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伤的时候,到厨房去(2020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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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马克知道怎么走了,于是他顺着扶梯迈步走上去。虽然购物单上只有两样东西,他也清楚地记得是什么,但他还是拿出那张纸又看了一遍。到底有没有必要为了一个刨丝器和几个量杯大老远来这里呢?他知道,其实可以在家附近的那家中国商店买到所需要的任何东西,然而他没有时间再进一步分析自己的行为了,他要留心扶梯上的最后一级台阶。商场里熙熙攘攘,和上次一样。很多人站在货架前,挑选着商品,仔细检查着。收银机的咔嚓声混合着顾客的说话声。有一条长队排在了商场的一角,很多男男女女一边排队一边看着书。正当他想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时,背后有个声音说:

“戈登·拉姆齐。”

他转过身,发现萨宾娜正站在那里。那一时刻,他意识到自己想再次见到她。现在他确信,有她在身边,他觉得比较自在。看到马克疑惑的神情,萨宾娜解释道:

“两周前您来购物时我帮过您。”

她指指衣领上的名牌,继续说:“萨宾娜。”

“我记得。抱歉,我正在想其他事情。看到你我就认出来了。”

“那些人在排队等戈登·拉姆齐的签名。”

“戈登·拉姆齐?”

“一个很有名的英国厨师。我想他应该是苏格兰人,不过还是英国人。他的节目有《地狱厨房》《厨房噩梦》等。您没听说过吗?”

“没有。”

“也许不知道反而更好。那些节目很惊悚,简直是噩梦,就像名字那样。他把一些饭店的菜谱大改一通,据说是要帮助那些饭店。可那帮的是什么呀?他朝饭店主厨或店主大吼大叫,把每个人都侮辱一遍,有时还把人家训哭了。再说,那些饭店也不全是小地方,有些已经很出色,赚很多钱了。他有一本书刚被翻译成法语,所以他会来这儿。”

“人们似乎挺喜欢他的。”

“我想很多人来这儿是想亲眼看看他是不是和在电视上一样恶毒。”

“是吗?”

“他是个地道的英国绅士。他们曾让我递些纸到他桌上,我走到那儿他就站起来了。我想他在节目里扮演的是另外一个角色。”

马克很久以来没有和谁这样说过话了。在画廊里他和阿牟谈的也只是工作,而且从来没超过五分钟。招呼顾客的也是阿牟。只有在绝对必要时,马克才会从画廊后面的办公室里出来。实际上,他只喜欢和妻子聊天,而且总会全神贯注地听她讲任何事情,不放过任何细节,即使那些事情他不怎么感兴趣。朋友聚会上他总是最安静的那个。他知道,和别人聊不下去时,妻子总能接过话茬,所以就算是不太爱交际,也不会让人觉得讨厌。现在萨宾娜主导了对话,她是能决定该谈些什么、谈到什么程度的那个人。

“不管怎样,不多耽误您的时间了。今天您想买什么呢?”

“我需要一个刨丝器和几个量杯。”

“好的,我们先去看刨丝器。您想要什么样的刨丝器啊?”

“什么意思?”

萨宾娜跟马克讲着各种不同的刨丝器,马克开始怀疑这是不是眼前这个年轻女人的主要工作。她只是个厨房用品销售员吗?还是在这儿做兼职,赚点外快?不管是什么情况,既然谈起刨丝器来那么滔滔不绝,她一定很热爱这份工作。她的讲解马克一句也听不懂,因此最后他决定买最简单的,和祖母厨房里那个看上去一模一样的。萨宾娜微笑着说:

“当然,这是个经典款,样式古旧,但永远都是最佳选择。”

挑选量杯就容易多了,他只需决定要多大的。对马克来说,越大越好。就是买一毫升的,他至少也能看得懂。当萨宾娜问他是否还需要其他东西时,他向她表示了感谢。

“我相信有很多需要的东西,但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我想还是一样一样地买吧。”

“这是完善厨房的最佳方式,速度慢但万无一失。那就过段时间再见啦,对不对?”

“是的,希望是这样。过段时间见。”

“再见,祝您好运。”

马克向收银台走的途中回头看了看。他看到萨宾娜仍在注视着他,脸上带着微笑。他挥挥手表示再见,还朝她笑了一下。他感到腋下有些汗,顾不上去想那究竟是兴奋还是商场温度所致。付过钱后他就离开了。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微笑,但他十分确定想吃些甜点。

* * *

因为那天的一番折腾,早上她很早就醒了,但仍然睡眼蒙眬。她已经喝了两杯土耳其咖啡——这在她身上是不常见的——可还是觉得很疲惫。

听到母亲喊“警察!警察!”菲尔达就睁开了眼睛。她先把丈夫叫醒,拼命地摇他,然后摘掉他的耳塞。从**坐起来后,两人心惊胆战了一两秒钟,随后不约而同地行动起来。希南从旧核桃木橱柜里拿出一个木衣架,开橱柜门时竭力不发出任何声音,菲尔达则赶紧用手机报了警。她手机一直开着,就放在床头柜上,以防女儿或儿子半夜有急事打电话。她一边跟丈夫走到卧室门口,一边告诉接线员地址。就在要跨出房门走到楼梯平台之前,她拿起一瓶多年没用已经变质了的香水,并把食指按在了喷嘴上。她完全没注意到丈夫让她“待在后面”的手势。她绝不会在小偷或强盗要勒死母亲时而在自己房间里待着。希南拿个衣架又能有什么用呢?他们终于来到奈斯比太太的房间,紧张地把头贴到门边。没有任何行动计划。他们看到老太太正躺在**,疯狂地舞动着手臂,朝空空的房间叫喊着。希南把门完全推开,以防门后有人。在确定只有他们三人后,他走进房间,打开灯。菲尔达努力让母亲安静下来,而希南则走到客厅,打开屋里所有的灯。门上的三把锁都好好的,所有的窗户和阳台门都关得严严的。显然没有贼进来过。他喝了杯水,想要减缓脉搏的跳动。此刻仍能听到奈斯比太太的喊声。她还在喊着:“求求你,不要勒死我。”妻子则求道:“妈妈,是我,菲尔达。别叫了。看,是我。你一定是做噩梦了。看,是我,你女儿。我不会勒死你的。张开嘴,吞下这个药片吧。”

虽然希南想进去帮妻子,但是胸部的疼痛却让他动弹不得。他在餐桌旁的一把椅子上坐下,等着疼痛过去。这不像是他以前经历过的心脏病,可能是有点**。就在那时,菲尔达意识到丈夫出奇地安静,便跑到厨房,把母亲一个人留在卧室。她看到他脸色苍白,豆大的汗珠不停地往下滴,于是跑去找药箱,手不停地发抖。与此同时,她问:“希南,你能呼吸吗?你能呼吸吗?”他很费力地回答:“可以,不是心脏病。”菲尔达把小药丸放到丈夫舌头底下,让他吞下,而后又跑到电话那里。这次是叫救护车。在母亲的喊叫声中,她刚对着电话说完病情,门铃就响了。“警察!”门外传来的声音说。她完全忘了通知警察说刚才是误报。他们一定是按了邻居的门铃才进入公寓的,现在每个人都知道出事了。有些人早已被奈斯比太太的喊叫声吵醒,等着看后续情况。菲尔达一边打开门让警察进来,一边向邻居解释没出什么事。然而白费力气,救护车的鸣笛五分钟后再次把楼里的邻居吵醒。警察正在了解情况的时候,救护人员也进来了,还抬着担架。邻居们又都站到了门口,想知道发生了什么。菲尔达很直接地告诉邻居们说,希南出现了**,而后便关上了门。她知道所有人背地里可能都会说:“那可怜虫早晚会被他那疯岳母给逼死。到时候菲尔达可怎么办呢?”救护人员进来的时候,希南已经恢复过来了。他的脸恢复了血色,也可以讲话了。他说,自己感觉好些了,会马上去看医生。与此同时,警察正倚在厨房和客厅之间的操作台上,等他们完事后继续审问。救护人员给希南量过血压,说了些祝福的话后便离开了。现在轮到警察了。菲尔达一口气解释下来,从他们被母亲的尖叫声吵醒,以为家里进了贼,于是打电话报了警,发现家里根本没进人,到忘记再打电话取消报警,因为丈夫出现了**。奈斯比太太这时早已停止了叫喊,但仍在呻吟着。菲尔达提到母亲瘫痪在床,有时精神不太正常。警察听完后似乎不太愿意离开。他们说想要和老妇人说几句话,随后就来到了她的房间。窗外的天色仍然很黑,奈斯比太太盯着天花板上的光源,眼睛现在看起来更小了。

“早上好,太太。能告诉我们发生什么了吗?”

“这些人折磨我,他们打我。”

“谁?”

“这些人。”

“您女儿和女婿吗?”

“她不是我女儿,他也不是她丈夫。这个男的想要把这个女的卖了赚钱,还想把我也卖了。我不同意,他们就都打我。”

菲尔达听到母亲的话,眼球几乎要蹦出来,脸涨得通红。她惊得哭不出来,眼泪好像火球一样坠落到胃里。希南站在她身后直摇头。菲尔达害怕丈夫再次**,所以转向他说:“去睡觉吧,亲爱的。”可惜警察对此并不太上心。

“等一下,夫人。我们要和您丈夫谈一谈,您可以去厨房待一会儿。”

“您说什么,先生?我母亲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她说她不是您母亲。”

“请让我把她的身份证拿来,还有我和我丈夫的,您也可以看看我们的结婚证。但是请让我们去厨房说话,我不想让她更激动了,我给她吃片安定。”

“请先去拿这些证件。先搞清楚谁是谁之后,您再给她吃。”

五分钟后,菲尔达拿着身份证和结婚证回来了。其中一名警察对着身份证上的女人照片和老太太看了半天。菲尔达知道,母亲身份证上的照片完全不像现在的她,因为她坚持要在身份证上用更显年轻的照片。尤其是现在,她头发花白,两颊凹陷,根本就是另一个人。最后,警察确定可以了,才将调查工作转到了厨房。其中一位警察转头朝希南笑了笑,有些夸张地说:

“我想老太太是有点糊涂了。”

“我岳母近来总忘事,她身体一天好一天坏,我们也不知道接下来她会说些什么。”

“我想她说的都不是真的。”

“警察先生,那怎么可能是真的?您可不能听一个有老年痴呆的人说的话。另外,如果是真的,我们为什么要叫警察来?我们听到她大喊时,还以为有人进入了房间要伤害她。”

“那么说……您心脏不好,是吗?”

“是的,我今天需要去看医生了。”

“哦,好吧。希望她的病能好转,抱歉,问了您那么多问题。”

“没关系。感谢您几位来出警,祝您工作顺利。”

警察走后,菲尔达关上房门,指着卧室对希南说:“去吧,去睡一会儿。我给凯末尔大夫打电话,今天你去他那里,别去上班了,好吗?”

“你不睡吗?”

“不,我一点儿也不困。”

“你妈妈睡着了吗?”

“没有,我喂她吃了些药,可能她过会儿才能睡着。她不清楚我是谁。吃药没费多少劲,因为警察在那儿。她一直担心你在这里,问是不是他们要把你带走。”

“你怎么说?”

“我说他们会把你抓进监狱去。”

“她要是再看到我怎么办?”

“她再看到你,应就记不得发生过什么了。我想她会恢复正常的。我今天也会给她的医生打电话,告诉他这一情况。”

“总要有个解决办法,对不对?我们不能总是这样,所有的邻居也都被我们吵醒了。”

“我们能怎么办呢,希南?我们也不能丢下她不管,不是吗?谁身上都可能发生这样的事。”

“怎么可能谁身上都会发生,菲尔达?会有人和奈斯比太太一样不正常吗?她年轻的时候不就这样吗?”

“别这么说,希南,她以前不是这样的。求你了,我已经感觉很糟了。”

“好吧,对不起,你饿吗?”

“不饿,你呢?”

“有点,或许我该吃点东西再睡觉。”

“真难相信,你总是想着吃!好吧,坐在这儿,我给你弄点吃的。”

菲尔达一边将几片面包放入烤面包机,一边嘟哝了起来:“怎么所有这些神经病都找到我头上了?”在她给西红柿去皮的时候,眼睛里一直打转的眼泪从睫毛上滚落下来。她的头疼病又犯了,这毛病总会伺机浮现出来。每当她感到快乐、悲伤或兴奋的时候,这病便开始狡猾地在头的一边打转。以前,她总是等疼痛占据整个大脑,几乎侵遍全身后,把自己关在黑屋子里,等到第三天胃里空空如也吐不出什么东西了,才听人劝去打一针安乃近。现在,她直接吞了两片止痛药,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她连自己的偏头痛都没时间管了。母亲把她那垂帘独处的三天也霸占了。倒不是说她愿意享受那种疼痛——有时候疼起来她都想自杀——但至少那是完全属于她自己的三天。那是她的疼痛、她的问题,和别人都没关系。偏头痛和她之间有那么一种难以割舍的关系。要是有些日子不疼了,她便会想它去了哪里。即使感到轻松了,却也完全失衡了。

打发希南去睡觉后,她泡了第一杯咖啡。几小时后又喝了第二杯,即便是这样,也仍然挡不住浓浓的睡意。她的意识太活跃,根本睡不着,可是偏头痛又不让她完全清醒。她静静地坐在餐桌旁,尽量不吵到希南和母亲,一边翻看着买来的书,一边看着天空破晓。她惊讶地发现,那本写舒芙蕾蛋糕的书,第一版竟是在一八四一年印刷的。她从来不知道这种甜点有那么悠久的历史,也不清楚这种甜点有多难做。她曾经和欧瑜在独立大道上的一个咖啡厅里吃过一两次舒芙蕾,但从没意识到它们是失败的作品,因为端上桌的时候,蛋糕中央已经塌下去了。

根据书里的介绍,这便是说舒芙蕾蛋糕是“最大的失望”的原因。不管你怎么训练有素,怎么严格地按照步骤来做,一个极微小的错误都会让所有的努力付之东流。菲尔达碰巧翻到了巧克力舒芙蕾蛋糕那一页,读了起来。看上去很简单。糖少许,巧克力若干,三个蛋黄,六个蛋白。书中详尽地解释了如何把它们混合到一起。这有什么难的呢?菲尔达必须要自己找到原因。听到母亲喊她,她在那一页上方折了个小三角,合上书,做了个深呼吸,然后起身向奈斯比太太的房间走去,不知道等待她的会是母亲的哪一面。

“菲尔达,几点了?”

“八点半。”

“怎么了?你怎么了?头疼了?”

“有点。”

“怎么回事?”

“您不记得清早发生的事了吗?”

“清早是什么意思?现在就是清早啊。你疯了?”

“您不记得天亮前醒来过?”

“我想你一定是做梦了,我刚醒。”

“天还没亮你就喊了起来,我们还以为有人闯进来袭击你了呢,还报了警。警察来了以后,你说希南要把我们俩卖出去,他们还向希南问话了。”

“天地良心!你精神正常吗?你一定是做噩梦了。要是没吃东西就会这样。”

菲尔达知道再怎么解释也没用,母亲不会记得自己做了什么。她完全清醒的时候,甚至都不会意识到自己造成的损失,更别说在不知道自己是谁的时候了。

“菲尔达,你神志又不清醒了。小时候你就这样,以前你经常站着睡。能帮我换一下纸尿裤吗?真主啊,我真臊得慌,看看我现在成什么了。我希望谁都不要得这种病。残废是最重的惩罚。”

“妈妈,你没残废。你以为自己动不了,这就是你不能动的原因。但最糟糕的是,你现在确实动不了了,腿上的肌肉都没有了。你高兴了?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选择这样生活。既折磨自己,也折磨我。”

“我知道我成了你的累赘。不过别担心,我待的时间不会太长了,你爸爸在另一个世界等着我呢。现在我总是梦见他,他说时间到了。要知道,你也有老的一天,不知道将来等着你的是什么呢。”

“好吧,妈妈,好吧,我什么也没说,别又从头唠叨一遍了。搂住我的肩膀,尽量抬起点身,我再在你下面放个枕头。妈妈,不是我脖子,是肩膀。”

那天下午,趁母亲睡着、希南去看医生的间隙,菲尔达试着做了第一个舒芙蕾蛋糕。她把平常给孙子、孙女备着的巧克力放到一个金属碗里,又把碗放到锅里开水上,轻轻地搅动,直到巧克力受热融化掉。她在杯子里打了三个蛋黄,然后混入巧克力。随后又打了六个蛋清,加了一小撮盐,一直搅拌到蛋清能成形。她继续搅拌着,同时慢慢加糖进去。接着,她加快了搅打速度,直到蛋清变得坚挺。她取出一杯蛋清,与巧克力和蛋黄混合好之后,再全部倒进余有蛋清和糖的容器里。她已经加热了烤箱。为了做成功,烤箱一定要先预热。她在蛋糕模具内壁抹了层黄油,在里面撒了些白糖,又把面糊倒进去,用手指抹平边沿。随后她把模具放入烤箱,准备等上二十四至二十六分钟。其间她给自己泡了些菩提茶,盯着烤箱看的时候一口茶喝多了,狠狠地烫到了舌头,让她着实气恼。这下可好,她没法好好品尝第一个舒芙蕾的滋味了。

她坐在烤箱前,隔着玻璃门看着微光下的蛋糕。面团开始膨胀的那一刻,她屏住了呼吸。她拿过烹饪书来,看看上面的照片,想知道这道甜点应该是什么样子。烤到第二十四分钟的时候,她听到母亲呻吟起来。奈斯比太太就像个婴儿,隔一段时间就醒一次,总是弄出噪声来。菲尔达没去理会,她一直等着。到第二十六分钟的时候,她的舒芙蕾蛋糕看上去和书里的一模一样了。她戴上隔热手套,小心地打开烤箱门,任凭母亲在一边叫着“福叔恩!福叔恩!……”,还没等她把蛋糕拿出烤箱,蛋糕的中央就已经塌了下去。她把托盘放在操作台上,径自去照看母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