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傳:全三冊

二 針尖對麥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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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神宗皇帝駕崩僅一個月後,太皇太後以皇帝名義下發敕命,命司馬光擔任門下侍郎;不久又升呂公著為尚書左丞。

恰在此時,宰相王珪死了。

王珪死得很巧,如果再多活一年,這個左右逢源的馬屁鬼必要遭流放之罪。可這老家夥偏就精明得很,韓琦強勢他追隨韓琦,王安石強勢他依附王安石,蔡確做了宰相他就奉承蔡確,現在眼看朝局要變,上來的是司馬光和呂公著,王珪再滑頭也巴結不上這兩個人,幹脆一死了之。總之,永不吃虧。

做人做到王珪這個程度,也算是“滑”到極點了,連死都死得這麽“滑頭”,說老王珪是古今第一“牆頭草”應該不過分吧?

王珪死後,哲宗皇帝下詔,命龍圖閣直學士韓縝接替宰相之位。這個任命當然出自太皇太手之手,其中頗有講究。

韓縝字玉汝,他父親是仁宗朝的正直宰相忠獻公韓億,又有兩位大名鼎鼎的兄長,一位是王安石的左右手、前任宰相韓絳,另一位是和王安石、司馬光、呂公著同列“嘉祐四友”、因為政見不同與王安石割袍斷義的韓維。所以韓縝發跡很早,仁宗慶曆二年中進士,到英宗朝已經做到淮南路轉運使。神宗繼位以後,韓縝靠著大哥韓絳的機遇入了“三司係”,因為兄長多年擔任宰相,韓縝的官職也步步高升,如今官拜太中大夫。韓家幾兄弟中韓絳老實、韓維精幹,隻有韓縝的名聲不好,以“殘忍”著稱,在下頭做官的時候,百姓們都說“寧逢乳虎,莫逢玉汝”,以為此人比老虎還要凶悍。韓縝還曾經親手打死過人,因為兄長的勢力才未被追究。

其實韓縝的能力、威信遠不如官拜樞密使的章惇。太皇太後卻委任韓縝做宰相,原因就是:韓縝比章惇脾氣更暴,名聲更壞,將來把他打下去比把章惇打下去更容易。

一番人事更迭完畢之後,哲宗皇帝和太皇太後把宰相蔡確、韓縝叫到延和殿,命他們再次發布詔書,廣開言路,鼓勵群臣進諫。哪知兩位宰相商量之後,竟發布了這樣一篇詔命:

“蓋聞為治之要,納諫為先,朕思聞讜言,虛己以聽。凡內外之臣,有能以正論啟沃者,豈特受之而已,固且不愛高爵厚祿,以獎其忠。設其言不當於理,不切於事,雖拂心逆耳,亦將欣然容之,無所拒也。若乃陰有所懷,犯非其分,或煽搖機事之重,或迎合已行之令,上則觀望朝廷以徼幸希進,下則眩惑流俗之情以幹取虛譽,審出於此而不懲艾,必能亂俗治害。然則黜罰之行,是亦不得已也。顧以即政之初,恐群臣未能遍曉,凡列位之士,家翻此心,務自竭盡,朝政闕失,當悉獻所聞,以輔不逮。宜令禦史台出榜朝堂。”

——陰有所懷,犯非其分,煽搖機事之重,迎合已行之令……由宰相蔡確奉皇帝之命所擬的這道詔命,頓時讓人聯想起當年李定“烏台詩案”時候咬蘇學士的那些話,也就是荀子那個“心達而險、言偽而辯、行僻而堅、記醜而博、順非而澤,不免於‘君子之誅’”的文字獄。

——“倒掛蛤蜊”真的很該死!另外,這個人也確實一心要作死……

蔡確私發詔命已經十分囂張。如今太皇太後麵對麵地讓他再發詔命,發下的仍是這樣恐嚇群臣的詔書!顯然,宰相蔡確已經下定了 “魚死網破”的決心。

也難怪,早年神宗皇帝下決心要起用司馬光這批舊臣,蔡確就曾不顧一切阻止皇帝,甚至不惜發動一場規模龐大的戰爭。如今神宗駕崩,太皇太後垂簾,司馬光回到朝廷,蔡確斷了退路,已經徹底瘋狂了。

既然宰相下了狠心,別人也不必給他留麵子。於是門下侍郎司馬光在崇政殿上當麵質問兩位宰相:“政事堂下發的詔書內容不可思議,可否當殿辯論?”

對手打上門來,避也避不開,宰相韓縝冷冷應道:“侍郎盡可辯論。”

司馬光立刻問道:“詔書中有‘陰有所懷,犯非其分,煽搖機事之重,迎合已行之令,觀望朝廷以徼幸希進,眩惑流俗之情以幹取虛譽’等語,我以為這些話毫無道理。是不是大臣們進諫之時對別人稍有褒貶就可視作‘陰有所懷’?是不是大臣於本職之外的國事稍有涉及就可認為‘犯非其分’?是不是大臣們稍言國家安危,就可認為‘煽搖機事之重’?是不是大臣所奏恰好與皇帝詔命契合,就可認為‘迎合已行之令’?是不是大臣們隻要說出‘新法當改’就是‘觀望朝廷之意’?是不是大臣奏事稍涉民間疾苦,就可認為‘眩惑流俗之情’?若是這樣,天下還有什麽事可以議論呢?天下人長著一張嘴,都不必說話了;天下人長著兩隻手,都不必寫字了!如此宰相就高興了吧?”

司馬光言詞鋒利,韓縝早有準備,兩手一抄淡淡地說:“詔書是秉承陛下旨意發布的,其中都是納諫的意思。你所說的不過斷章取義,猜測而已。”

司馬光一步不退,立刻又說:“宰相也知道陛下發布詔命是‘納諫’而不是‘拒諫’嗎?”

韓縝冷冷地答道:“當然是納諫之意。”

司馬光要的就是韓縝這句話,立刻抓住不放:“宰相既然知道陛下詔書是納諫之意,就應該盡力把陛下的意圖表達清楚。如今我讀了詔書裏的話竟生出誤會來,以為陛下實為‘拒諫’,這顯然不妥。可否請宰相收回詔命,把其中容易引起誤會的文字刪除,再發布下來,以免造成誤會,耽誤國事。”

司馬光是個有意思的人,平時臉冷話少,辯論的時候以一當百,幾句話把韓縝堵得答不上來。蔡確在旁冷笑道:“詔書豈能隨意收回?至於君實有‘誤會’,這是你自己的事,我有什麽辦法?”

蔡確話音剛落,站在身後的韓維走上一步:“不但君實,就連我讀了詔書也以為前後矛盾,意思難懂。宰相若能略作修飾刪節,讓天下人讀個明白,豈不是好事?”

韓維是韓縝的哥哥,韓縝不好和他爭論。蔡確也知道一味在詔書的措詞上糾纏沒什麽好處,就換了話題:“也難怪君實對詔書的文字有所誤解。早年君實就對‘新法’有意見,後來隱居多年,不知現在對‘新法’是怎麽看的?”

蔡確把話題引向深處,是要讓司馬光涉險。司馬光知道蔡確的意思,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隻管順著蔡確的話頭說道:“變法至今,朝廷始終以‘聚斂’為目的,以‘苛政’為手段,百姓失業困窮,如在火中!又有些臣子在聖上麵前說謊,鼓動先帝妄動刀兵,結果禦軍無法,如同兒戲,深入敵境,坐守孤城,兵役民夫幾十萬人全數困斃!所以我認為新法流弊甚深,不知宰相怎麽看?”

“熙豐變法”到現在多年了,百姓從中沒得過好處,朝廷靠著聚斂而得的財富也損折在靈州、永樂兩場敗仗上。這一切天下人有目共睹,蔡確無從辯解,隻得硬生生地問司馬光:“君實的意思是要改變‘新法’?”

司馬光冷然答道:“當改則改,有何不可?”

蔡確繞了個天大的彎子,引著司馬光說了這麽多話,等的就是這一句,頓時橫眉立目地質問道:“聖人曰:‘三年無改於父之道,可謂孝矣。’如今先帝屍骨未寒,你就攛掇陛下改變成法,這是要置陛下於不孝嗎?”

蔡確忽然說出“三年無改父之道”的話來了,司馬光毫不客氣頂了一句:“母改子政,何憚不為!”

——孔子說的是“兒子不能改父親的法”,可太皇太後是神宗皇帝的母親,母親改兒子定的成法,這有什麽不行的!

司馬光這句話破了蔡確的法。可他這話裏有個漏洞:國家,不是太皇太後的國家,而是哲宗皇帝的國家!雖然皇帝今年才九歲,可九歲的皇帝也照樣是這個國家真正的主宰。“母改子政”,司馬光這話把哲宗皇帝放在何處了?

聽了這話,九歲的小皇帝臉色頓時難看起來。可惜大人們正急著辯論,沒人理他這個小孩子。但哲宗已經把“母改子政”四個字裝在他的小心坎兒裏去了。

崇政殿上一番辯論,兩位宰相輸給了司馬光。可這兩人還有一個本事,就是拖延。因為詔命要經政事堂下發,而政事堂畢竟還掌握在兩位宰相手裏,於是想盡一切辦法拖延詔命下達的時間。總之,能在宰相的位子上坐一天就算一天……

——無恥政客就是這麽貪戀圖勢,別人看了都替他們臉紅。

宰相一副死豬不怕開燙水的架勢,太皇太後也不著急。反正神宗在位十多年留下不少問題,太皇太後有很多事要做。就趁這機會遣散了修京城的夫役,停止了禦前造辦,撤銷了監視吏民的“詗邏之卒”,廢除了實行幾年效果很差的《保馬法》,減免了‘市易錢’的利息。朝廷十多年急征暴斂造成的一係列問題,在短短幾個月時間裏得到了初步整頓。

做完這些事以後,太皇太後又把司馬光叫到延和殿,讓他舉薦一批能當大任的人才,準備用這些人取代即將落馬的“三司係”官員。司馬君實立刻推薦劉摯、趙彥若、傅堯俞、範純仁、唐淑問、範祖禹六人擔任禦史,又推薦呂大防、王存、李常、孫覺、胡宗愈、韓宗道、梁燾、趙君錫、王岩叟、晏知止、範純禮、蘇軾、蘇轍、朱光庭等人入朝為官。

單是他一人舉薦能臣,司馬光還覺得不夠,又對太皇太後說:“文彥博、呂公著、馮京、孫固、韓維都是老臣,得先帝器重,太皇太後可以命這些人一起舉薦賢才,以備朝廷考察錄用。”太皇太後認為舉薦得當,把這些人名字都錄了下來。

很快,詔命開始分發各處,早年被罷黜的舊臣紛紛回到朝廷。眼看情況已是如此,兩個宰相終於在六月二十五日重新頒布了“請眾臣直言極諫”的詔書。

被神宗皇帝和一幫打手堵塞了十多年的言路終於打開了。“三司係”一手遮天的日子,到這裏算是過去了。但台諫是極重要的職位,不能不爭。太皇太後就以皇帝名義發詔:任命範純仁、朱光庭、蘇轍、範祖禹、唐淑問五人擔任禦史。

禦史台是“三司係”的根本重地,真正是個“老虎屁股摸不得”。眼見司馬光和太皇太後要奪禦史台,“三司係”第一員大將——樞密使章惇坐不住了,立刻到延和殿來見皇帝。

章惇上殿的時候哲宗皇帝正在禦案後頭坐著,太皇太後坐在皇帝身邊,門下侍郎司馬光立在皇帝麵前,不知商量什麽事情。見章惇進來,司馬光和太皇太後都住了嘴。小皇帝抬起頭問章惇:“卿有何事要奏?”

——俗話說:“十分聰明使七分,留下三分給兒孫。”這話也不知有沒有道理。

神宗皇帝聰明透頂,最愛弄權,把“十分聰明”全用盡了。如今神宗駕崩、哲宗繼位,這位小皇帝的頭腦比他父親差得太遠!雖然每天都在太皇太後麵前學習處理政事,可說話辦事總不在點子上。太皇太後又是英明果斷之人,眼快、嘴快、腦子快,幾句話就把大事辦妥,大臣們在太皇太後麵前不敢有絲毫怠慢,個個全神貫注,沒功夫和小皇帝多說話,甚至沒功夫多看哲宗皇帝一眼,有時候一件大事奏罷,大臣匆匆退去,從頭到尾連一句話都不對哲宗皇帝說。

然而章惇與眾不同,此人極有眼色,已經看出小皇帝被大臣冷落,就在這上頭格外注意。現在哲宗問他,章惇忙把身子躬得格外低一些,好讓皇帝能直視他的眼睛,笑眯眯地說:“臣今天在政事堂看到詔命,陛下要任命範純仁、朱光庭、蘇轍、範祖禹、唐淑問五人為禦史官員,臣非常驚訝,想詢問皇上的意思。”

難得有大臣對小皇帝這麽尊敬,哲宗也就客客氣氣地問他:“你想問什麽?”

章惇笑著說:“臣記得朝廷有個規矩,凡任命禦史,必須由翰林學士以上官員向皇帝舉薦,由政事堂擬就人選,這才報與陛下。現在範純仁等人要做禦史,詔命直接從宮裏發出,政事堂竟不知此事,更不知這五人是何人舉薦的。所以臣疑惑這五人是不是內侍向陛下引薦的?若是這樣則不合規矩。”

從坐上皇位到現在,這還是第一次有個大臣認認真真地衝著小皇帝奏事。哲宗立刻來了興趣,就問章惇:“怎麽不合規矩?”

章惇把身子彎得更低了些:“禦史身當言路,既為天子訪察天下事,又出言正天子的是非,是個最重要的職位,所以太祖太宗把諫官看得極重,專門立下‘翰林學士以上舉薦禦史’的規矩,就是怕禦史選人不當,不能勸諫陛下,反而做些壞事。”

章惇這話倒說對了。

大宋朝的禦史台和諫院本是兩個了不起的衙門,百年間出了一大批勇敢的諫官。可神宗皇帝用權術打倒了台諫,靠“三司係”酷吏壟斷了言路,禦史台成了個專門陷害大臣的“烏台”,神宗皇帝身邊卻沒有了勸諫之人,結果導致神宗末年連番慘敗,把國家給弄壞了。

章惇今天這些話要是在神宗皇帝麵前說,可算“直言極諫”。可惜神宗皇帝壟斷言路的時候不見章惇勸諫,今天太皇太後下決心收拾朝廷中這班小人,章惇卻在皇帝麵前說這些,隻能說他是“別有用心”。

然而九歲的哲宗聽不懂章惇話裏的意思,隻看著章惇的態度又認真又誠懇,臉上笑容親切,覺得這個老頭兒不錯,就說:“你這話有道理。”

皇帝雖小,畢竟是皇帝,一字千鈞,非同小可!現在皇帝說章惇“有理”,太皇太後和司馬光都吃了一驚!司馬光忙搶過話頭:“章大人覺得範純仁等人不能擔任禦史,不知此話何意?”

哲宗皇帝正在興頭上,想不到司馬光忽然搶了他的話題,臉上頓時不太高興。章惇立刻瞧出來了,忙說:“大人這話太急,陛下還沒問完呢。”

章惇這麽說是在挑撥皇帝和大臣的關係,故意要給司馬光難看。太皇太後隻得親自出麵把話題引開:“範純仁等五人都是大臣舉薦,不關內侍的事。”

其實章惇知道這五人是司馬光舉薦的。他說“太監舉薦”是一句損人的話,故意要氣司馬光。現在太皇太後出來澄清,章惇立刻轉向太皇太後:“既然是大臣舉薦,為什麽不在金殿上公開舉薦,卻在太皇太後麵前密奏?臣不知舉薦者是何居心。”

司馬光不在崇政殿上舉薦這五位大臣,是怕掌握重權的“三司係”從中作梗。但太皇太後直接降詔任命這五人確實不合規矩。而章惇所要問的顯然不止這些。

太皇太後非常精明,已經感覺到章惇有備而來,自己把話說太多,萬一被章惇套住可不好,頓時不說話了。司馬光忙搶上來:“此五人是我舉薦的,政事堂文書也由我簽發,並無不合規矩之處。”

司馬光擔任門下侍郎,是個副宰相,確實有權在政事堂簽發文書。然而章惇要問的不在這上頭,立刻冷笑道:“原來是君實舉薦的人,這就明白了……”

章惇這話說得極不“明白”!司馬光被他一再挑釁,也火了,厲聲問:“子厚明白什麽?”

章惇笑著說:“太祖太宗定下規矩,台諫官員職責重大,所以朝廷重臣不準舉薦親戚為禦史。不知君實侄兒司馬宏的夫人是誰家千金?”

章惇這話問得厲害。原來司馬光的侄子司馬宏娶得正是範純仁的女兒。現在章惇毫不客氣把這個底子抖了出來,司馬光一張黃臉頓時漲得通紅。章惇知道這一下打在司馬光的軟肋上了,立刻加上一句:“範祖禹也在你舉薦之列,此人當年考中了進士卻不做官,到洛陽陪君實一同著書十五年,也可算是忠心。”

範祖禹是位著名的史學家,因為興趣原因,曾經放著官兒不做,專門到洛陽和司馬光同修《資治通鑒》,主修《唐史》,直到此書完成範祖禹才出來做官。現在章惇先咬範純仁,再咬範祖禹,這兩口都結結實實咬在了司馬光的痛處。

司馬光是誠實君子,現在被章惇當麵鬥敗,無話可說,隻得向太皇太後行了一禮:“朝廷言路至關重要,範純仁等都是可用之人,若因為我的關係使這些人不能得到重用,臣願意辭去門下侍郎一職。”

聽司馬光說要辭職,章惇心裏暗暗竊喜,太皇太後卻急了,忙責備道:“這是從何說起!君實把國家大事當兒戲了?”把章惇和司馬光都瞪了一眼,一擺手,“天晚了,皇上也累了,你們退下吧。”司馬光和章惇忙退了出來。

有章惇這一場攪鬧,司馬光和範純仁、範祖禹之間必有一個要去職了。

司馬光是個核心人物,他當然不能去職。太皇太後隻得做出讓步,命政事堂重新發出詔書:範純仁改任天章閣待製,範祖禹改任著作佐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