政,才發現政事堂、禦史台都被這些人緊緊把持著,皇帝詔命竟出不了禁城!神宗也知道,朝局是十幾年舊病,絕非一天就能翻過來的。如今舊臣們都散在各州府,蘇軾隻是個“藥引子”,在這道人事任命上拖延太久隻會過早引起那幫小人的注意,以後阻力更大。於是悄悄發出一道禦劄:命蘇軾以檢校尚書水部員外郎出任汝州團練副使,本州安置。
黃州,即今湖北黃岡;汝州,即今河南臨汝,距離京師僅有一箭之地。神宗皇帝既不升蘇軾的官,也不提任命蘇軾為知府的事,隻是把他從黃州移到了京城門口的汝州“安置”,此事無需與任何人商量。可稍有頭腦的人都看得出,蘇軾到了汝州,這是朝廷變化的先兆。
舊臣們散在各地,朝廷的事他們未必明白,如今蘇軾一動,他們就看見了,知道朝局要變,自然會抱成團兒跟皇帝呼應,神宗回過頭收拾蔡確、王珪,就有實力了。
此時的蘇子瞻已經從他那些高明朋友處知道了“命運即將改變”的消息,本就望眼欲穿等著京城來的詔書。接了禦劄一看,頓時明白了皇帝的意思,感激涕零,就在雪堂門口跪著,衝千裏之外的神宗皇帝叩了幾個頭,哭了一場,於元豐七年四月收拾行裝,往京師門口的汝州府趕來。
一個人倒黴到了極點,忽然否極泰來,心情自然極好。蘇學士如今雖未當官,卻有了“揚眉吐氣”的先兆,這一路呼朋喚友、遊山玩水,單是一座廬山就玩了二十多天,留詩幾十首,其中多有絕品。
這時正在暑天,天熱得叫人喘不過氣來,江上又潮,朝雲帶著幹兒困在舟中,又熱又累,晝夜不得休息,真是苦不堪言。可看著丈夫這麽快活,朝雲一句牢騷話也沒說,任蘇軾玩樂。終於走到當塗,蘇學士上岸和已經隱退的老前輩張方平見了一麵,吃酒的時候張方平問了蘇軾一句話:“路過江寧的時候,想不想去拜訪王介甫?”
王安石,正是此公因為政見不和一腳把蘇學士踢出朝廷;如今安石罷相閑居,王蘇軾正被起用,從人家門前經過,是否去看一眼?
自然是要去的。
幾天後,蘇家的船到了江寧碼頭。蘇軾讓朝雲帶著孩子在船上等他,自己上了岸向人打聽王安石的住處。卻見亂糟糟的人群中走出個穿黑袍的老頭子,一直來到麵前蘇學士仍未認出此人,直到這人在他肩頭拍了一下,笑著問:“是子瞻嗎?”蘇軾抬頭細看,這才認出,原來王安石就在眼前。
熙寧九年王介甫第二次落馬,滾回江寧隱居不出,至今已經九年了。九年功夫,當年那位剛強執拗、飛揚勇決的宰相大人變成了一個真正的糟老頭子,頭發蓬亂,衣服肮髒,麵似枯灰,須發如雪,彎腰駝背,一條腿似乎有點毛病,走起路來一顛一顛,說話時中氣都不足了,看著就像個一生落魄的老秀才,哪有一絲宰相的影子?
王安石,曾經的天下人心之所係、天下眾望之所歸、天下道德之彪炳、天下政事之奇才、天下第一“拗相公”!如今竟落得這般地步,與他當年所進行的“變法”一樣,不是垮了,而是朽了。
——朽了,沒有垮掉那麽慘烈,卻比垮掉更讓人心酸。
蘇軾在王安石麵前是挨過整的,對“拗相公”是有芥蒂的。來見王安石之前老蘇心裏種種患得患失,不知該客客氣氣以晚輩之禮相見,還是昂起頭來頂撞“拗相公”幾句。哪知一見麵,王介甫竟是這副模樣!蘇軾的心頓時化成一灘燭淚,握著王安石的手叫了聲:“老先生……”再也沒有話說,忽然心裏一陣酸痛,頓時落下兩行淚來。
這些年王安石隱居江寧,來看他的人倒也算得上絡繹不絕。然而這些人十個有九個見麵就歎氣,半數人見了他就掉眼淚,王安石早把這些看慣了。“拗相公”雖然垮了,拗脾氣還在,臉上硬擠出三分笑容來:“子瞻是天下第一大才子,在這裏站久了怕有人圍著你討詩文。跟我回去坐坐,吃盞茶吧。”扯著蘇軾勉強走了幾十步,路邊栓著一頭黑驢,王安石費了不少力氣才爬上驢背,對蘇軾笑道:“我住得離此不遠,可這兩條腿……不怎麽聽使喚,子瞻原諒些吧。”騎在驢上和蘇軾慢悠悠地走回家來。
王安石的住處在江寧府白下門外,距鍾山寶公塔約七裏。這是個古怪的地方,沒有府門,沒有圍牆,沒有園林,光禿禿的地上直楞楞地立著一排房屋,主仆進出,任人圍觀。
沒人知道王介甫為什麽把家搞成這個樣子。若說怕皇上懷疑他造反?王安石好歹還是個正人君子,神宗就算懷疑自己,也不會懷疑這位退了休的宰相。所以王安石把住處弄成這樣,隻能說是他的一個怪癖:“拗相公”就是要讓天下人都圍著他看,尤其是那些恨他、罵他、嘲笑他的人,更要讓他們來看,看個夠!
如今東坡居士到了王安石府上,進門一看,四壁蕭然空無一物,老宰相的住處樸素得好像清順和尚的僧舍。頓時想起自己在黃州蓋的那間雪堂。
王安石有偌大府第卻不知整頓,花兒也不養樹也不栽;蘇學士在黃州東坡蓋了幾間爛草房,居然四壁畫滿山水,江邊撿一捧花石子兒還專門拿個瓦盆兒“養”起來,親手釀得好酒在耳房裏攢了兩大甕!從這兒就看出來,蘇學士活得很舒坦,王介甫活得很糊塗。
但王安石心裏並沒這些念頭,隻問蘇軾:“子瞻在黃州幾年,不知做何學問?”
蘇軾在黃州做了一番大學問,包括燉出“東坡肉”,學會自家釀酒,種了十幾畝地自己養活自己,除此之外,就是收了一房美貌聰明的夫人,生了個活潑可愛的兒子,好詩詞還有幾百首。但在“拗相公”眼裏這些東西不算“學問”。蘇軾隻能老實回答:“黃州五載,虛度光陰而已。”
王安石忙說:“子瞻是個大才子,何不著書?”
蘇軾這半輩子什麽奇怪的事都感興趣,偏就沒想過要“著書”,如今猝不及防,張口結舌,半天才問:“老先生以為晚輩該著何書?”
蘇軾不過隨口一問,王安石倒來了興致:“當年歐陽修做五代史,卻未編‘三國’。子瞻是蜀人,何不編纂三國故事,把劉玄德稱讚一番?”
蘇學士一輩子喜歡的是遊山玩水、燉肉釀酒、寫詩詞會朋友、哄夫人逗孩子,“著書”二字他連聽都不願聽。忙擺手說:“先生高看我了。蘇某不過許氾之輩而已。”
《三國誌》有個故事,名士陳登豪爽幹練智謀過人,向曹操獻計誅殺呂布,除掉這個為害一方的奸雄,被拜為伏波將軍。有個叫許氾的人見陳登出名就來拜見,陳登覺得許氾誇誇其談討人厭,不怎麽理他。後來許氾投到劉表門下,劉備正好也在這裏,二人談論天下英雄,提起誅呂布的陳登,許氾就在邊上說陳登的壞話。哪知劉備責備許氾說:“當今天下大亂,有誌之士當憂國而忘家,可你每日求田問舍,言無可用,陳登理你做什麽?”現在蘇軾以“許氾”自嘲,是想推脫那個“著書”的任務。
王安石和蘇軾早年政見不同,曾有爭執。現在兩人重見,雖然談得親切,畢竟還有兩分隔閡,蘇軾不願意“做學問”,王安石也不好意思說得太多。反而順著蘇學士的話頭兒笑道:“劉玄德是個豪傑,自以為誌向高遠,就笑話許氾沒誌氣。其實劉備打天下,還不是為兒孫置產業?”說到這裏忽然心有所感,提筆寫了首詩:
“千載紛爭共一毛,可憐身世兩徒勞。
無人語與劉玄德,問舍求田意最高。”
王安石這首詩意境頹唐,若非親眼看見,真不敢相信這是“拗相公”寫的。蘇軾是個老實人,讀了詩,一時無言以對。
詩是好詩,可心境不是好心境。見蘇軾無語,王安石悄悄歎口氣,換個話題:“子瞻在黃州時可曾求田問舍?”見蘇軾搖頭,就笑著說,“既然子瞻不願住在黃州,不如在江寧買一處田產,鍾山下蓋一所宅子,跟老夫做個伴你看如何?”
蘇軾在黃州的時候原本越活越明白,有“買田定居”的打算。可惜,蘇軾太聰明太出色!這“聰明”是他一生的累贅。就因為被“聰明”拖累,老蘇到底拋不下“功名利祿”,神宗皇帝把手指頭一鉤,蘇夫子馬上躍躍欲試。以他現在的心境,哪肯呆在江寧陪伴“拗相公”?然而王安石意思殷切,蘇軾又不好推辭,略想了想,也做詩一首:
“騎驢渺渺入荒陂,想見先生未病時。
勸我試求三畝宅,從公已覺十年遲。”
見了這詩,王安石忍不住說了句:“若能倒退十年……”一句話沒說完就斷了,隻剩一聲長歎。
眼看話頭兒越說越沉重,王安石有些不好意思了。恰好這時仆人進來,說飯已備妥,王安石這才引著蘇軾入席。一邊笑著說:“其實我和子瞻有宿怨,今天請你到府,是設下‘毒計’要害你的。”話音未落,廚子已端上一道菜來,還未入席香氣撲麵。王安石指著這盤菜說,“學士認得這是什麽嗎?”
蘇軾看了一眼,大喜:“這是燒河豚!以前在北邊做官,難得遇上此物。到杭州才吃過一次,後來黃州幾年再沒見過。”
王安石笑道:“這東西雖好,名聲不佳,敢投箸否?”
河豚味道鮮美,然而天下人都知道河豚有劇毒,清理之時稍不留意,食者中毒,無藥可救!真是“皰廚苟失所,入喉成利劍。”所以河豚魚上桌之前主人照例都要恐嚇客人取樂,如果客人不肯吃,正好端回去,免得惹禍。
蘇軾肚裏饞蟲極多。美食當前,是顧命還是顧嘴?猶豫再三,終於抵不住**,說了聲:“美食當前,死也值得!”挾了一塊魚塞進嘴裏,一嚼之下齒頰留香鮮美異常,嘴裏大嚼,筷子已經又伸出去。片刻功夫,一盤魚被他吃了大半,喝一碗酒,把嘴一抹,起身走到案頭,抓起筆來寫了幾句:
“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
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
蘇學士這詩寫的是寒瘦剛過、春肥初成。如今神宗皇帝漸漸醒悟,朝廷中舊臣漸起,寒冰消融,正是“春江水暖鴨先知”,意味深長。寫罷擲了筆,回到席上接著嚼他的河豚。
王安石和蘇軾相識很早,卻從未有深交。今天第一次麵對麵坐著,再看蘇東坡,才知道這是個灑脫放浪孩子一樣的人物。當年做大官的時候王安石眼裏隻有“政事”,對蘇軾這種沒心機沒城府的人瞧不上眼,現在看了他這樣子,卻覺得又暢快又羨慕。
——能活成這麽幼稚、這麽豁達、這麽稀裏糊塗,天下有幾人?
以前王安石不喜歡蘇學士,今日重見卻是越看越喜歡,忽然想起一個話來:“我以前在京城曾經和人討論‘動靜’二字,始終不得要領,不知子瞻對這兩個字怎麽看?”
王安石問的是道家“養氣”的功夫,蘇軾略想了想:“我覺得‘動靜’即是‘精神’。精出則動,守神則靜。”
蘇軾於佛道涉獵很深,這幾年在黃州閑居,心裏沒有雜事,在這些事上比以前更透徹,一句話說得王安石鼓掌讚歎:“說得好!子瞻果然慧根深厚,福澤不淺。”
蘇軾一生認識的高人,個個都羨慕他有“慧根”。到今天蘇學士也沒弄明白“慧根”究竟是什麽,隻知道這個莫名其妙的東西自己身上有“很多”,旁人卻沒有。
現在王安石也這麽誇他,蘇軾就笑著說:“老先生提起‘慧根’倒讓我想起一件事來:我小時候做過一個怪夢,夢見一個瘦高個子的和尚,隻有一隻眼,對我說:‘你就是我,我就是你。’醒了以後還隱約記得。後來我到成都府考舉人,趁著沒放榜在廟裏遊覽,剛進廟門便覺似曾相識,就跟住持老和尚說:‘我以前好像是這廟裏的僧人。’結果他不信,我就說:‘從這裏上去,台階一共有多少級,你們數一數。’一數,果然就是這麽多級;我又說:‘當年我就住在後麵僧舍,屋裏是個什麽樣子都記得……。’過去一看,僧房還在。老方丈就有點信了,問我以前叫什麽名字,我答不出來,隻說:‘記得是個高個子,瞎了一隻眼。’他們一聽就說:‘真有這個和尚!’這一下對我越發親近起來,請進方丈室裏看茶,講論佛法,哪知半個時辰就把我轟出來了。”
蘇軾說自己是高僧轉世,這樣的話老年人最愛聽。王安石正聽得津津有味,忽然聽說讓住持和尚給轟了出來,忙問:“怎麽回事?”
東坡居士搖頭歎氣:“這些和尚與我談論佛法倒還投緣,後來問起我平時喜歡吃什麽,我就說:最愛吃肉,燒豬一次能吃幾斤,鴨子一整隻不夠我吃的,魚也是必吃,而且每餐必須有酒,沒有酒肉就不快活……”
聽了這話王安石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子瞻在和尚們麵前說吃肉喝酒的事,人家當然不愛聽了。”
蘇軾忙擺手笑道:“不是不是!大人再猜。”
王安石皺起眉頭想了半天,連連搖頭:“若不是因為這個,還能是什麽緣故?真猜不出。”
蘇軾把手一攤:“我當時也不明白!愛吃肉愛喝酒都是實話,又沒騙他們,這些人發什麽脾氣?無緣無故給人攆出來,一肚子氣,站在山門外頭罵。這時候一個燒火的老僧悄悄告訴我:‘你說的那個一隻眼的瞎和尚以前在廟裏就不守清規,偷肉吃,偷酒喝,脾氣又壞,見人就罵。住持幾次想攆他,攆不走。後來他死了,大家才鬆口氣,哪知你又投胎做人跑回廟裏來氣方丈,人家怎麽不攆你!’”
到這時王介甫才知道蘇學士在說笑話兒。回頭一想,哈哈大笑,越笑越想,越想越笑,話也說不出腰也直不起,隻是用手指著蘇軾笑個不停。蘇軾知道王安石年紀大了,怕他岔了氣,忙上來扶著。
半天,王安石才止住笑,喘著氣說了句:“熙寧以來,未有此一笑也。”
熙寧以來,王安石被神宗皇帝騙出去做宰相,立新法,鬧黨爭,貶重臣,奪台諫,最後讓人家“抽車保帥”打下馬來,獨子夭折,身敗名裂,革職還鄉閉門等死。前前後後十幾年,當權也苦,賦閑也苦,真是苦不堪言,多年“未有此一笑也”。
在王安石府上吃了一頓好飯,做了一場傾談,東坡居士就告辭了。王安石把蘇軾送到門外,對這位當年的政敵、如今的老友戀戀不舍:“子瞻有好詩,送我一首吧。”
蘇軾想了想:“前幾天我遊廬山,在西林寺寫了一首詩,自己覺得還不錯,請先生指教。”隨即念道:
“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
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
聽了這詩王安石目瞪口呆,半天才長籲一口氣:“我為當年之事苦了十年,不想被子瞻的詩解脫了。”
蘇東坡這首詩是詩中的“禪”,不論是誰,隻要認真品幾回,都能得一個解脫。
“王安石變法”這個題目被前人爭論了九百年,論點忽左忽右,其中**迭起,真是“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未免過於熱鬧了。可到今天,社會已經發展到了一個全新的、更高的層次,回頭再看,挺有意思。
——“王安石變法”似乎並不存在。
——“宋神宗熙豐變法”和今天的“改革開放”完全不是一碼事。
蘇東坡說:“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古人,因為其社會環境和社會結構的局限,如同“身在山中”,永遠看不清“熙豐變法”的真相。今人卻已走出 “廬山”,我們應該能看清這場“變法”的真相。要把這個問題說清,必須把“熙豐變法”這個概念一層層剖開來看。
首先,把這場變法稱為“王安石變法”頗為牽強。
在皇帝獨裁、皇權壓倒一切的時代,宰相王安石隻是皇帝手中的工具,是行使皇帝意誌的代言人,是一顆隨時可以拿出去搏殺、又隨時可以被棄的“棋子”,有皇帝在,王安石根本不配“變法”,隻是一個走卒。所以“王安石變法”這個名稱本身就說不通,貫穿整個神宗統治時期的這一係列大事,隻能稱為“宋神宗熙豐變法”。
其次,“宋神宗熙豐變法”和今天的“改革開放”有多少可比性?極少。
古代社會的結構是很清楚的,皇帝高居極頂,皇權至高無上。在皇帝腳下跪著四等人,按高低貴賤分為士、農、工、商。其中士人——也就是官吏和可能成為官吏的讀書人地位最高,農夫次之,手工業者再次之,商人社會地位最低。
——讀書人地位高,也許有一點道理。為什麽農夫排在工、商前頭?原因隻有一個:農夫老實膽小,遠比商人容易管理。
作為最有創造力的獨立經營者,商人的活力最強,自我意識最突出,如果任其發展,則可能直接與皇帝分庭抗禮。在歐洲,商人們早就和皇帝、貴族們簽訂契約,麵對麵地討價還價了。可在中國皇帝們看來,任何人跟天子“討價還價”都是絕對不能接受的。所以對皇權威脅最大的商人們就被王法壓製在社會的最底層,手工業者活力次之,放在倒數第二層,農夫為國家提供糧食,一日不可或缺,自我意識最弱,活力最低,老實,容易控製,所以雖然農夫們比商人和手工業者更貧苦、更無知,卻被排在這兩類人之上,僅次於“士人”的位置。
皇帝在最高處,“管家”在中間,最容易管理的農夫排在較高處,不容易管理的商人和手工業者被壓製在社會的最底層,這奇怪的階層劃分其實說明士、農、工、商四者有一個共同點:他們都是皇帝的奴隸。其中士人、官吏是皇帝的大管家,排在四類人的最上層,直接跪在皇帝腳下。但別忘了,士人隻是“奴隸”中的“管家”,這種“管家”本身也是“奴隸”。
如此我們就看清了,整個古代社會隻是一個皇帝“家天下”的農奴社會而已。
當今社會的結構卻和古代社會恰好相反。今天的農夫生產出來的是“農產品”,工人生產出的是“工業產品”,這些產品的價值都要通過商貿來達成,不管是農夫、工人還是商人本身,都通過商業獲取利益。可以說:農、工、商已經整合成了一個密不可分的群體,三者之間的界定早就模糊不清,我們隻能給它一個簡單的定論,稱為“人民”。
過去的士人今天仍然存在,今天他們被叫做公務員。所有人都知道,公務員的職責是“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所以他們也有一個簡潔的名稱:“公仆”。
至於曾經高居九重之上的皇帝,早就消失不計了。
古代社會皇帝至上,“管家”居中,“奴隸”在下;今天的社會,“人民”在上,“公仆”在下。“人民”中的任何一個人都可以憑著自己的聰明才智發財致富,十倍百倍地張揚自我,享受生活;可“公仆”沒這個權力,他們的財富隻能來自於工資收入,隻要他們的財產多於工資收入,從理論上說,就已經構成了犯罪。
說到這裏就明白了,古代社會和現代社會的社會結構恰好是顛倒的。
古代的“變法”每每以皇帝利益為核心,官吏們幫皇帝實現統治,也能拾得牙慧,而農、工、商,也就是“人民”,“變法”基本不考慮他們的利益。
今天的“改革”完全相反,人民是國家的主人,一切變革都以人民的需要為前提,以使人民的利益最大化為目的,而“公仆”們——不管他是哪一個國家的公仆,都必須做到一點,那就是: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
國家,是皇帝的國家?還是人民的國家?法律,是以皇帝利益為核心製訂的?還是以人民利益為核心製訂的?這是一個國家最核心最根本的定義。在這上頭古人和現代人弄了個顛倒!而且很顯然,今天是正確的,我們是正確的,古人是錯的。與這場以人民利益為核心、以人民意誌為主導、以人民福祉為目標的“改革開放”偉大事業相比,不僅“熙豐變法”,古人進行的一切“變法”都顯得微不足道。因為古人所有“變法”都以皇權為核心、以滿足皇帝的私欲為目的。這個出發點未免太卑鄙、太渺小了。隻因為我們對於“改革開放”這一偉大曆史事件充滿敬愛,就片麵認定不管古今中外凡稱為“變法”的就一定正確而偉大。這個概念上的錯誤導致後人無法理解為什麽一心“變法”的神宗皇帝會一敗塗地,更不明白為什麽強力推行“紹述新政”、口口聲聲“全力維護熙豐新法”的宋哲宗會把大宋王朝推落萬劫不複的深淵。
——神宗私欲太重,所以一敗塗地;哲宗幹脆是徹頭徹尾的私欲,毫無“公心”可言,北宋因此亡了國!
“改革開放”是一項嶄新的事業,是人類社會進步到一個嶄新階段後進行的嶄新探索。古人的“變法”黑暗麵極多,局限性太大,根本不配和今天的“改革開放”相提並論。要想“改革開放”進行得更順利,千萬不能拿古代帝王們除舊、狹隘、私欲極重的“變法”來給現代社會做樣板,否則一定弊大於利。
這時有人會問:“熙豐變法”的核心難道不是王安石推出的那些法條嗎?
“熙豐變法”確實推出了一批法條,其中《市易法》、《手實法》、《保馬法》等法條不可取。《青苗法》和今天的銀行貸款業務有相似之處,但今天的人去銀行貸款時絕不會想起王安石或者《青苗法》來,因為“強攤惡收”四個字把這個法條毀了。《免役法》給大宋朝廷帶來了實實在在的收益,人民也不是很反對,這算個不錯的創意;《將兵法》和《軍器監法》確實提升了宋軍的戰鬥力;《保甲法》一直到國民黨統治時期還在實行……
——社會結構是顛倒的,皇權壓在“人民”頭上,幾個孤零零、幹巴巴的“法條”頂什麽用?就像那句俗話:“經是好經,叫歪嘴和尚把它念壞了。”法條也許是好法條,叫自私的皇帝和橫暴的官府把它執行壞了……
拋開“法條細節”不談,從大視角著眼,就會發現“熙豐變法”本身漏洞百出,其中暗藏太多見不得光的東西,所以這場變法直到神宗去世也沒有取得成功。僅有的一些成果到哲宗、徽宗年間也破壞殆盡,不久北宋就滅亡了。
滅亡,難道曆史給這場“熙豐變法”下的結論還不夠清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