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學士上岸後朝雲一直抱著幹兒在船裏等他,本以為丈夫跟這位前任宰相沒什麽交情,不會去得太久,哪知蘇學士一走就是一天,黃昏才回來。朝雲已經等得心急,忍不住埋怨他:“怎麽去這麽久,幹兒看你不在,哭了一整天。”
朝雲若說自己等得心急,蘇學士未必在意,可一說幹兒哭了蘇軾的心頓時痛起來,忙把兒子抱在懷裏哄了又哄。當夜小船宿在碼頭,第二天重又啟程,哪知幹兒不但前頭哭了一天,第二天父親在身邊了仍然哭鬧不休,兩人輪流哄他也哄不好,就這麽在船上困了好幾天,船到常州府,幹兒的情況越發不好,幹咳不止,時而嘔吐,摸摸額頭,熱得燙手!蘇軾趕緊上岸去請郎中,郎中來了一看就問:“這孩子病了幾天了?”
朝雲忙說:“這五六天一直煩躁愛哭,發熱大概兩天了。”
聽了這話郎中愁得直搔頭皮:“這孩子發熱無汗,咳嗽氣急,舌苔白膩,脈象浮緊,像是風寒閉肺之症!這個病若早治還好,可你們拖了幾天才找人看!如今隻能先用宣肺湯把毒打下去,退了熱會好些。”開了藥就走了。
到這時蘇學士兩口子也慌了,每天熬藥給孩子服,仔細注意症狀,兩天過去,燒仍然不退,再看幹兒,臉色赤紅,渾身燒得火燙,胖嘟嘟的小臉瘦下去一半兒,抱在懷裏身子也明顯輕了。蘇軾越發慌張,滿常州城找醫生來看,所有大夫看了都是同一個說法:風邪閉肺之症,治晚了!
大夫們眾口一詞,蘇學士心驚膽戰,隻能盡力哀求大夫救命,於是每個大夫都留下一個方子,雖是同一種病,所開的藥卻不一樣,有說溫邪傷肺的,就開銀翹、銀花、公英、大青葉、葦根、竹葉、牛蒡子、杏仁、甘草等藥;有說溫熱鬱肺的,就開冬瓜子、生苡仁、桑皮、瓜蔞、浙貝、萊菔子、天竺黃等藥。看著七八張方子蘇學士竟不知該用哪個,隻能看哪個方子上的藥諸方都有,就照這個方子用藥,然而藥灌下去毫不見效。到第七天晚上,幹兒已經哭不出來,隻是渾身火燙,雙拳緊握,兩眼緊閉,身子陣陣抽搐,又請大夫來看,先來的兩個都不肯開方子,第三個勉強寫了方子,臨走卻說:“未必有用,隻得試試……”
服了這最後一劑藥,幹兒勉強又撐過一天,入夜後死在母親懷裏了。
幹兒竟然夭折,真是萬萬想不到的事!到這時東坡居士隻剩下後悔,一不該在這大熱天帶著剛滿周歲的孩子走長江水路,氳蒸暑煮怎能不病!二不該沿路遊山玩水,一個月的路走了三個多月!真是一點腦子也不長,非要出了事才想起來……
此時的蘇東坡心肝俱碎,可很快他就不得不扔下悲傷,先顧眼前人的安危,因為幹兒去後,朝雲的情況已經十分不妙。
幹兒死後蘇學士不知流了多少眼淚,可怕的是朝雲竟連一滴眼淚也沒落。隻是把孩子抱在懷裏發愣。後來蘇軾把幹兒從她懷裏奪走,抱出去悄悄葬了,朝雲也沒有任何表示,隻在**呆坐著,雙眼不知望著何處,飯也不吃,水也不喝,整天整夜都是這樣。等蘇軾發現情況不對再請郎中來看,已是第三天了。郎中看後不敢當麵明說,把蘇學士叫到外頭悄悄告訴他:“夫人這是肝虛邪襲、血風上攻,患了驚悸離魂之症,若不能及時舒解,隻怕精神損壞,語言思緒皆難複原。”開了舒魂丹、龍齒丸兩味藥,讓蘇軾趕快去買。
看著朝雲那垂死之相蘇軾已經慌了手腳,再聽郎中一說,知道這病危急,更是害怕,忙按郎中說得買了藥丸研開給朝雲吞服,這丫頭見了食水也知道張口就藥,卻不能吞咽,水灌下去了,藥還在口中,一連幾次才勉強把藥送下,又熬稀粥給她喝,也是一樣,知道吃不知道咽。蘇軾和她說話,朝雲既不看他也無回答,試著掐人中也沒反應,搓手腳心,隻瞬時溫熱,轉眼就轉冰冷。
眼看朝雲的氣色越來越壞,蘇軾隻得另找一名郎中來診治,這人問了病情由來,並不開藥,對蘇軾說:“夫人急火攻心,風邪上犯,塞於腦,擁於肝,體內生氣都被一股‘死氣’裹住,用藥難救,隻能找她的父母親人日夜和她說話,引導神氣複蘇,或者以舊事催她,能讓夫人哭一場,這病才能解開。”
這位郎中所說似比前一位對症。然而朝雲根本沒有父母,若說親人,隻有蘇學士而已。就依著郎中所教的,把朝雲緊緊摟在懷裏,用自己的體溫去暖她,同時在她耳邊不停說話,把朝雲到蘇家十年來的一切生活細節、快樂苦痛都說盡了,又說自己在黃州如何艱難,兩人如何共度歲月,朝雲對蘇軾的關切照料,東坡居士心裏對朝雲的疼愛喜歡,凡想得起來的就在她耳邊絮叨不休,就這樣抱了半天一夜,說得唇焦舌敝,朝雲毫無反應,隻是身漸冰冷,氣息漸弱。
到這時蘇軾已經感覺到,這位上天派來救他靈魂的巫山神女就要離他而去了。
惶恐之時,蘇軾忽然靈機一動:郎中說朝雲若能哭一場,也許把病解開了……自己這些天雖然費盡心思,可說給朝雲聽的都是早年的快樂事,一個字也不敢提起“幹兒”,可令朝雲痛惜欲死的,畢竟是幹兒。
孩子是朝雲的心結所在。可怎麽提起呢?若把話說錯了,豈不是逼著朝雲速死?
想了好久,蘇學士隻得了一個辦法。提起筆來寫了一首長詩,把自己的傷痛、朝雲的心碎一字一句都寫了進去。仍把朝雲摟在懷裏,在她耳邊輕聲念道:
“吾年四十九,羈旅失幼子。幼子真吾兒,眉角生已似。
未期觀所好,翩躚逐書史。搖頭卻梨栗,似識非分恥。
吾老常鮮歡,賴此一笑喜。忽然遭奪去,惡業我累爾。
衣薪那免俗,變滅須臾耳。歸來懷抱空,老淚如瀉水。
我淚猶可拭,日遠當可忘。母哭不可聞,欲與汝俱亡。
故衣尚懸架,漲乳已流床,感此欲忘生,一臥終日僵。
中年忝聞道,夢幻講已詳。儲藥如邱山,臨病更求方。
仍將恩愛刃,割此衰老腸,知迷欲自反,一慟送餘傷。”
蘇軾這首詩把“哀痛”二字訴到了極處。念到“故衣尚懸架,漲乳已流床”一句,終於隱約覺得朝雲在懷中微微悸動,抬起一隻左手,似乎要抓握什麽。蘇軾忙伸手握住,隻覺這纖細的手掌冷冰冰的,手心裏全是冷汗,然而能有響應,說明辦法有效,就把那詩一句句念完,又把嘴貼著朝雲的耳根苦苦哀求道:“我在黃州是靠著有你才活到今天,如今幹兒去了,我的半條命已經不保,你若再有什麽事,讓我怎麽活?我知道你一輩子隻對我好,就當為了我,哭一聲吧。”
好半晌,朝雲僵硬的身子漸漸鬆軟下來,頭枕在丈夫胸前,嘴裏輕輕吐出四個字:“我好命苦……”
聽了這話蘇軾再也忍不住,“啊”地一聲哭了出來。朝雲把身子蜷在丈夫懷裏,兩行冷淚也終於落了下來。
郎中所說的“驚悸離魂之症”其實是對的。
自從哭過一場,朝雲的魂魄從死亡裏掙脫出來,驚悸之症接著發作。晝夜不安,根本不能入睡,就算累極了睡過去也會時時驚醒。怕黑、怕響聲、怕冷風,不管白天黑夜,一刻不能離開丈夫,哪怕蘇軾隻是煮一點粥,倒一碗水,離開一時片刻,朝雲也扯著不肯放手,眼裏那份驚恐哀求讓蘇軾心中痛如刀割。不得不先對她解說:這是做什麽去,片刻就回來,說多少遍朝雲才懂……後來幹脆也不說了,就是晝夜守著朝雲,哪裏也不去,什麽也不想了。
到這時東坡居士心裏哪還記得什麽皇帝、什麽朝廷?在常州一住十幾天,晝夜看護愛人,直到朝雲情況穩定些了,已能下床走動,雖然還是不能離開人,卻不至於像早前那樣須臾難分,片刻不離,蘇學士這才抽功夫寫了一個劄子:辭謝官職,請求皇帝讓他在常州居住。
這是生平第一次,蘇軾徹底斷了“做官”的心思。在常州住了好久,直等到朝廷發下文書,允許他在常州居住。同時又接到長子蘇邁的信,知道在京城的宅院已經賣掉,手裏有了幾百貫錢,問父親要在何處買田?
這時蘇夫子心裏隻剩一個念頭:天意讓他落戶常州,就在此地買田建屋安家落戶吧。
東坡居士人緣好,朋友多得數不清,當他提出想買田的時候,黃州有古耕道幫他忙活,陳季常想讓他搬到歧亭,王安石想讓他在江寧落戶,甚至金山寺住持佛印大和尚都想在金山對岸給他買塊地,好讓蘇學士有事沒事就到金山寺走動,可蘇學士挑挑揀揀總拿不定主意。如今蘇軾下定了決心要在常州定居,不挑不揀,有地就買。偏巧就有一位老朋友江淮發運使蔣之奇是常州府宜興縣人,聽說此事,立刻叫人到自己的老家宜興打聽有沒有田地出售,好讓蘇學士跟蔣家做鄰居,結果真就找到一塊好地,忙找個朋友帶著蘇軾到宜興看地。
蔣之奇替蘇學士找到的這塊地在黃土村,距宜興縣城五十多裏,周圍都是小山,土地約有一百多畝,地主姓曹,也知道蘇學士的名字,對他挺客氣,蘇軾心急,沒討價還價就把這件事說定了。
買這塊地不是最要緊的,重要的是趕緊尋一個安穩之處給朝雲養病。
談妥了買田的事,蘇軾就和地主商量能否先搬到這裏住下。地主老曹看起來是個非常和氣好說話的人,立刻答應,於是蘇學士帶著朝雲搬到田地旁的一所小屋裏,仍然整天守著朝雲,同時寫信給夫人和蘇邁、蘇迨、蘇過,告訴他們已在宜興安家,速速趕來團聚。
這時候朝雲的病比當初好些了,說話走路一切如常,然而行為仍然不太對頭,時常沒來由地恐懼,隻有被丈夫抱在懷裏才能勉強入睡,蘇軾也怕萬一,隻能晝夜不離地守著。眼看元豐八年的春節將至,終於接到二十七娘命蘇迨寫來的信,告知蘇學士:除蘇邁不能到宜興,全家已在路上。
這時二十七娘嫁到蘇家已經十五年,東坡居士的三個孩子都長大了,長子蘇邁元豐四年考中了進士,恰在元豐七年得了官職,擔任饒州府興德縣尉,不能到宜興來。隻有二十七娘帶著十四歲的蘇迨和十二歲的蘇過趕來宜興。蘇軾把這個消息告訴朝雲,本以為她聽說夫人來了也會高興,可朝雲臉上木然毫無表情,就像沒聽見一樣。
其實蘇學士不明白,聽到這個消息,朝雲費了多大力氣才克製住心裏的恐懼和哀傷,不讓自己當著丈夫的麵哭出來。
朝雲本就是個草籽兒一樣輕賤的人,憑著她一心對蘇學士好,天賜福氣讓她生了個寶貝兒子,這才勉強得了些地位,哪知道轉眼功夫一切都被老天爺奪去了。如今夫人帶著兩個公子來了,隻要他們一到,朝雲就隻能退回去做她的丫頭,而且眼下的她,怕是連從前的地位都得不到了。
朝雲是個悲秋的人,在她眼裏,人生就像一場筵席,雖也曾美食羅列歌舞升平,對酒客而言都是夢幻。朝雲今年才二十三歲,可她的人生已到了“殘席”,歌舞已罷,酒也喝完了,眼看就要收拾下去。這時朝雲能做的隻是日日夜夜陪在蘇學士身邊,蜷在丈夫懷裏,拉著他的手,抱著他的腰,一刻也不肯分開,但求江上的船兒來得晚些。
然而上古有個邪神共工做了件惡事,撞斷不周山,使得天傾西北,地墜東南,船兒南下總是順風順水,快得攔都攔不住。
春節剛過,天時還冷,這天蘇學士陪著朝雲在剛買的田地周邊散步,指著空****的田地講未來的籌劃,又說附近有個善卷洞、龍背山,都是好風景,等天氣暖和點兒就帶朝雲遊山賞洞飽覽風景,朝雲卻像傳說中的“褒姒”一樣,心事重重,千金難買一笑。正走著,隻見路盡頭處過來一群人,挑著幾副擔子,趕著兩輛馬車,蘇軾注目看了片刻,一句話也沒說,甩下朝雲就往那邊飛跑過去。
這兩輛馬車,正是二十七娘帶著孩子到了黃土村。
自從蘇學士在湖州知府任上被禦史台捉去,到今天二十七娘和丈夫分別已經五年有餘。這些年二十七娘帶著兩個孩子寄居在蘇轍家裏,蘇轍半輩子不得誌,又生了十個孩子,窮困潦倒,還得幫助嫂子和兩個侄兒,這五年所有人都隻是吃糠咽菜。而二十七娘的苦處不在日子難熬,倒是思念丈夫。如今總算盼出頭來,南下宜興,路上片刻沒有耽擱,連年都是在船上過的。終於到了村裏,恰在地頭遇見蘇學士。
看見丈夫迎麵跑過來,二十七娘也顧不得兩個兒子在旁邊看著,急忙下車一把扯住丈夫,就在路邊大哭起來。蘇學士擁著夫人也淚落如雨,好半天才止住哭,抬頭一看,邊上圍著一幫農夫,都望著兩個淚人兒發愣,二十七娘這才想起害臊,忙扯著丈夫鑽進馬車裏。到這會兒蘇軾才把夫人細細看了一遍,見二十七娘鬢邊夾了幾絲白發,眼角有了皺紋,身上的衣服比朝雲穿得還破。因為心情激動,臉色倒還紅潤,兩隻大眼水汪汪得,仿佛還是瑞草橋邊向他討詩的小姑娘,笑著說:“五年沒見,夫人一點兒也沒變。”
二十七娘把丈夫從頭到腳看了一遍,悄悄歎一口氣:“我老多了,你也老多了。這五年,比十年還長……”
蘇軾歎一口氣,把夫人擁進懷裏,在她耳邊低聲說:“以後咱們定居宜興,永遠不跟外人打交道了,用二十年好時光把前頭五年補回來。”
若真能如此就太好了。二十七娘偎在丈夫懷裏,輕輕閉上眼,免得淚水落下來打濕了丈夫的衣裳。
夫人和兩位公子來了,剛才還陪著她散步的蘇學士立刻跑到那邊去了。朝雲站在路旁猶豫再三,不知怎麽去和夫人見麵。卻見二十七娘拉著蘇學士鑽進馬車,這一群人轉身往村裏走去,隻把朝雲一個人扔在路上,朝雲才明白,夫人根本不在乎和她見麵的事,蘇學士從此也用不著她了。跟著人家沒什麽意思,不跟著走又無處可去,隻能像條沒人要的小狗兒,低著頭跟在一群挑擔的鄉農後頭……
夫人到了黃土村,兩個兒子又在膝前承歡,蘇學士樂得不知如何是好,連忙燉魚殺雞。二十七娘手巧,在廚房裏和丈夫一起忙碌,朝雲到這時才過來給夫人行禮,二十七娘一心都在丈夫身上,對朝雲隻笑了一笑,說了兩三句話,朝雲也識趣,知道自己不懂廚房裏的事,悄悄躲開了。
第二天,賣地給蘇軾的老曹聽說蘇學士家眷來了,就提一壺酒來拜訪,當時敲定了賣地的事,把錢付清,寫了地契。
二十七娘天生有福,隻要她來,蘇學士就能一順百順。買完了地,發現京師帶來的錢還有滿滿一箱,一問才知道,在京師的宅子賣了八百貫!買這塊地用不完,就請一位朋友幫忙在附近的塘頭又買了一塊地,在丁蜀山旁建起房廈,打定主意定居宜興,哪兒也不去了。
接下來的兩個月蘇學士忙碌異常,一邊看著人蓋房子一邊準備春耕的事,閑了又陪著夫人去遊善卷洞,看那些千奇百怪的石鍾乳,當然沒注意到,在接回夫人的同時,不經意間,他已經失去了朝雲。
正在東坡居士忙著籌劃家事的時候,從京師傳來一個驚人的消息:神宗皇帝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