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和司馬光關於是否廢除《免役法》的爭論最終以蘇軾氣得大吼“司馬牛”結束了。看了這一幕,朝臣們都覺得很驚訝,不知蘇軾在這時候出來維護“新法”究竟出於什麽目的。隻有樞密使章惇隱約覺得,蘇軾這麽做大概是想保護他這位老友。心中好不感激。
為了幫助老友,蘇軾幾乎和司馬君實鬧翻。在章惇看來,蘇軾已經很夠朋友,也盡了力,章惇自己對“與舊臣講和”也絕望了。現在的他,隻有與司馬光死戰到底了。
這時元豐八年已經過去,哲宗朝的開局之年到來,改元“元祐”。
元祐元年,在太皇太後的支持下,門下侍郎司馬光從《青苗法》開始逐條廢除“新法”。“三司係”知道新法多有漏洞,難以辯論,就按兵不動,一直等到司馬光提請廢除《免役法》,樞密使章惇才出麵與司馬光辯論:“《免役法》推行以前百姓們人人要服衙前之役,《免役法》推行以後,百姓交過‘助役錢’後就可以避免勞役,國家每年得錢一千多萬貫,這些錢都拿來充裕國庫,操練兵馬,國家由此變得富強起來。如今你們停了《免役法》,百姓又要受‘衙前役’的苦,國家每年損失千萬收入,害處甚大!君實究竟為什麽一定要罷這‘新法’?”
早在請求廢除《免役法》之前司馬光已預料到會遇此詰責,也做好了準備,聽章惇動問就緩緩答道:“大宋朝廷把天下百姓分為五等戶,以前隻有上等戶才服差役,其他如下等戶、單丁、女戶、僧道等人不需服役。可現在改為收‘免役錢’,不但上等戶要出錢,其他人也要出錢,人人不免,弄得百姓們越來越窮。近些年朝廷為了打仗不顧一切籌措軍費,竟在‘免役錢’之外又加了一個‘寬剩錢’,原說照‘免役錢’的兩分收取,後來就漲到了四分!百姓們每交十貫‘免役錢’,又要額外多交四貫‘寬剩錢’,兩筆錢加在一處,上等戶也承受不住,何況那些貧苦人家,單這一項就把人逼死!最可惡的是,官府收了百姓的‘免役錢’後又找種種借口仍然命百姓再服‘衙前役’,錢也收了,苦差還要做,就算強盜搶劫也不敢這麽明目張膽!難道大人不知這些時弊嗎?”
《免役法》初衷不錯。可惜在那個皇帝居上、人民居下的“顛倒社會”裏,再好的經也讓歪嘴和尚念壞。現在司馬光把《免役法》實行中的問題逐一講明,駁得章惇汗流浹背。
司馬光不給章惇還手的機會,緊接著又說:“百姓手裏的財產是有數的,可官府定的各種‘役錢’無數,結果地方上的銅錢都被當官的收去了,鬧得各處‘錢荒’,百姓手裏沒錢可用,於是錢貴糧賤,糧價下跌,百姓手裏的糧食原本賣一貫錢的,如今隻賣到六七百文,又是一筆損失。全算起來,百姓們交了‘免役錢’、‘寬剩錢’、糧價下跌再賠一筆錢,到最後,官府找個借口,仍逼著百姓服苦役,如此辦事,鄉下人還能活命嗎?把百姓逼死了,朝廷增收一千萬貫有什麽用?”
司馬光確實有備而來,每句話都說在實處,章惇竟連一句也駁不倒。半天才說:“這是官府胡作非為,並非《免役法》的毛病。”
司馬光立刻追問:“法條若無漏洞,怎會執行不力?”
司馬光的問題很有份量,章惇一時理屈詞窮。
然而章惇是“三司係”裏第一人,頭腦明白,嘴上厲害,加之他這些年做過三司使,擔任過參知政事,朝廷政事了然於胸,財務問題也極明白,皺眉一想,已經有了說辭:“君實剛才說要廢除《免役法》,恢複仁宗朝的《差役法》,請問服役人數的定額如何計算?”
司馬光答道:“自然是按仁宗年間的數額計算。”
一聽這話章惇頓時板起臉來:“君實口口聲聲說是為了百姓,我看並非如此。”
章惇話裏滿是挑釁的味道,司馬光也就淡淡地問:“大人何出此言?”
章惇冷笑道:“在施行《免役法》之前,先帝在位時已經對《差役法》做過整頓,服役人數大為精簡,總數隻有仁宗年間的三分之二。如今君實說是為了百姓著想,《差役法》卻照仁宗年間的服役人數來定,等於把服役的百姓人數增加了三分之一!你既說是‘護民’,為何反而增加了服役人數?”
王安石這位“君子宰相”在位的時候幹了不少實事兒,減少服役人數就是其中之一。可惜“三司係”做這件事的時候司馬光已經回洛陽閉門著書。後來《免役法》推行起來,以前的《差役法》停止了,減少服役人數的事兒也就不必再提,所以這個細節司馬光不知道。
現在章惇忽然說到這上頭來,司馬光頓時被動。好在他的反應也快,立刻就說:“關於役法變更的事,朝廷已經設立‘役局’專門討論,如果夫役人數真能減少三分之一,當然可以按此執行。但《免役法》重斂於民,不能再用,廢除此法正當其時。”
章惇找出的破綻被司馬光推給“役局”商量去了,而司馬光要廢除《免役法》所找的理由都很充分,章惇一時駁不倒他,情急之下說了句:“‘役局’都是君實的親信,能討論出什麽來?”
章惇這人有個缺點:他的脾氣很暴,火氣上來容易失控,一輩子吃虧都在這暴脾氣上頭。現在章惇辯不贏司馬光,一時急躁,壞脾氣漸漸發作,這話問得十分無禮。
司馬光淡淡地說:“‘役局’是奉陛下詔命設置的,大人說這話令我不解。”
見司馬光裝糊塗,章惇更加氣憤,暴脾氣再也壓不住,指著司馬光厲聲喝道:“你回京師以後聯係了哪些人,做了什麽事,以為別人不知道嗎?如今半個朝廷都是你的羽翼,結黨營私,不擇手段!莫說一個‘役局’,眼看整個朝廷都被你一人霸占了!‘新法’推行以來國富兵強,先帝聖明天下稱頌,可你為了私利竟要盡廢新法,禍國害民!將來國家敗落,胡虜殺進京師,你掉腦袋不算,還要讓我們陪你掉腦袋!”
章惇一聲咆哮滿殿皆驚,坐在禦座上的小皇帝被嚇得一下子站了起來,內侍忙上來扶他。
見章惇嚇著了皇上,簾幕後的太皇太後怒不可遏,指著章惇喝斥一聲:“放肆!”章惇嚇了一跳,趕緊退了下去。
章惇當殿咆哮,詛咒亡國,驚動聖駕,行為大失體統,皇帝站起身也不能再歸座,左右內侍都是精明之人,一聲不吭,擁著皇帝退朝而去。太皇太後也怒衝衝地退進後殿,大臣們這才一哄而散。
章惇的暴脾氣把他毀了。
與此同時,司馬光下了一道令:限全國五日內完全廢除《免役法》,改行從前的《差役法》。
司馬光這道命令是踩著“三司係”的腦袋下達的,目的就是把“新法必廢、三司必倒”的信號發布給天下人看!然而“五日廢除《免役法》”實在太急,地方官員都覺得無從辦理,一時間頗有怨言。哪知大宋朝真就有一個官員,僅用五天時間就把《免役法》全廢,舊法重新推行,此人就是龍圖閣待製開封府尹蔡京。
——沒錯,就是大宋徽宗年間掌握相權十七年,把大宋王朝親手毀滅的那位“亡國宰相”蔡京。
見蔡京是唯一能在五天內廢除《免役法》的“能吏”,司馬光十分高興,當麵誇他能幹。可惜禦史言官們眼裏不揉沙子,知道蔡京本是“三司係”的人,當年靠奉承宰相蔡確起家,現在忽然反戈一擊,想把自己撇清,嘴臉醜惡,居心不良,不但沒升他的官,反而一頓彈劾,把蔡京貶到外地去了。
趕走了無恥倒戈的“三司”黨羽蔡京,對“三司係”的清洗也開始了。剛剛擔任右司諫的蘇轍率先動手,上劄子同時彈劾左相蔡確、右相韓縝。蘇軾、劉摯、朱光庭等人尾隨其後群起猛攻,矛頭直指宰相蔡確。到二月間,蔡確終於倒台,宰相之位歸了司馬光。
蔡確一倒,“三司係”成了被打斷脊梁骨的狗,再沒有咬人的本事,於是眾人又把鋒芒指向了樞密使章惇。
此時的章惇已經知道自己的結局,反而比以前更加暴躁放肆,在朝堂上一言不合就對同僚破口大罵,似乎想在離職以前出出胸中悶氣。沒幾天就被罷了樞密一職貶為汝州知府。
兩個月後,右相韓縝被罷,“嘉祐四友”之一的呂公著接了宰相之位。
至此,曾經執宰相權柄、握禦史大棒,橫行朝堂十多年的“三司係”土崩瓦解。
隨著宰相、樞密使先後被罷,剩下的“三司係”人物已經沒有還手之力。蘇軾等人立刻集中火力猛攻中書侍郎張璪。
張璪是個出了名的小人,陰險狠毒,最會巴結奉迎,這些年他巴結王安石,奉承呂惠卿,跟過章惇,隨過蔡確,拍過王珪,無論是誰當政,此人都能討好,一路扶搖直上,竟當了大宋王朝的副宰相。到司馬光回到中樞,張璪又試著巴結新任宰相司馬光、呂公著,可惜這一次朝堂上實在沒有空子給他鑽了。
這時的蘇學士已經從禮部郎中升任中書舍人,成了中書省內舉足輕重的人物,從皇帝和宰相處發下的詔命都由蘇軾執筆,遇到不合理的詔命,甚至有權駁回,不予撰寫。
俗話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六年前蘇學士因為寫了幾首詩被一幫奸賊坑害,害他最深的就是張璪。如今蘇軾做了中書舍人,張璪卻成了“落水狗”,蘇學士第一個衝上去,打了個不亦樂乎。擔任右司諫的弟弟蘇轍剛剛集中力量打倒了宰相韓縝,馬上來幫哥哥的忙,兄弟倆一頓亂棍打過去,張璪立刻落馬,被貶為鄭州知府,五年後死在外頭了。
打倒張璪以後,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轉向了“三司係”最著名的酷吏李定。
李定早在元豐年間就做了禦史中丞,如今擔任禮部侍郎。然而舊臣們回到朝廷之後,一樁早已被人忘記的公案又被提了起來:李定當年為了保住官職,不肯為母親守喪。
李定為保官職,不為母親守喪,這事早在熙寧初年就被人發現。當時李定編了個“不知生母是誰”的瞎話兒混了過去。現在這個“不為生母守喪”的舊話又被人提起,認真一查,發現李定說的是瞎話!太皇太後十分生氣,立刻以“強顏匿誌,冒榮自欺”的罪名把李定貶為通議大夫,“分司”南京。
所謂“分司”表麵意思是把朝廷官員分派往地方任職,其實等於讓李定掛著“通議大夫”的頭銜退休。李定也知道自己完蛋了,就請求到揚州居住,太皇太後準許了。
看到這份詔命蘇學士大為不滿。身為中書舍人,第一次動用手中的權力“駁回詞頭”,不肯寫詔,立刻來見太皇太後,當麵奏道:“李定當年不為生母守喪,已經是極大的罪惡,又在先帝麵前撒謊,硬說‘不知生母是何人’,且不說他欺騙先帝的罪行,單是這‘不知生母是誰’的謊言就已邪惡至極、不孝至極!這樣一個大奸大惡的不孝之人,朝廷若沒發現他的罪過就罷了,如今已經查實,還讓他以通議大夫‘分司’南京,這怎麽行?臣以為一個欺君罔上、湮滅天倫的罪人居然得到寬容,那些傷風敗俗而罪惡不如李定的人,朝廷幹脆不要定他們的罪了!”
其實把李定“分司”南京等於一擼到底永不敘用,已經是個比較嚴厲的懲罰了,可蘇軾覺得遠遠不夠,要求重罰。太皇太後考慮的隻是把這些奸詐小人逐出朝廷,至於具體如何處罰她並不在意。蘇軾剛拜中書舍人,正得重用之時,既然提出這個要求,幹脆順著他吧,就問:“子瞻覺得該如何處置?”
蘇軾忙說:“罷官貶謫為好。”
太皇太後略想了想,點頭道:“就貶往滁州吧。”說完這話才回頭問哲宗:“皇上以為如何?”
太皇太後這一問隻是對小皇帝表示尊重,哪知年方十歲的哲宗皇帝淡淡地說了聲:“祖母已經決定了,還問朕做什麽?”
哲宗皇帝突然間的一句話把太皇太後嚇了一跳,連蘇軾也驚得渾身一顫。急忙抬頭去看皇帝,卻見哲宗雙目低垂麵無表情,似乎什麽事也沒發生。
收拾了李定之後,舊臣們下一個要打擊的人就是呂惠卿。
呂惠卿原是“三司係”的一根頂梁柱,可是熙寧九年和王安石之間的一場惡鬥讓所有人看清了這個小人的嘴臉,神宗皇帝一腳把呂惠卿踢出朝廷,再也沒有招回。
對呂惠卿,稍知底細的人無不厭惡。而垂簾聽政的太皇太後正好就是個知道呂惠卿根底的人。所以當右司諫蘇轍等人上劄子彈劾呂惠卿的時候,太皇太後很快決定把呂惠卿降為光祿卿,“分司”南京。
這時的呂惠卿也知道“三司係”的好日子結束了,自己名聲奇臭,連掙紮的餘地都沒有,隻請求離開南京到蘇州居住,過幾天舒服日子算了。
呂惠卿想到蘇州居住,太皇太後也想答應。可大臣們都覺得處罰太輕,蘇轍、劉摯、朱光庭、王岩叟等人各自上奏,請求對呂惠卿從重處罰。太皇太後也就改了主意,把呂惠卿貶為建寧軍節度使,建州安置,不準簽書公事。
把呂惠卿貶往建州的詔命遞到中書,正好蘇學士當值,見這個奸邪小人終於得到了應有的下場,蘇學士心裏十分痛快,大筆一揮寫成詔命:
“具官呂惠卿,以鬥筲之才,挾穿窬之智,諂事宰輔,同升廟堂。樂禍而貪功,好兵而喜殺,以聚斂為仁義,以法律為詩書。首建‘青苗’,次行‘助役’。‘均輸’之政,自同商賈;‘手實’之禍,下及雞豚。苛可蠹國害民,率皆攘臂而稱首。先皇帝求賢若不及,從善若轉圜,始以帝堯之心,姑試伯鯀;然終孔子之聖,不信宰予。發其宿奸,謫之輔郡;尚疑改過,稍畀重權。複陳罔上之言,繼有碭山之貶。反複教戒,惡心不悛;躁輕矯誣,德音猶在。始與知已,共為欺君。喜則摩足以相歡,怒則反目以相噬。連起大獄,發其私書,黨與交攻,幾半天下,奸贓狼籍,橫被江東……”
蘇學士擬的詔書簡直如同一篇檄文。其文字之精、氣勢之強堪比陳孔璋之討曹、駱賓王之討武,朝臣見了此文個個讚歎不已。
可東坡居士就想不到,這篇討呂惠卿的“檄文”已經給他的後半生種下了禍根!因為這篇討呂惠卿的“檄文”理所當然被認為是舊臣們取得勝利之後的耀武揚威,是對整個“三司係”的斥罵與羞辱。寫這文章的東坡居士又一次向天下人——尤其是向落馬的“三司係”官員們強調了他那個有意思的虛名兒:舊臣首腦智囊。
俗話說得好:出頭的椽子先爛。當朝局再一次發生突變的時候,蘇軾,已經注定成為被政敵打擊的第一人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