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惇和司馬光一場交鋒,打了個漂亮的勝仗,雖然沒有動搖司馬光的地位,可範純仁、範祖禹卻被逐出了禦史台!“三司係”士氣大振。從此以後政事堂成了戰場,宰相、樞密合起夥來不斷圍攻司馬光,其中又以章惇吵得最凶,話說得最硬。
門下侍郎司馬光和樞密使章惇勢成水火,新任禮部郎中蘇子瞻看不下去了。
蘇軾和弟弟蘇轍都是司馬光舉薦的“能臣”,太皇太後對這兩兄弟印象很好,第一批就把他們招回京城,蘇轍順利地當上了右司諫,蘇軾被任命為禮部郎中。
早年蘇軾參加製科大考的時候司馬光是他的座師,後來蘇軾想進禦史台,遭到謝景溫陷害,為救蘇軾,司馬光拋棄了自己的仕途;章惇和蘇軾幾十年交情,“烏台詩案”蘇軾落難,章惇為救他得罪“三司係”新貴,遭了一輪貶謫。可以說司馬光和章惇都是蘇軾最好的朋友。現在兩個“好朋友”鬥得你死我活,蘇軾看在眼裏急在心裏。
在蘇軾看來,司馬光是位完美無暇的真君子,章惇畢竟是個結黨的人,而結黨之人難免“營私”。所以兩人惡鬥,責任多在章惇身上。就換身便服到章惇府上來拜訪。
章府大門一向任憑蘇學士出入,尤其眼下“三司係”搖搖欲墜,章惇雖然苦撐,心裏怯意十足,聽說蘇軾來了更是高興,忙把蘇學士迎進府裏擺酒款待。
喝了幾杯酒,章惇就訴起苦來:“當年先帝要推行‘新法’,天下人無不讚歎,我等奉先帝之命為天下立法,殫精竭慮!不敢說功勞,總有些‘苦勞’吧?哪知道先帝剛剛宴駕,太皇太後和司馬光就要廢除‘新法’!要是把新法全都廢了,那先帝在位十八年都做了什麽?我們這些人又是幹什麽的?君實把我們踩下去就算了,可他一篙子打翻一船人,居然把先帝也打下水去,這還得了?”
聽了章惇的牢騷蘇軾一句也沒爭辯,反而點點頭:“子厚說得對,新法有對有錯,《免役法》就是個不錯的辦法。以前朝廷實行差役法,隨便拉百姓來應‘衙前差事’,把百姓害苦了,如今改行‘免役’,隻要交了錢就可不必服勞役,國家得了銀錢,百姓得了自由,皆大歡喜,這《免役法》是應該保留的。”
蘇學士在政治上很糊塗,“熙寧變法”中那些奪權柄、掃台諫、斂財、黨爭、為推翻“君臣共治”而謀殺大臣等等詭計他看不懂。在蘇學士看來,所謂“變法”就是一些幹巴巴的法條,法條執行得好,就是成功;法條執行不好,就是失敗。結果“老實人兒”蘇子瞻隻知道討論法條,《免役法》好,《市易法》不好;《將兵法》好,《手實法》不好……
這樣討論下去,永遠不會有答案。
——應該說蘇學士糊塗得恰到好處。因為天下人十個有九個和他一樣糊塗。皇帝們也希望臣民百姓能有這份“恰到好處”的糊塗,這樣比較好治理。
章惇滿腹牢騷,隻想博一個同情,想不到蘇軾竟然直言不諱地讚成《免役法》,對章惇而言這是個意料之外的巨大支持!忙接住話頭:“子瞻說得對!《免役法》是可行的!”
蘇軾又說:“役法是朝廷大事,如今陛下為了研究役法,專門設立一個‘役局’,命我和孫永、傅堯俞共同討論究竟是改用以前的‘差役’還是仍用‘免役’。但孫、傅二人隻知道秉承司馬君實的意旨,一心要廢《免役法》,我和他們爭論無果,就想直接去找司馬光說說,還沒去。”
若是稍有心機的人,一定知道章惇是個“政敵”,對他總加著幾分提防。可蘇軾一點心機也沒有,對章惇十分信任,隨便幾句話,竟把“役局”內幾個大臣爭執的機密內幕說給章惇聽了!章惇大喜過望,忙說:“傅堯俞等人都是司馬光的親信,當然向著他說話!我看這幾個人裏隻有子瞻是個公道人。”
章惇這話說是實話也行,說是“馬屁”,也對。
蘇學士吃捧,聽章惇說他是“唯一的公道人”心裏頓時美滋滋的。可蘇軾今天不是來說這些,而是要勸章惇與司馬光和解。聽章惇責備司馬光,急忙扔下剛才的話題,問章惇:“子厚記得三國時有一位許靖嗎?”
蘇軾所說的許靖,是後漢三國時期一位名士。此人年輕時就已經聞名天下,後來董卓篡權,聽說許靖的名聲,就請他出來做尚書郎,專門選任官吏。於是許靖舉薦荀爽、韓融、陳紀、韓馥、劉岱、章谘、孔伷、張邈等人出來做官。哪知這些人上任後都起兵反對董卓,董卓大怒,要殺許靖,許靖隻得到處逃難,前後追隨過不少人,卻沒幹出什麽成績來,最後逃到益州歸附劉璋,劉備攻打成都,許靖不為劉璋出力,卻打算背主投降,被劉璋的手下擒住。幸虧此時劉璋也決定投降劉備,許靖才保住一條命,就此跟著劉璋投靠了劉備。
許靖是個不成器的貨色,蘇軾卻提起這個人來,章惇一時不能理解:“許靖怎麽了?”
蘇軾笑道:“許靖年輕成名,天下人都以為他英偉不凡,其實是個浪得虛名之輩。最後投到劉備手下,劉備對他棄而不用。謀士法正就問劉備:‘主公要不要得天下?’劉備說:‘當然想得。’法正說:‘主公有這樣的雄才大略,可你總不能到百姓家裏去把雄才大略告訴人家吧?許靖雖然是個廢物,可他的名聲已經傳得家喻戶曉,主公重用此人,天下人就覺得你慧眼識人,若把許靖棄置不用,天下人就認為主公不能識人。主公何苦因為一點成見就不用許靖呢?’”說到這裏抬頭看著章惇,見他低頭不語,似乎懂了一半,這才又說,“許靖雖然浪得虛名,畢竟大有名氣!所以劉備要敬重他。如今司馬君實論才幹是個救世之臣,論名望比當年的許靖不知高出多少倍,百姓們把司馬光稱為天下第一真君子,比做救命的活菩薩!子厚卻一味和司馬君實爭執,鬧得水火不容,請問,天下人是信任司馬光,罵你章子厚;還是相信你章惇,責備司馬光?”
蘇軾這話問得真好。章惇滿臉驚愕,半天才說:“天下人必是信司馬君實,罵我……”
見章惇明白了,蘇軾把手一攤:“子厚知道就好!”
沉默良久,章惇口中一聲長歎,眼裏忽然落下兩行淚來。
章惇原本是個有誌向、有熱血的人,可他這半輩子活得顛沛流離,莫名其妙。
早年章惇追隨王安石,隻因為“變法”是天下大事,章惇願意為國家盡這個力。哪知道天不遂人願,朝廷起了黨爭,“三司”做了打手,可在“三司係”這幾員大將裏章惇打人打得最少,實事辦得最多。在內,他定過法條,理過財賦;在外,他平定荊湖南路之亂,立了大功。
就因為章惇辦事多,打人少,“三司係”那些小人和章惇不親近,先有個禦史中丞鄧綰咬他,後來因為章惇在“烏台詩案”幫了蘇軾的忙,又被李定、張璪合夥鬥敗,幾次遭貶,幾次招回,和“三司係”越走越遠。到今天司馬光回朝,逐一廢除“新法”,章惇心裏很清楚:司馬光是要借“罷新法”的機會徹底鏟除“三司係”!結束朝堂上十多年的惡性黨爭。
黨爭,是大宋朝廷麵臨的最大危機。要解決黨爭,最簡單的辦法就是把“三司”一黨斬草除根,一個不留!可章惇覺得自己不該垮,因為他和蔡確、李定那幫人不一樣,那些人是靠著“咬人”爬上來的,他章惇卻是靠真本事升上來的!那些酷吏迫害馮京、迫害王安國、迫害鄭俠、迫害吳充、迫害蘇軾……章惇從沒插過手,相反,“三司係”迫害蘇軾的時候他還幫了大忙!若不是章惇那時候站出來替蘇軾說話,單憑一個王安禮能保住蘇軾嗎?
不公平!司馬君實要把章惇跟一幫酷吏綁在一起,一棍打死,太不公平了……
章惇不是個幼稚的人,他知道,朝堂上的鬥爭沒有“公平”可言。但章惇就是不願意白白垮掉,他的心裏有個幻想:如果司馬光能網開一麵,把“新法”保留一鱗半爪,那他章惇在朝堂上就有容身之地了。
“網開一麵”這種幼稚想法不是一個政客該有的思路。章惇政治上很老練,所以他早先根本不敢往這上頭想,隻能下死心和司馬光鬥爭。想不到蘇學士竟在這個時候上門來勸他,這給章惇造成了一種奇怪的幻覺:蘇子瞻是來還“烏台詩案”的人情,順便把他章子厚收歸旗下。
蘇軾是誰?此人是“舊臣首腦智囊”,是司馬光的莫逆之交,“舊臣黨”這個家司馬光能當一半,蘇軾起碼也能當四分之一。如果蘇子瞻能在這個節骨眼兒上伸出手來拉章惇一把,章惇當然願意從此脫離“三司係”,踏踏實實跟著蘇軾幹,這沒說的!
章惇不是幼稚的人,可章惇哪知道,他這位老朋友蘇軾,是個最最幼稚的人。
“黨爭”是怎麽一回事,裏頭是怎樣的你死我活?蘇軾根本不懂!在蘇學士看來,人的好壞跟他在什麽“黨”無關,隻跟這個人的品德有關。“三司”的蔡確、韓縝、李定、張璪、呂惠卿都是大壞蛋!隻有章惇,是個大好人。
章惇是個大好人,司馬光更是個大好人。既然大家都是好人,幹脆“拉拉手,做朋友”,這不是順理成章的事兒嗎?
——多麽幼稚的人才會產生這樣的想法?腦子裏有這種幼稚念頭的人根本就不配從政!
東坡居士隻是一個誠懇善良、沒心沒肺的老好人兒,不是從政的材料。以他的本事最多隻能做個特別特別好的知府。一旦進入朝廷,蘇軾根本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麽。
醉酒的人一定說自己“沒醉”,得了“幼稚病”的人也是這個脾氣。
蘇軾專門跑來勸說章惇不要跟司馬光死磕,章惇卻會錯了意,以為蘇軾想保留《免役法》,借機拉章子厚一把。結果兩個人的話題就轉到《免役法》上頭去了。
蘇軾本來就覺得《免役法》是個不錯的法條,章惇又認真給他解釋《免役法》執行時的諸多益處,蘇子瞻更覺得此法應該保留!也不看看眼下的時機,立刻跑到政事堂來見司馬光。
自從仁宗嘉祐六年製科大考為國家選出這個賢良,司馬光一直把蘇軾極為看重,早年舉薦他擔任禦史,今天又把他送進“役局”商量重要國事,都是對蘇軾的器重。現在蘇軾忽然找到政事堂來,司馬光忙放下手頭的公務問蘇軾:“子瞻有事嗎?”
蘇軾雖然鼓勇而來,也知道司馬光這人難勸,猶豫了一下才說:“我想和大人商量‘役法’的事。”
“請說。”
見司馬光和顏悅色,神情專注,蘇軾這才說道:“大人這次進京以後,所作所為都是上應天心、下合民意,隻有關於‘役法’這件事值得商榷。以前朝廷實行的是‘差役製’,百姓們任憑官府差遣,可是官府苦差極多,百姓因此耽誤農時,又有奸滑惡吏趁機盤剝敲詐,害得百姓苦不堪言。自從朝廷頒行《免役法》,百姓們隻要交一筆錢就可以免除差役,不受官府控製,也不被惡吏欺壓。官府得了百姓的‘免役錢’可以自行雇人服衙前役,還有剩餘上交國庫,正是兩全其美,何不把《免役法》保留下來呢?”
蘇軾這些話讓司馬光感覺十分意外。
神宗皇帝在位十八年,借著“變法”之名爭權力,奪台諫,直接引發了“黨爭”的惡果。現在司馬光上台,第一要做的就是解決“黨爭”。而司馬光的辦法很簡單,就是把“三司係”全部逐出朝廷,徹底結束“黨爭”。可“三司係”本是神宗皇帝一手建立的,其所作所為都和神宗皇帝掛著鉤兒,如果把爭權柄、奪台諫、“烏台詩案”謀殺大臣的事說出來,神宗皇帝顏麵無存。所以這些問題司馬光不敢問津,他唯一能找到的借口就是:“王安石變法”錯了!“新法”必須廢除!
——後世人為什麽隻知道有“王安石變法”,不知道有“熙豐變法”?為什麽隻爭論“新法”是好是壞,卻不知道神宗皇帝奪權、奪台諫的內幕?就是因為皇權太凶猛,關乎皇帝的話題太敏感,司馬光撥亂反正的時候隻能以“王安石變法有錯”為借口,別的都不敢提。
後人的視聽,因此而被混淆了。
現在蘇軾忽然說《免役法》可行,請司馬光保留這條新法,這話在司馬光聽來不可思議!因為“新法”不能全部廢除,“三司係”就打不倒!“三司係”不倒,黨爭就不能結束,朝綱就不能振作!
——不能結束黨爭、重振朝綱,那司馬光進京幹什麽來了?你蘇軾進京又幹什麽來了?
見司馬光瞪著眼發呆,蘇軾還以為這位門下侍郎把自己的話聽進去了,忙笑著說:“大人這次進京是為天下百姓謀福祉的,既然《免役法》有利於民,何不讓它延續下去呢?”
蘇軾為什麽來說這些“胡話”,司馬光想不透。可司馬光知道政事堂耳目眾多,蘇軾這些話一旦傳開,立刻就會造成惡劣影響!趕緊攔蘇軾的話頭兒:“子瞻不必說了,這些事拿到‘役局’去商量,自然有結果。”
司馬光這話看似輕描淡寫,其實說得很重。可蘇軾糊裏糊塗完全不懂。還在糾纏:“還是請大人給出個明確的意見吧。”
就在蘇軾和司馬光討論的時候,已經有幾個官員走過來聽他們說話。司馬光知道“《免役法》可留”是極度敏感的話題,真的不能當眾討論!皺著眉頭連連擺手:“不說這些,不說這些……”
司馬光的意思是讓蘇軾不要在政事堂這種地方說這些話。可蘇軾沒明白司馬光的意思,還以為司馬君實不耐煩。這一下蘇學士倒火兒了:“仁宗朝的時候韓琦做宰相,在秦鳳路強征義勇,大人正擔任諫官,就與韓相爭執起來,韓相怒氣勃發,大人置之不顧,照樣據理力爭。哪知大人今天做了副相,卻不容別人直言勸告,這是什麽道理?”
蘇軾突然高聲爭執,頓時引得眾人都往這邊看過來。
司馬光怕的就是跟蘇軾在政事堂上爭執,可蘇軾偏偏要爭,司馬光窘迫不堪,隻得勉強說道:“我不是不讓子瞻說話,隻是正忙著別的事……”
不等司馬光把話說完,蘇軾已經搶著說:“什麽事比《免役法》更重要?”
蘇軾這一問徹底泄露了天機。不等司馬光開口,站在一旁的範純仁忽然笑著說:“我看子瞻所言也有道理,《免役法》是廢是留還需再議。”
想不到被司馬光一手推薦起來的天章閣待製範純仁也支持保留《免役法》!司馬光真是驚呆了。
範純仁是仁宗年間著名宰相範仲淹的兒子。剛直正派,操守高潔,大有乃父之風。司馬光回京之後立刻把範純仁提拔起來,是希望範純仁和他並肩對抗“三司係”的。可在這件事上範純仁卻有自己的想法。現在他提出保留《免役法》,和蘇軾的想法並不一樣,同時,他的思路和司馬光也大不相同。
範純仁當然不會像東坡居士那麽幼稚,居然以為法條是法條、黨爭是黨爭,可以區別對待。範純仁知道“新法”和“三司係”是一回事,隻有“新法”盡廢,“三司係”才能盡除;若“新法”留下一鱗半爪,“三司係”就不能連根拔起。問題是,範純仁心裏並不希望“三司係”被連根拔起。
於是範純仁麵露微笑,平心靜氣地對司馬光說:“君實的意思我們都明白,可這些年朝廷元氣大損,人才不像真宗、仁宗年間那麽多了,要培養一個人才並不容易,朝廷現有的官員也未必都不能用……”
範純仁支持蘇軾保留《免役法》的主張已經讓司馬光驚愕,想不到此人又說出這種話來,司馬光冷著臉回了句:“朝廷小人太多。”
司馬光性情冷峻異常,心裏越憤怒,說話就越短促。現在他隻說了這幾個字,顯然對範純仁很不滿意。可範純仁話到嘴邊也不能不講:“朝中是有小人,可天下有誰心甘情願做小人的?隻要給他一個機會,小人也可以改惡從善,變成君子。”
聽了範純仁這話,站在一旁的崇政殿說書程頤忍不住插上話來:“這話在理!天下人豈有甘心做小人的?如果君實能信任這些人,感化這些人,他們自然能夠做個君子。這些人辦事的本事也未必不如我等。”
程頤是誰?說起此人大名鼎鼎,乃是“程朱理學”的開山祖師之一。
程頤字正叔,家住洛陽伊川,世稱伊川先生,和他的兄長程顥共創“洛學”,後來朱熹又把這一學說發揚光大,世稱為“程朱理學”,成了宋、元、明、清四代王朝推崇的顯學,影響之大天下無雙。
程頤的經曆與眾不同,他青年就已成名,卻不急於做官,而是和家兄程顥一起講學,這一講,就“講”成了當今第一理學大宗師,弟子如雲,名震天下。司馬光久慕程頤的學問,專門向太皇太後舉薦這位大儒擔任崇政殿說書,專門負責教育哲宗皇帝。
程頤這個人的脾氣和蘇軾既相反又相似。相反之處,蘇子瞻是個詩人、畫家,性情灑脫不拘,思路天馬行空,喜歡詼諧玩笑;程頤是天下第一“老夫子”,嚴肅沉靜,不苟言笑,一板一眼。可兩人性格上又有驚人的相似之處:幼稚單純,不懂政治,想法總是不切實際。
最有意思的是,這兩人還有一個共通之處:碰不得,一碰就急,一急就鬧。
——蘇軾一碰就急,一急就鬧,因為他是個敏感脆弱的藝術家,凡事想當然,總覺得自己有理;程頤一碰就急,一急就鬧,因為他當了半輩子“教師”,已經習慣了訓斥別人,絕不肯被人教訓。
現在程頤這位老夫子忽然插話,並不因為他在《免役法》是存是廢這個問題上有什麽高深的見解,隻是偶爾聽見範純仁說,“天下人都願意學好,誰肯做個小人”,這話和他平時講課時常講的“聖人之學”對上了板兒,腦子一熱,就順嘴說了出來。
見蘇軾、程頤這兩位大才子、大學者都向著自己,範純仁心裏的話越發忍不住了:“朝廷是大家的朝廷,天下利益均係於此。有什麽分歧是消除不了的?若君實能把心放寬些,來一個‘消合黨類,兼收並蓄’,從此把爭執化為烏有,豈不是好事?”
“消合黨類,兼收並蓄”,這是範純仁說出的一句名言。
後世學者常常認為司馬光過於執拗,如果能聽取範純仁的意見,對“三司係”留些餘地,不要趕盡殺絕,也許後來那場針對“元祐黨人”的報複就不會發生——至少不會這麽殘酷。其實這是一廂情願。
那麽依著司馬光的布局,將朝廷中所有“三司係”黨羽全部清理,斬草除根,就能杜絕“黨爭”之患了嗎?
也做不到。
黨爭,是皇帝為了爭權而一手造成的。神宗年間 “三司係”與“舊臣係”之間的黨爭是如此,哲宗親政之後爆發的“清算元祐黨人”的黨爭也是如此。就算“三司係”和“舊臣係”真的“消合黨類,兼收並蓄”了,隻要皇帝有需要,仍然可以讓兩個派係重新分裂開;就算司馬光真的把“三司係”斬草除根了,隻要皇帝有需要,他可以在頃刻間重建一個五司係、七司係、九司係……
這有何難?
隻要皇帝想攬權,黨爭就根本不可避免。大宋王朝奉行百年的“君臣共治”是古代社會唯一的美玉,可這塊“美玉”太脆弱了,全靠皇帝和大臣們共同維護才勉強維持下來。如今神宗皇帝已經把這塊“美玉”打碎了,司馬光也好,範純仁也好,想憑大臣的力量把打碎了的玉粘合起來,使之重新變得完美無暇,這是幻想。
蘇軾、範純仁、司馬光,皆是幼稚之人。他們的區別僅在於:蘇軾十分幼稚;範純仁五分幼稚;司馬光三分幼稚。
可今天,幼稚的範純仁偏偏遇上了比他更幼稚的蘇軾和程頤,一句“消合黨類,兼收並蓄”把兩個糊塗官兒說得十分高興,一起鼓掌笑道:“這話說得對!”再看司馬光,臉色灰黃,嘴唇緊閉,一個字也不說了。
司馬光麵冷言短,越憤怒的時候話越少。現在他一個字都不說,可見憤怒到了極點!見他這副樣子範純仁、程頤都知道不能再勸,隻好住嘴。偏偏蘇軾不知趣,湊到近前問:“廢除《免役法》的事君實再考慮一下?”
半晌,司馬光咬著牙吐出兩個字:“必廢!”
聽了這兩個字,孩子一樣的蘇學士頓時發了脾氣,指著司馬光大吼:“司馬牛!真是個司馬牛!”把門重重一摔大步走出政事堂,一路還在高叫,“司馬牛!司馬牛!”
司馬牛是孔子門下七十二賢之一。但蘇軾以此稱呼司馬光,卻是說司馬君實“固執如牛”,實在是個難聽的外號兒。
司馬光是個救世之臣,天下人把他視為重振社稷的希望,名聲那麽響,威望那麽高,太皇太後對司馬光那麽器重,滿朝正直之士對司馬光那麽尊敬,而且司馬光正領導群臣與“三司係”決戰,這麽個要緊的時候,蘇軾卻在政事堂上跟司馬光大吵大鬧,當著眾人的麵給他取了這麽個難聽的外號兒,而且公開叫喊!這也太過分了。
然而意氣用事的蘇學士並沒意識到自己的過錯,回家之後越想越不痛快,竟又遞進劄子,請求退出“役局”。
“役局”是朝廷專為討論役法而設立的機構,主持“役局”的傅堯俞等人是司馬光最親信的幹將。蘇軾能進“役局”說明司馬君實對他的器重。可蘇軾為了一次爭吵就要退出這個要害機構,等於把他和司馬光、傅堯俞之間的矛盾公開化了!這是拆了司馬光的台,賣一個破綻給“三司係”,讓人家來攻打!蘇學士這一舉動實在欠考慮。
幸虧太皇太後是個高明的政治家,司馬君實也是個有肚量的人,雖然被幼稚暴躁的蘇子瞻氣得夠嗆,到底隱忍不發。蘇軾脾氣急,人倒實在,鬧了幾下子,見沒人理他,也慢慢消停了。
但蘇軾這場大鬧,使司馬光手下的親信傅堯俞、劉摯等人對這位“舊臣首腦智囊”失去了信任。同時,蘇軾這不管不顧的幼稚舉動,讓更多的大臣對他失去了原有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