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伤的时候,到厨房去(2020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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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色的制服在医院白色的背景下显得格外扎眼。莉莉亚神情镇定,等着医生来到她面前。离家前情绪上的波澜起伏在救护车里就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怪而安宁的感觉。莉莉亚知道,如果他们对她说,他死了,她一定会坚强而镇定地挺住。实际上,她甚至不介意对自己承认,那正是她内心深处想要的结果。她感到疲倦了,多年来一直经受的感情上的疲惫一下子全都涌了上来。她想让这种有伴侣的孤独赶紧结束,这样整个世界就都知道她是孤独的了。过去三十年,阿尔尼似乎一直在她的生活里,而实际上他二十几年前就已经缩进了自己的壳里,迫使她陷入一种优雅的孤独中。

没错,两个孩子来了之后,最初几年他们确实像一家子,随后也过着一家人的生活。然而大约十年后,这种积极的生活方式最终还是灰飞烟灭了。孩子刚来的时候,一个八岁,一个九岁。他们经历了超乎自己年龄所应该承受的伤痛,莉莉亚和阿尔尼都无法接近他们,更糟糕的是语言也不通。所以在两个孩子学英语期间,莉莉亚和阿尔尼开始学越南语。他们四个人在屋里活动,手上总要拿着词典,努力学着他们所有人都很陌生的东西。最后,他们干脆习惯了一直沉默,所以后来即便两个孩子能流利地说英语了,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手势和面部表情早已替代了语言。不管怎么说,在那之后不久——他们搬到美国的九年后——阿江就开始上大学了,比他小一岁的妹妹阿珰一年以后也上了大学。收养孩子十年后,莉莉亚、阿尔尼无法再和孩子一起生活,最后只是给他们支付学费和其他所有开销,而且不得不接受无法再和他们在一起过圣诞节和感恩节的现实。

两个孩子回家的次数急剧下降,偶尔打电话也只谈需要多少钱。后来有了互联网,电话便改成了电邮。这样,莉莉亚所习惯的为数不多的通话也从她的生活里消失了。阿尔尼对所有这些都不在意,他觉得其他父母和孩子也是这么过来的,他要很长时间才能明白这是两个孩子想要传递的一部分信息。然而,就连这也不能让阿尔尼相信莉莉亚的直觉。

几年后,莉莉亚在一次感恩节晚餐后喝着咖啡、吃着南瓜饼的时候提到了这件事。她说她认为感恩节非常重要,人们期待着偶尔能收到一份感激之情。两个孩子立刻明白接下来该说什么。这个机会他们已经等了很多年。阿珰先开了口,直接切入正题。她总比哥哥更凶悍,更容易生气。她指责莉莉亚和阿尔尼利用他们俩挣钱,她说他们明知从越南领养小孩的人是怎么从政府获得一笔补助的。说这话的时候,她的脸上完全是一副轻蔑的表情。有政府的帮助,莉莉亚从来都不用工作,不是吗?阿江不住地点头同意。莉莉亚听到这种指责的那一刻,感觉自己最终完全失去了面对各种困难时仍会升起并跳动的幸福感。她矢志不渝地相信人类的善心,但最终证明这是错的。同时,她没有给两个孩子看他们小时候在医院看病的费用单——那是阿尔尼认认真真收起来的,没有给他们看买房子每月的还款记录——那房子就是为他们买的,也没有给他们看兄妹俩上大学时成堆的交款收据。她没有告诉两个孩子,这些年政府给的钱连他们花销的三分之一都不到。那天晚上,她为自己那颗受伤的心疗愈的唯一方式,便是慢慢睡去。

那天傍晚送两个孩子离开的时候,阿尔尼亲了亲他们的脸颊。他并没有说:“你们这么说对我们是不公平的,你们伤了妈妈的心。”相反,每到节假日和生日的时候,他还是继续给两个孩子,还有他们出生不久的宝宝们寄去一小笔钱。两个孩子此后再没有谈过此事。莉莉亚不知道阿尔尼是否和她一样,也觉得他们其实一直都在这两个孩子身上浪费着时间、金钱和感情。当他们夫妻俩各住各的之后,这个问题就和其他所有问题一起被埋葬了。

现在莉莉亚希望获得真正的自由。她想让某种神圣的力量割断她和丈夫之间的纽带。这根纽带她自己不会去割断,但只要它还存在,就会一直折磨她。她希望生活可以轻易地向她展示自己之前放弃的、害怕去做的事情。她想象着,如果自己的愿望成真了要做什么。首先,她应该去度假。她想去意大利,年轻的时候她曾去过那里,现在至少还能再呼吸一次罗马的空气。她迫不及待地想重新体验那些中断了但还有记忆的生活。她对生活、对他人都很慷慨,现在她想获得回报。她要立刻把那个又大又沉闷、落满灰尘的老房子卖掉,然后搬回曼哈顿去。就像从前一样,她要看遍所有电影,欣赏每一场百老汇的演出,整天泡在博物馆里。到中央公园野餐或是骑着单车游览,在这座城市都还不晚。去看自由女神像是第一要务——好提醒自己当初为什么要来这个国家、这座城市。

她来这座城市是要闪耀、要盛开、要画画、要感受生活。六十二岁的年纪,尤其是当前,她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老。她很健康,皮肤仍然很好,墨黑的秀发仍抗拒着变白。仿佛是天神赋予了她强健的体魄,好让她最大限度地享受生活。她对他人或许已经失去了信仰,但对自己没有。她要给兄弟姐妹们打电话,安排和他们一起去旅行。她要多说菲律宾语,学着从一个旅游者的视角来看美国。她精力充沛、满怀希望,这让她对自己感到自豪。一丝微笑掠过脸庞,与她那宽阔的脸颊很相衬。她站在那里,面带着借由刚发觉的隐秘愿望所带来的喜悦去迎接医生。那位医生误解了莉莉亚脸上的喜悦,他微笑着说:

“您丈夫目前已经稳定了。他脑部有轻微的脑血管损伤,导致了局部麻痹。庆幸的是,没有造成太大伤害。他的左半部分身体很弱,我们不确定这种状态会持续多久,也不确定他是否还能正常行动。不过,我会写下所需的身体和心理治疗项目,他应该立刻就开始这些治疗。您往后要有些艰难的日子了,您二位都是。我相信您也需要一些心理上的帮助,我们稍后再进一步详谈。先这样吧,您最好回家休息一下。他出院后,您会有很多事要做。”

莉莉亚脸上的微笑僵住了。医生走后,她愣了半天,试图从“他的左半部分身体很弱”这句话中恢复过来。她瘫坐到身后的椅子上,感觉半分钟前浑身充满的力量顷刻间都从指尖流走了,只剩下一个空壳。“六十二”这个数字现在在她脑海里不停地跳动着。她感觉自己老了,太老了。她不知道该先给哪个孩子打电话。虽然阿珰是两个孩子中较好斗的,但她从不掩饰自己跟阿尔尼更亲。她把绝大部分愤怒都指向了莉莉亚,对阿尔尼则像对待故事里的一个受害者,仿佛他和所有这些愤怒都没有关系。也许她只是在行使与生俱来的憎恨母亲的权利,就像所有女孩到了一定年纪后那样。如果她是莉莉亚的亲生女儿,她也会找到其他理由来和莉莉亚对峙的。

莉莉亚拿起手机,极不情愿地看了几分钟。从家里走得匆忙,她没带老花镜,所以只能把胳膊伸到远处,仔细分辨屏幕上的名字。她真希望自己是一个能记住女儿电话号码的母亲。多年来,她想给予的母爱都藏在心里,变成了一种深深的伤痛。最后她找到了那个号码,颤颤巍巍地按下了呼叫键。阿珰在她们之间拉开的距离足以让莉莉亚不愿去打这个电话,虽然这对莉莉亚来说完全有利。想着要听到电话另一端女儿那气急败坏的声音,她感觉心脏都要犯病了,这也是阿珰不接电话时莉莉亚感觉如释重负的原因。她很清楚,那个年轻女人出门从来不会落下手机,她不接电话仅仅是因为屏幕上出现的名字。她没时间和那个所谓的母亲说话。当听到女儿语音信箱留言提示时,她没留任何信息。她想这应算一种惩罚了。她知道,如果阿珰认为事情很重要,会打过来的。莉莉亚相信,这个脾气暴躁的年轻女人一定会因为没被告知如此重要的消息而冲她大声喊叫,不过莉莉亚还是选择给阿江打电话。几声电话铃响后,她听到了儿子倦怠的声音,明显一个字都不情愿吐出来。“你好,莉莉亚,还好吗?”他问。莉莉亚现在后悔让孩子在青少年时期就开始直呼她名字了。那个时候她根本不想取代他们母亲的地位,所以从来没谈过这个问题。而且,对自己名字负责的是她,“莉莉亚”是她最喜欢的百合花的名字,她希望有尽可能多的人这样叫她。越多人叫她莉莉亚,她就越觉得自己像是一枝百合花。

她出生时的名字叫“曼格格威”,那是菲律宾疾病之神的名字。这位女神能够治愈疾病,帮人疗伤,把人们团结到一起。她是个谈判者,在蒲甘文化中处于颇受尊敬的地位。有些人说,她只是披着救世主的外衣到处传播疾病,但是莉莉亚对这种解释全然不理会。她喜欢曼格格威。小时候看到人们得了病,她会紧闭双眼,把小手放在他们疼痛的部位,试着给他们治病。不巧的是,美国人并不接受这个名字。他们想简写一番,但这样一来就把整个名字全毁了,意思也完全变了样。所以莉莉亚自己选了一个名字。后来在她参加的派对上,她了解到,E. M.福斯特的那本《天使不敢涉足的地方》里有个人物叫莉莉亚。那些派对上的知识分子总会问,她的名字是不是来自那本小说。她立刻读了那本书。看到书里赋予这个名字的意义后,她感到害怕。书中的莉莉亚是一个富有自由精神的女性,她去了意大利并爱上了这个国家,同时还爱上了一个比她小的男人。可悲的是,她年纪轻轻就因为难产死了。名字的寓意便是“毫无理由地消逝”,正像百合花一样。

莉莉亚和其世代的祖先一样,相信名字会影响人的命运,不过她说服自己说,这种信仰只适用于出生时起的名字,就不再害怕了。然而一生里有那么一两个阶段,她仍会忍不住去想这个迷信的说法。她的命运不就像百合花吗?她不就是一年年一点点衰败的吗?她不就是因为随随便便对待自己的信仰而给自己带来不幸的吗?两个孩子刚来美国的时候,她和阿尔尼曾试着给他们起个美国化的名字,但是在那个语言不通的时期,他们无法解释自己的意思,最终只好放弃,继续叫原名。他们想,等时机成熟了两个孩子自会改名的。然而,两个孩子却对他们的原名越来越忠诚。或许是因为他们的名字是从前生活所留下的唯一东西吧。“江”是越南一条大河的名字,“珰”是美丽的意思。两个孩子都曾坚定地教人们怎么正确讲出他们的名字。莉莉亚有时觉得阿珰和很多人一样,在这个问题上很鄙视她。她觉得在阿珰眼里,她是个背叛了自己身份的人,而这并不完全是错的。

“你好,阿江。有个坏消息。阿尔尼病了。他……呃……有血栓,在大脑里,有点类似中风。现在他在重症监护病房里,我们在圣约瑟夫医院。”

“天哪!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今天早上九点十分我发现了他。出血或者其他症状什么的,应该更早一点儿。”

“你怎么不早点打电话?”

“对不起,我没有时间,我也刚镇定下来。”

“好吧,今天下班后我过去看看。阿珰知道这件事吗?”

“我给她打电话了,但是没人接。”

“我会告诉她的。我不确定她今天能不能过去,晚上她公公婆婆去她家吃晚饭。不过我一定会过去的。”

挂上电话的那一刻,莉莉亚真希望自己没打过这个电话。最让她难过的是,两个孩子每天都会和彼此联系,他们知道彼此的安排,甚至买的房子都离得很近。他们只对她和阿尔尼保持这种疏远的关系。她那亲爱的儿子说下班后过来看看。而实际上,他是一家保险公司的主管——这得益于他们掏钱让他受教育。他想什么时候离开办公室都可以,尤其是现在这种时候。但他说只能下班后过来。他竟然还敢质问她为什么不早点打电话,而她还和以前一样怯怯地回答,向他道歉。她把手机塞到连衣裙的口袋里,双手都在颤抖。有好一阵子她想哭,因为气愤,眼泪在睫毛边上打转。她站起来,在模糊一片的走廊里摇晃着朝门口走去。她想回家,想尽快摆脱肠胃里医院那难吃的食物。她特别想吃炖菜,就像小时候每次不开心或很疲惫的时候那样。那种类似卷心菜汤炖土豆、猪肉和鱼露的食物,正是她现在所需要的。

在家门口下了出租车后,她没有走正门,而是径直朝侧门走去,那里直接连着厨房。一跨入房间,厨房那种熟悉的香味立刻包裹住她,安慰着她,把她揽入怀中,去治愈她全部的伤痕。

* * *

马克站在克拉拉的衣橱前,要选一套她穿的衣服。他一打开衣橱门,妻子的气息立刻扑面而来,唤醒了他所有的情感记忆。他以为自己能控制住的。他甚至不知道,前一天在他们把克拉拉那没有生命迹象的身体带走后自己哭了多久、睡了多久,或是都做了些什么。他隐约记得人们在他周围说着话,知道已经安排了一家殡仪馆料理一切后事。他还记得自己用一杯水吞了两个药片。他没注意到所有人都回家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唯一确定的是,他要找一套衣服带去殡仪馆。

马克总觉得在敞开的棺材里放死尸是件很奇怪的事情。实际上,每次他和克拉拉去参加葬礼后总会谈及此事,并相互保证不会让彼此的葬礼如此。两人都不知道,这一天竟然来得这么早。他们一直以为两人会在年老的时候相继死去,并且所有的原则都是建立在这个想法上的。

事与愿违,马克突然间发现自己一个人守着克拉拉冰冷的尸体。他只有五十五岁,而克拉拉只有五十二岁。在他摆脱抗抑郁药物作用之前,所有的后事就都已经安排好了。他怎么向克拉拉解释呢?死亡并不像他们所想的那样合情理或现实。它所带来的震惊足以震撼一个人的心灵。继续活着的人希望再看一眼他爱的女人,根本无法这么快就说再见。

现在他站在架子前思索着,克拉拉会想穿什么衣服呢?与这个世界告别的时候她希望穿什么呢?他望着挂成一排的衣服。当所有女人都把腿往裤子里塞的时候,他的妻子一直坚持穿裙子。无论是夏天还是冬天,她都喜欢穿短袖,冷的话就从各种颜色的羊绒开衫里选一件披上。他最终决定选一件棕色的裙子。而开衫,他选了一件蓝色的,因为每当他看到这件,心里总会有暖暖的感觉。可惜的是,他从来没对妻子说过。他双手捧起开衫,凑到鼻子前。或许克拉拉没等洗就把开衫放进了衣橱,好留下自己的味道,作为给丈夫的礼物。他任凭眼泪掉下来,在柔软的羊毛上干掉。等到他有勇气继续下去的时候,他又选了一双小巧的芭蕾舞鞋,然后把这些都放进袋子里,踉踉跄跄地向大门走去。他没有勇气向厨房看一眼。从昨天到现在,他没吃过任何东西,只到卫生间的洗手池接了一点儿水喝。他走出房子,关上大门,留下一个寂寞而孤独的公寓,而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过。

通常,无论去哪儿他都会步行或坐地铁。现在他既没有力气走路,也没有心情去地铁站旁蒙日广场里的农贸市场了。蒙日广场离他们的公寓只有一百米,克拉拉每周会去三次,所有的水果和蔬菜都从那里买,市场里的每个人都认识她。圣诞节的时候,她会提着大大小小的果篮回来,那是农户们送给她的,里面盛满了小柑橘、苹果和榅桲,而她则会以用蓝丝带扎好包装好的美味蛋糕和开胃点心回报大家。马克知道,过不了几天农户们一定会问克拉拉去哪儿了。克拉拉离开几天、去哪儿,都会让他们知道,哪怕去度假也不例外,他们已经习惯了。马克很清楚,他们的眼睛仍会在这灰霾的一天搜寻着克拉拉灿烂的笑容。

从农贸市场走开后,他在出租车招呼站上了辆车,把殡仪馆的地址递给司机后,闭上了眼睛。他甚至不想看到日光。他仍然无法接受所发生的事情,无法接受生命竟可以如此快速地变化。他记起自己还没打电话让画廊里的助手阿牟知道这件事。这个想法很快就从他脑海中消失了,就像来时一样快。什么都不重要了,这个也无所谓。阿牟和他一样喜欢自己的工作。午餐时间他们有时会在各种漫画书店遇见,但彼此略点下头后就继续看书了。阿牟和马克一样远离社会生活,喜欢把自己所有的时间都用在最喜欢的漫画书上。马克娶到克拉拉后就幸运多了,他之所以能认识身边的人都是因为有克拉拉。每个人都喜欢他,并将他视为朋友,也都是因为他那可爱的妻子。克拉拉为他建立并巩固了朋友间的友谊,并确保这些关系能永远维持下去。如果说前一天他的公寓里能满是熟人和朋友,那他的妻子便是唯一的原因。每个人都知道他是克拉拉的小宝贝,这也是他们会去照顾他,就像照顾一个孤儿一样的原因。马克打心眼儿里希望阿牟有朝一日能和他一样幸运,希望有人能像克拉拉爱他一样去爱阿牟。

出租车司机在殡仪馆门口停下车后,同情地摇了摇头。他以温和而严肃的神情接过马克手中的钱,待他递过去零钱时马克早已下车关门了。他紧紧地握着那只袋子,根本没想过找零这码事。他感到头晕。他希望有人从楼里看到他,然后从里面出来接过袋子,这样他就可以从这里跑开了。此时,他突然明白,明天来这里和克拉拉说再见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他强迫自己走进去,把袋子递给进入视线的第一个人,报上自己的姓名,而后像进来时一样迅速离开。他没法开口,说这些是克拉拉·贝拉尔的衣服。他还没准备好说出妻子的名字。他再次钻进出租车,说:“蒙日路,赛场酒店。”

赛场酒店是他们街上众多酒店之一,他每天去画廊几乎都会看到。他让前台接待员尽可能在最高的楼层给他提供一间最暗的房间。接待员立刻明白这个眼睛通红、没有行李的男人不是来旅行的,而是一个遇到麻烦的巴黎人。因此她迅速填好表格,让他签上字,而后给他安排了酒店里最不受欢迎的房间。马克进入房间,连窗帘也没有拉开,他相信窗户外面一定是堵墙。台灯在门打开的时候就自动亮了。他关上灯,一头倒在**。没过多久他就沉沉睡去了,直到第二天才醒来。那是既没有梦境也没有记忆的一晚。

第二天他睁开眼睛的前一两分钟,几乎记不起自己是在哪里。房间一片漆黑,也不知道是几点了。他半睁开眼睛,看看腕表上的荧光指针,十二点。再看看那一小块显示日期的地方,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就要错过克拉拉的葬礼了。追悼仪式一点半开始,两点一刻的时候他们去蒙帕纳斯公墓安葬遗体。他起床离开。在他用二十二小时的睡眠修复那颗受伤的心时,外面乱成了一团。远亲和朋友一直都在各处找他。他们已经给所有医院打过电话,问警察有没有接到当天或前一天的自杀案件。每个人都焦急地等着他再次出现。马克没想到会这样,一回到家,才意识到大家有多着急。然而,他状态很差,顾不上去对自己不负责任的行为感到羞耻。彼时他只能应对一种感情,他希望所有人都能理解这一点。他一句话也没说,直接走进自己的房间,换了一套西装。

去卫生间刮胡子的时候,他闭着眼睛坐在马桶上,手里拿着电动剃须刀,这样就不用看到属于克拉拉的一切了。他闭着双眼刮完了胡子,因为那时他没办法去看妻子的洗发水,或是她的抗皱霜。他不会去碰克拉拉的梳子,或是她留在水槽肥皂边的一枚戒指。他回到客厅的人群中。这时,克拉拉的老朋友之一奥黛特走到他面前,拂去他领子上的头发,用手捧起他的脸,看着他的眼睛。她的脸因为哭得太久肿了起来,鼻子和嘴巴都有些变形了。马克想等她说些什么,可以减轻他的痛苦,但是她没有。他以祈求的目光看着她,不知道该如何一个人处理这一切。奥黛特问他有没有吃过什么东西。马克这才意识到,两天来,他没碰过一点儿食物,于是他摇了摇头。以前他不舒服或是情绪不高的时候,克拉拉会给他做素什锦。她会选些当季的蔬菜,恰到好处地做好。看着他把整整一盘都吃下去后,她会抱紧他说:“你会没事的,”还会补充一句,“别担心,我的拥抱和素什锦几分钟后就会起作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