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你,阿江,你别管了,忘了我刚才说的话吧。我不会再给你打电话了,也不希望你再打给我。我不想再见到你们当中的任何一个。把这话告诉你妹妹。”
随后她挂上了电话。明天她就给律师打电话,早上一起来就打。她要把他们俩从自己的遗嘱里除名。生活里的这一部分,是时候告一段落了。现在至少她能控制生活里的一样东西了。她不会再让那两个人在她头脑里逗留,让她夜里无法入睡或者一天天地向她发泄毒液般的怨恨。就像以前人们经常用放毒血的办法祛除身体疾病一样,她现在就要伸开胳膊,把自己的毒血放出来。
一天下来,在塔米亚的帮助下,等他们回到家,已经是晚上了。她不否认,自己也曾希望房客们会在厨房里围坐在一个点满蜡烛的蛋糕边等她。她不想否认,看到房间里灯没亮的那一刻,她本以为他们会在她进门时一起喊“生日快乐”。直到走进厨房前,她仍没放弃希望。然而,房子里漆黑一片是因为没有人在。操作台上、冰箱里,都没有那样一个蛋糕。无论她等多久,这一天也不会有什么好转。塔米亚连“生日快乐”也没说,在拿到帮莉莉亚带阿尔尼回家的钱后就走了,仿佛她一天只能帮那么一次忙。事实上,她们一周好几天都在厨房里一起喝咖啡、吃布朗尼,莉莉亚以为两人关系应该很近了。她本以为她们可以成为朋友。在看着塔米亚离开有一会儿后,她回到厨房,看到早上留在那里的舒芙蕾蛋糕。它一直在那里等她回家。她走到储藏室,打开一个橱柜门,找出多年前放在那里的蜡烛。它们看起来就像当初放进去那样新。她拿了一支回到厨房,插在舒芙蕾塌下去的中央,点燃。她闭上眼睛,紧紧地贴着操作台,许了个愿,然后吹灭了蜡烛。把蛋糕吃完后,她在一大张纸上记下冰箱里所有的食物,像往常一样把纸留在同一个地方,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直到第二天——她第六十三个年头的第二天,她才会记起阿尔尼的脏床单。
* * *
马克把出血的手指伸到冷水下,放了一会儿。自从做饭以来,他的双手几乎变了形,不是一周切到两三次手指,就是被平底锅里的油烫着。他开始意识到戴围裙有多么重要,而穿袖子肥大的套头毛衣根本没法干活。起先他以为一周擦一次炉灶就可以了,但很快发现那样很难擦去上面的油渍,所以他开始每天刷完碗后就打扫。
确定手指不再出血后,他关上水龙头,从桌子上的篮子里拿出一个创可贴,贴在新伤口上。他边回去做饭,边听着电视里的声音。现在每晚他从画廊里回来得早了。他需要时间去买食物,然后把买来的东西做熟。像从前一样,他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厨房里度过的。只是现在他有了自己的安排,和他与克拉拉的那些日常安排不一样。他继续将西红柿切成方块,这次对手里的活儿更注意了些。On a Tout Essayé(1)节目里,有六个人在谈论新书、新唱片和新电影,他们每天都会谈这些。这时他开始意识到,自己以前从来没有真正地去关注过什么,总是克拉拉告诉他一些新事物。多年来他一直生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只接触自己感兴趣的东西。烹饪悄无声息地改变了他的生活方式,没有强制,也没有窒息。他高高兴兴地在这种新生活里换了一个人。现在他会想想那些新出道的歌手。他意识到自己已经能听出一些新歌,甚至还能跟着一起吹口哨。只是近几个月来他才开始思考自己以前是个怎样的丈夫。自己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克拉拉会怎么想?她从来没有抱怨过,因为她可能不怎么在意,但是她有没有期望过丈夫是另外一种人?
他差点又切到了手,好在及时停住了。这应该是常有的事,因为刀实在太锋利了。终有一天它会变钝的,那时他就不会总是切到自己的肉了。他把切好的西红柿添到炒好的洋葱和蒜末上,然后把它们拌匀。现在该处理蘑菇、西葫芦、茄子和辣椒了。他朝身边打开的那页书看了一眼,想知道该怎么切。这些菜要切成小方块,很小的方块。看到需要的时间比他预想的要长时,他便先关上了煤气灶。在那么短的时间里,他无论如何也切不完。也许有人可以,但是他不行。今天的这道“素什锦”来自南方。最初它是用一些剩下的蔬菜做的,尤其是在夏天,人们常做。这道菜没什么特别之处,里面动词的意思就是“混合在一起”。然而这道菜近来非常流行,尤其是在那部叫《美食总动员》的动画电影风靡全世界之后。
马克记得,在他小时候,蘑菇还不是那么常见。人们总会对蘑菇是不是有毒提出这样那样的疑问。收音机里总是有这方面的广播,市政大厅的墙上也贴着毒蘑菇的名字和照片。即便是这样,马克每次看到盘子里的蘑菇时还是很害怕,不知道吃的时候会不会被毒死。他妈妈明白他担心什么,总会告诉他蘑菇是在哪里买的,以及他需要知道的一切。不过现在没人再想这些了。和其他事物一样,现在的蘑菇也标准化了。
切完所有食材后,他看到炖锅里的其他菜并没有烧煳,于是真心为自己感到自豪起来。似乎他应该可以不出任何意外地把这类食物做好了。当然,切到手不算。除了烫伤和刀伤以外,烟雾警报器也响过。他怎么能料到油这么快就煳了?每天他都在学新东西。他试着按照食谱边把所有食材都混搅起来,边留意着别搅到锅外。书上说,过一两分钟茄子会自然出水,其他蔬菜会吸收这些水分。他继续搅拌,注意不把已经变软的西葫芦搅碎。他一边这么做着,一边听着电视里播放的歌曲,回忆着小时候的时光。
克拉拉去世之前,他很少想到小时候。或许是因为那段时光一直都没有结束。但是现在,他发现自己会无意识地在最奇怪的时刻想起父母。他记得他们吃晚饭的圆桌,全家一起坐的沙发以及在塞纳河边的书摊上经常买的漫画书。他不明白以前自己为何不怎么想念父母,也不怎么回忆那些日子,虽然他的记忆力非常好。但是现在,他在厨房里听着那首歌,一面尽量不把西葫芦弄碎,一面想念着他们。他想念所有的人与事。他在学着如何想念。食物的热气扑面而来,动听的旋律在空气中回**。就在他确信自己终于可以重新来过时,泪水夺眶而出。又一次,他以为自己会承受不来,会无法继续生活。对着厨房凝结着水汽的玻璃,他毫不犹豫地自言自语起来:“我永远无法忘记克拉拉。我永远好不了。永远不会再快乐了。”
那天晚上他还第一次试做了舒芙蕾蛋糕。他知道要过好一会儿才能睡着。这些日子他无法停止回忆过去,那样的夜晚根本无法入睡。自从买了甜点书后,他就想尝试着做巧克力味儿的舒芙蕾蛋糕。他找到那一页食谱,再次看了一遍。他拿出所有的配料,把它们都放到桌子上。大略一看,舒芙蕾的做法比其他很多甜点都容易。那它怎么就成了最难做的一种了呢?要有几个月他才能了解其中的缘由。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会边做着其他家常菜,边一遍又一遍地尝试着做巧克力舒芙蕾。每次舒芙蕾塌下去,他心里都会感觉空落落的,但是他不会放弃。正像经历过所发生的一切,他仍然继续生活着一样。那些日子里,马克做饭到深夜时,锅碗瓢盆的丁零当啷声在他周围响起,同栋楼上的住户也会忍不住朝他这儿扫一眼。他们无法忽略从他的窗户里传出的声音,因为他总会开着窗户通风。透过打开的窗帘,他们见证了他如何慢慢学会戴围裙,如何一边做饭一边伴歌起舞,如何在翻炒的时候流泪,如何因为盐罐坏了撒出太多盐而生气。他们见证了这个寡言少语的男人,在妻子的影子里生活了那么久后,又如何为自己建立起了新生活。男人们想,是时候让马克带个新女人回公寓了;而女人们则紧张地来到窗户下,担心看到个陌生女人站在那儿。他们总以为克拉拉是个幸运的女人,但从来没料到,即便在她死后,她还是最幸运的那个。有哪个男人会如此优雅地悼念一个女人?有哪个男人会流那么多眼泪?
没有搅拌器或手持打蛋器并不会妨碍马克试做舒芙蕾蛋糕。直到现在,他才记起母亲是如何只用一只叉子搅搅拌拌就做出了最美味的蛋糕。他不知道这些影像和记忆这么多年来都藏到了哪里,但现在只要他一进厨房,就能重新记起过去的一些事情,在那个厨房里发生的所有好与坏,甚至包括他还是个小男孩时的事。他记得有时父母在那里打架,然后父亲会走到母亲身后抱住她,而母亲继续搅打着食物,依然一副冷冷的样子,但随后她就笑了。她原谅了他。
现在他意识到,自己一辈子都生活在同一个地方,那里曾经发生过的一些事情一直都在循环往复。这些是他以前所没注意到的。或许他之前没做过饭,但似乎他把母亲和克拉拉的一些动作都记在了自己大脑的某个角落。停了一两秒钟后,他在自己那份永远没够的购物单上写下了搅拌器和手持打蛋器,然后继续用叉子搅打鸡蛋。如此一来,马克的舒芙蕾蛋糕非但不会塌下去,连发起来都不可能。如果那些鸡蛋会说话,它们一定会告诉马克,不能像那样中途停下、离开、再回来,而且,叉子每打一下的速度和力度都应该完全一样。
当感觉胳膊都抽筋了,马克决定停下来了。他并不知道,第二天胳膊还是会疼。虽然他试着用左手打了那么几下,但弄得到处都是,于是很快就放弃了。他把蛋糊倒进唯一一个舒芙蕾蛋糕模子里,而后把它放进了烤箱,也没抱太大希望。与此同时,他也没料想到结果能有多糟。烤箱上的定时器关闭的时候,他正在上厕所。他曾看到书上说,按时将蛋糕取出很重要,于是提着裤子就跑回了厨房。结果裤子拉链也没拉上,蛋糕也没按时拿出来。在第二次尝试之前,他会一直以为这是唯一一个错误。但下一次,当他完全按照书上说的时间打开烤箱门时才会明白,做舒芙蕾远比他想的难得多。
虽然这次试做很失败,但也让他平静下来,让他的意识暂时远离悲伤,让他筋疲力尽。他等了足够长的时间,咬了一口蛋糕,才发现吃起来和看上去一样糟。然而,到了晚上的这个时候,他已经没精力再管了。他把围裙搭在椅背上,而后走进了卧室。他品着味蕾上最后一丝巧克力的味道,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萨宾娜正在帮一位女士选袖珍型食物料理机,以替代她那个坏掉的旧机器。看上去这位女士与那台机器已经建立起了某种亲密的联系,使她无法忘记和它在一起的快乐时光。尽管萨宾娜一再解释,说厂家已经不再生产这个型号了,但他们有同一品牌的新型号,其性能应该比旧的好三倍,但还是无法说服她。倒不是说她不理解那位女士的感情,有时她自己也会对家具、电器有了感情,仿佛它们是有生命的,而且,她也很难理解那些厂家总觉得他们有必要将一种相当出色的产品停产,继而推出升级版的行为,而后者还不见得比旧版本好。对于生活里的所有物件,她都是这么想的。如果她喜欢一种护手霜,就在柜子里囤上一些。至于自己最喜欢的除臭剂,也是成箱成箱地买——因为她知道总有一天会停产——她对自己的每个盘子也都照管得很好。以前她也曾有个让她为之神魂颠倒的料理机,当机器坏掉的时候,她感觉像是丢了心爱的猫一样伤心。那时她正要从里昂搬到巴黎。似乎所有的物件都感知到了她的离别,于是都开始和她一刀两断。一天,冰箱先是剧烈晃动,之后就完全不工作了。微波炉的加热功能也只能工作五秒钟,之后就不管用了。烤面包机的控制杆也坏了。显然,这些家伙都决定在被甩之前先甩掉主人。因此,她知道说服客户有多困难。她一面给这位女士讲着哪种料理机会和那个旧的一样好,一面用眼角的余光看着马克。她看到马克在那里站了有一两分钟,搓着手,而后走向其中一个货架,站在那儿不动了。那位顾客感觉到萨宾娜目光的游离。她顺着萨宾娜的目光看过去,想知道她在看什么。她知道在这样一个偌大的商场找个人帮忙有多难,尤其是找个像萨宾娜这样细致入微的年轻女人。她担心这位销售员会离她而去,于是决定要买其中一种。“可以检查一下机器,看看能否正常工作吗?”她可不想再跑第二趟,她住得离这儿挺远的。萨宾娜高兴地同意了,但一直留意着马克,担心他离开。
马克哪儿也不会去的。他站在众多搅拌机前,想要弄明白它们有什么不同。他会耐心地等着萨宾娜接待完其他顾客。对他来说,选这种东西简直和量子物理学一样难。在萨宾娜招呼那位女顾客期间,他继续在货架间溜达。那么多东西,他这辈子也搞不清它们都是干什么用的。有些东西一点儿也看不出用途来。开瓶器就像个鸡蛋。那个橄榄油瓶,他以为是放糖的。那些食盐、胡椒佐料瓶,打开的方式实在让人琢磨不透,这些都让他一头雾水。一种叫“叉勺”的东西,他也不知道能干什么用。有种茶勺手柄是S形的。还有那个“蛋杯”,如果不是价签上标了名字,马克也认不出那是什么东西。就在他仔细琢磨着一把有很多孔洞的刀时,背后传来萨宾娜的声音:
“那是奶酪切刀。”
“为什么上面有孔?”
“那是为软奶酪准备的。要知道切软奶酪的时候,奶酪会粘在刀上,你就必须要刮下来,是不是?但用这种刀就不会了。奶酪会从刀孔里钻出来。”
“嗯。不知道克拉拉是怎么处理这个细节的。”
虽然马克最后这句话是冲自己说的,萨宾娜还是听到了。这个年轻女人仔细看着眼前的这位顾客,他正把玩着手里的这把刀。萨宾娜起初迟疑了一下,但最后还是问了:
“克拉拉是你妻子吗?”
这是几个月来马克第一次听到有人说他妻子的名字。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当然,他知道答案,但无法开口说出来。自从克拉拉去世后,他没有和任何人谈起过她,不用对任何人说“我过世的妻子”或是“我的前妻”这些话。每当这些词出现在大脑里,他便会竭力把它们赶出去。他并不是想否认克拉拉去世的事实,他只是想试着去忘记曾经有个叫克拉拉的女人存在过,而她曾经是他的妻子。他从没想到,在逃避了那么久之后,自己竟然会在这样一个购物中心——手里拿着多孔刀,周围全是厨房器皿——的环境下,被迫说出这些话。看到马克长时间的沉默,萨宾娜猜到自己问了不该问的问题。虽然她仍好奇,但马上道了歉,说他可以不用回答。
“不……没关系……克拉拉……是我的妻子。她五个月前去世了。”
“我向你道歉,我不该问这种问题。请节哀顺变。”
“谢谢。”
他们就在那儿站了一会儿,说不出一句话,甚至都无法直视对方。萨宾娜搓着手,马克则继续看着奶酪切刀。他等待着喉咙里哽咽的感觉消失,这样才可以继续说话。在他几近绝望之时,萨宾娜先开了口:
“今天想要买些什么?”
“搅拌器。”
“有很多种,是不是?”
“非常多。为什么这么多呢?如果你不帮我,我什么也买不了。”
“很高兴能帮上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