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宾娜一边跟马克讲着哪些搅拌器最适合他,一边在想要是请他出去喝杯咖啡会不会有些过了。她不想去爱,也不想被爱,但或许在巴黎这个让她感到孤独的城市,她可以在与马克的友情中获得些许安慰。很快就要到午休时间了。像往常那样,她还是会去街角的咖啡店,看看前一位顾客留在桌上的报纸。这种邀请很简单,事先也完全没计划,但她仍然没有勇气讲出来。她不想再面对两人间那种奇怪的沉默了。马克显然是位绅士,不会拒绝一位女士,但她不想让他仅仅是出于这个原因而接受邀请。或许以后吧,她想。或许下次。她挑了最适合他的搅拌器,递给了他。与此同时,马克也察觉到了萨宾娜的焦虑。或许她仍对刚才的问题感觉很糟。他想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即便实际并非如此。他觉得,这个光是在那里就已经让人感到舒心的年轻女子,不该因为任何事而感到烦心。马克真的很想告诉她自己有多感激,但他说不出口。最终,他拿着搅拌器开始往收银台走去,这样就可以给这种史无前例的尴尬画上句号了,即使这意味着要放弃其他想买的东西。转身离开前,他说:
“感谢你的帮助。今天就需要这么多了。再见。”
“再见。”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只是挥挥手看他离开。她已经在想他什么时候会再来了。
* * *
实在无法忍受母亲的神志失常时,菲尔达就会给她加两片安眠药,让自己喘口气。这样一两次后,她很快就不再感到内疚了。奈斯比太太几乎不知道今夕何夕,也认不出女儿和女婿,她向每个来探访的人抱怨他们俩的不是,吵闹声搅得街坊四邻不得清静。看到祖奶奶这样,纳兹越来越害怕,继而不再去奶奶家了。而最让菲尔达受不了的还有一件事,那就是见不到孙子、孙女们。孙子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孙女却很清楚。有一次祖奶奶发疯的时候,纳兹问菲尔达“妓女”是什么意思。
“是个很不好的词,宝贝。绝对不要用它。”
“但是祖奶奶说了,她说你是妓女,那是什么意思呢?”
“不要学这个词,宝贝,这个词很不好。”
“那你是妓女吗?”
“跟你说什么来着,不是跟你说不要用这个词了吗?我不想再听到第二遍。”
“可它是什么意思啊?”
“是指坏女人。”
“怎么个坏法?”
菲尔达极其讨厌向纳兹解释这个词。这不是当奶奶的想教给孙女的东西。
“嗯……像是……有些女人……那些女人……那些女人为了钱和男人在一起。”
“和他们一起逛街吗?”
“呃……和他们一起逛街,还有……还有……你知道男的和女的怎么生小孩儿吗?知道的,是吧?”
“知道。妈妈告诉过我。不光是亲嘴,他们躺倒,然后——”
“是的,宝贝。我知道后面的事,你不用跟我说那些。有些女的为了钱和不认识的男人做那个。”
“那样不好是吗?”
“是的,不好。他们不应该那么做。现在别再说这个了,好吗?”
“那,你做过吗?”
“当然没有了,宝贝。”
“那为什么祖奶奶叫你妓女呢?”
“你能不能忘了这个词啊,小公主?祖奶奶神志不清楚了,她分不清谁是谁。有时候她都不认得我们。”
“她也不知道我是谁了吗?”
“是的。”
“但她确实是爱我的。她还给我巧克力吃呢。”
“但她现在病得很重。”
“你会病成那样吗?你也老了。”
“我还没老呢。希望我不会那样,宝贝。”
“到时候我照顾你,奶奶。”
“我知道你会的,宝贝。但我向你保证我不会病成那样的。”
天晓得为什么,每次奈斯比太太脱离现实时都会骂菲尔达是妓女,说女婿要卖掉女儿。她几乎从来不叫女儿名字。有时她以为她是福叔恩,不过绝大多数时候她指责她杀了福叔恩,那是菲尔达出生之前就夭折了的姐姐。虽然菲尔达知道真相,但晚上还是禁不住会做噩梦。那些没有被母亲的喊叫声吵醒的晚上,她也会因为可怕的噩梦而呼吸急促地醒来。
在那些噩梦里,有时她和不认识的男人睡觉,有时她捂死了一个女婴。似乎母亲要把她逼疯了,就像她对她自己所做的那样。菲尔达的脸看起来很疲惫,多了一道道深深的皱纹,两个月前还没有。以前她经常照镜子,看眼睛和嘴唇周围的皱纹,视其为个人成长的印记,有时甚至会觉得这些皱纹让她更美了。现在,脸上这些近乎垂直的深沟却让她看起来更丑了。每次她照镜子,总会意识到把头发剪短是个错误。她原以为这样更好打理,毕竟根本没时间打扮。可惜,她的鬈发抵不过伊斯坦布尔的潮气,总是以一种最丑的方式膨胀开来。
她的感情一点儿也没法跟丈夫诉说。似乎希南已经用尽了他的耐心。他之所以没怎么吭声,是因为绝大多数时间他都在外面。至于儿子,他也有自己的生活。她想和儿子说说话,让他帮自己减轻些压力,但又不想让他心烦。另外,他们不是说,儿子结婚后就不是你的了,而女儿永远都是你的。她知道,只要接受这个事实,她会过得更幸福些。毕竟,母亲感情崩溃的原因之一,不就是觉得被她那宝贝儿子抛弃了吗?菲尔达的弟弟偶尔会来看望下母亲,但他始终有活要干,总是有其他工作。有一天他说:“她都不认得我们了,去不去还有什么区别?”菲尔达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说:“你来这儿是为了你自己。你需要在她咽气之前,尽可能多地看看这个给了你生命的人。她知不知道你是谁并不重要,至少你知道她是谁。”菲尔达知道她在对牛弹琴。无论她说什么,弟弟都听不进去。他是个务实的人。他的工作已经深入他的骨髓了,什么事都算计着来。他在伊斯坦布尔科技大学找到工作,当上数学教授的时候,母亲不是很高兴吗?好吧,现在她尝到苦头了。
虽然菲尔达中学后很想继续学业,但还是不得已放弃了梦想。她从小就一直照顾母亲,当母亲卧床不起的时候,她就成了弟弟的妈妈。因此,上学时她从来都不是优等生,并在很小的时候就意识到自己没机会上大学了。和希南结婚是她能做的最佳选择。至少她嫁给了一个爱她的男人,那个时候女孩结婚并不是为了爱情,而是因为父母想让她们嫁人。结婚后,她继续照顾着母亲,甚至在经济上扶持着母亲和弟弟。她总是竭尽所能地什么都做,帮助弟弟上大学,陪在他身边,让他得到她所得不到的一切。虽然,有时她想,要是自己对念书和弟弟一样执着就好了,但她还是为自己做了所能做的最佳选择而骄傲。
这也是她从来不干涉自己女儿的原因。她认为欧瑜这一生应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她也做到了。虽然欧瑜跟她说要出国的时候,她很伤心,但没有反对,也没有劝欧瑜改变主意。或许随后的几个月她要难受一阵子了,但女儿是快乐的,这才是最重要的事。上次她们在电话里,欧瑜跟她讲很快就来看望他们。菲尔达也想见到女儿,需要她的帮助,但她还是不想让女儿看到外婆这样。她不应该在半夜里被叫喊声吵醒,或是看到这所房子里丑陋的东西。然而,没有什么能阻止女儿来。凡事她更倾向于往好处想,因此,比起胡思乱想那些可能会发生的坏事,她还是更盼望看到女儿。
她已经开始在想要做什么菜了。她总是要确保欧瑜到家那天有她喜欢吃的一切。以前欧瑜回家,她一连几个小时都在厨房里忙活,从烤肉饼到草莓松饼,从朝鲜蓟芯到葡萄叶饭卷,都准备妥当。看着自己的孩子狼吞虎咽地吃下妈妈亲手做的饭菜,也许是她这辈子最开心的事了。感谢真主,他们喜欢吃饭。在他们家,就连肉饭里被烤焦的大米都没被浪费过。
她拿起一直放在台桌上的法国廊酒,往配套的小玻璃杯里倒了一些。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沾这种甜酒了。事实上,她在学着让自己不去享受这个世界上的各种美味。不碰巧克力、不吃油脂过高的土耳其羊乳酪以及不喝红酒,都已经有些时候了。她拿着盛有法国廊酒的酒杯,在厨房餐桌旁坐了下来,打开便笺本,翻到空白的一页,拿起笔,写下:风干花菜豆、葡萄叶饭卷、朝鲜蓟、西葫芦馅饼、肉桂炖羊肉、酿甜椒、茄子烤肉饼、草莓松饼。“或者是巧克力舒芙蕾蛋糕。”她自言自语道。她知道欧瑜会喜欢吃的。一开始她考虑要用铅笔把草莓松饼划去,后来还是决定不这么做。女儿总说她从没吃过比母亲做得更好吃的蛋糕,虽然只有一次在纽约一家最著名的咖啡店吃到过口味接近的。菲尔达无法不在乎这种赞美。这两种点心,她都要烤。在转身背向一天里最后几缕阳光的刹那,她想,自己多怀念以前生活的宁静啊。实际上,对于平静的向往,是她毕生的追求之一。她从来没有过纯粹的自由,不知道生活里若是没有任何责任会是什么样子。以前她总以为,孩子们长大后,就会有更多属于自己的时间了。她以前总想象着,母亲会在很老的时候,于睡梦中死去,她会哭一小段时间,而后继续过自己的生活。然而,母亲的计划又得逞了。每次都是这样。有那么几秒钟,她想象着奈斯比太太死去的那一天。虽然这么想极为内疚,她还是发现自己近来越来越频繁地梦想着那一天。她已经五十八岁了,期待着自己六十岁以后的日子能全部属于自己。
菲尔达知道母亲很快就会醒过来。她或许会肚子饿,进而责怪菲尔达想要把她饿死。在此之前,菲尔达往锅里加了些水,准备煮意大利面。奶酪意大利面对奈斯比太太一直有镇定作用。
尽管母亲那边麻烦不断,菲尔达还是设法准备了菜单上列出的那些。她每隔五分钟就要回厨房一趟,一遍遍地检查,看自己是否忘了什么。烤肉饼已经在烤箱里了。等欧瑜到家的那一刻,温度会正好。草莓松饼照计划昨天晚上就放到冰箱里了。葡萄叶吸足了橄榄油,正放在厨房的操作台上。几乎是到了最后一刻,她才决定往朝鲜蓟的叶子和芯儿里填料,虽然这意味着要多花一个小时站着,但她相信杰姆会流口水的。因为她知道孙子、孙女喜欢,她故意把西葫芦馅饼的边缘烤得久了点。她还让肉店的人把羊肉里的肥肉留在上面,好让希南满意。奈斯比太太的精神没和现实脱节的时候,会看着她在屋里忙乱地准备着,不停地说着冷嘲热讽的话。“哟,继续给你女儿忙活吧,他们会给你发奖牌的。”菲尔达觉得这话很伤人,知道这是母亲故意的,想表明她自己都没有因为做过什么而得奖牌。“给你儿子做朝鲜蓟了吗?是啊,做吧,做吧。总有一天你会领教到他的胳膊肘的。”菲尔达从来都不喜欢母亲有时做出的这个特殊动作:左手握住右手手腕,然后右胳膊肘向外支开。奈斯比太太认为,每个人迟早都会被人背叛的,她把这叫作“领教到胳膊肘”。希南是她意识清醒的时候唯一不训的人。希南是她的英雄,是她的最佳投资、最佳决定。她女婿从来都不会让她领教胳膊肘。不过要是菲尔达继续这么头顶着乱发到处晃悠,那她会领教到自己老公的胳膊肘的。奈斯比太太不停地给女儿提建议,说:“自己打扮一下,为你老公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似乎忘记了菲尔达绝大多数时间都得去给她换成人纸尿裤的事实。
欧瑜要来的那天,奈斯比太太的神志出乎意料地完全清醒。或许是因为外孙女大老远地来看她,她逼着自己要有最好的表现吧。菲尔达一直嫉妒母亲和女儿之间那种特别的亲密。她们两人可以关在屋里,一连几小时说着悄悄话,咯咯地笑个不停。菲尔达一直很奇怪,欧瑜在自己外婆身上怎么会发现了幽默感,菲尔达可是从来都没察觉到过。她想知道母亲身上究竟有什么可乐的。欧瑜把外婆称作“稀有的印第安织布”。听到这话,菲尔达想说:“可不是,她这种人绝对不多见。”每隔十分钟,奈斯比太太就在自己房间朝菲尔达喊:
“菲尔达!她到了吗?”
“还没有,妈妈,她来了您会知道的。”
“飞机还没着陆吗?你该给她打个电话。”
“一分钟前打过了,她的手机还是关机。或许是晚点了。”
“希望她能安全到达。迪亚巴克尔(2)两周前不是有飞机失事了吗?”
“真主保佑!妈妈,您就像个猫头鹰,总是带来坏消息。怎么能在这种时候说这样的话呢?”
她们已经习惯这样从一个房间朝另一个房间隔空大喊了。声音重在一起听不清对方说什么的时候,就继续喊,但这通常会让两人更加恼火,最后就真的大吵大喊起来。希南在家的时候,他一般只在客厅看电视,头上戴着博士耳机——那是杰姆近期去美国为父亲带的礼物——什么也听不到。
“你做了什么菜?”
“噢,欧瑜喜欢吃的那些,还有杰姆的朝鲜蓟。”
“那给我做了什么?”
“妈妈,我们吃什么您吃什么,对吗?我做了肉桂羊肉,是按您喜欢的方式做的。”
“希望你没让卖肉的把肥肉切掉。”
“没有。”
“很好。你是怎么做的?告诉我。”
“和每次的做法一样。”
“先加洋葱爆炒……”
“是的。”
“然后加肉桂。”
“不,我先加的土豆,然后加的肉桂。”
“那你做错了。”
菲尔达顿时大怒起来,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母亲房门前。奈斯比太太对女儿的厨艺总能挑出毛病来。无论是原材料、火候还是分量,总有不对的地方。而且每次不管谁,包括她女儿,问她食谱的时候,她总是少说一样。她从来不想让任何人做得和她一样好。
“妈妈,这菜我们不一直这么做吗?”
“我可没这么做过。我猜你一直都做错了。”
“是吗?那可真奇怪了,每次您吃的时候怎么都没那么多意见呢?”
“我没说不好吃,就是做法错了。你做肉饭了吗?”
“还没有,我想最后做,已经泡上米了。”
“现在做吧,这样吃饭前还能焖一会儿,那样味道更好。”
“看来今天您感觉正常啊,妈妈。”
“什么意思?”
“没什么。我为您感到高兴。”
母亲的话总让她心烦。虽然她尽量不去在意、不去管,但还是免不了会在意。即便她知道母亲疯了,可还是想得到她的认可。母亲简单的一句话都会让菲尔达烦几个小时,有时候甚至是几天。她拨了杰姆的电话,等着他接。
“喂,妈妈。”
“杰姆,你能不能上网查查,看看欧瑜的飞机着陆了吗?是晚点了吗?你查查,然后给我打电话。”
“等一下,别挂电话。我坐在桌子前呢,现在就查。她什么时候的航班?”
“那边的一点半。”
“飞机没晚点,但没显示有没有着陆。”
“不过应该已经着陆了。”
“没错。或许已经着陆了。”
“我给她打过电话,她也不接。”
“可能他们在跑道上等着呢。”
“好吧。我给机场打电话。”
“您担心什么?放心吧,她很快就到了。再过一会儿我就下班了。我回家接上所有人,然后就去您那儿。两个小时后就到。”
“好吧,亲爱的。一会儿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