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长在菲律宾,不可避免地会对伏都教(1)略知一二。每个人或多或少都经历过一次。小时候,莉莉亚经常坐在别人家的厨房里,听着各色女巫念各种咒语的故事。然而和其他人不同,她还看过怎么把植物、虫子和青草混合、剁碎,并在有明火的大锅里煮熟。和同龄人不同,她从来不排斥、忽视或取笑那些咒语。如果他们知道有多少女人在巫术的帮助下嫁给了她们深爱的男人、除掉了自己的敌人并从致命的疾病中给孩子捡回一条命,那他们就不会那么想了。莉莉亚的姨妈是锡基霍尔一带有名的巫师,这就意味着她不工作也能过上殷实的生活,而且从来不需要男人的保护。虽然她住在离坎特邦石洞不远的小屋里,不在市中心,但人们还是会带着一碗一碗的食物到她屋子里来。礼物多到收不过来了,也会分给莉莉亚一些。每个人都知道莉莉亚的姨妈非常喜欢这个外甥女,他们甚至还说,她把自己懂得的一切都教给了莉莉亚,将来准备让她接班。因此,当莉莉亚年纪轻轻就离开自己的国家移民到了美国,村里的女人们都极为失望。她是那位万能女巫唯一的女门徒,被很多人视为女巫唯一的继承者,将来有一天是要解决村子里所有麻烦的。莉莉亚对这些期待一无所知,当然也不知道自己实际持有的力量。
她的姨妈没有完全遵循菲律宾那句“像魔鬼一样聪明,像鸽子一样平和”的俗语的启示。她施的邪恶咒语和善意咒语一样多,而且从来没节制过。毕竟,她相信如果自己有这个天赋,那就应该用尽所有。或许这就是她在村子里能呼风唤雨的原因。她从来没教过莉莉亚任何巫术,她知道,多年来外甥女亲眼看到的就已经足够了。如果人们认为有专门教伏都教的书,那他们可就错了。所有东西都仅仅是存在于人的脑子里,后来转变成了自然知识而已。
莉莉亚惊讶地发现,那些知识是那么自然而然地进入了她的头脑中。有时她搅拌锅里的东西,会忽然记起一辈子都没用过的一个配方,不同咒语所需的混合物或祷词会自然而然地在她头脑中形成。她很肯定,有时自己甚至闻到了姨妈厨房里的草药味。她的姨妈从来不唠叨,不传知识给别人,也从不对改善其他人的生活有任何兴趣。只有一次,她给了莉莉亚一个建议:“利用起自己的天赋。”莉莉亚甚至都不用怎么努力,只要把一个小黑胡椒球放在明虾里,或是在煮米饭的水里加一撮烟灰,就会有效。谁会发现深绿色的圆白菜里塞着的榅桲籽呢?谁又会知道祝祷词会让一道菜播撒出爱的种子呢?没有人会猜到,加了糖浆的石榴籽会玷污一个人的内心,并让他或她从此痛苦不断。他们不知道,往印度香米里混上五种用蛋清粘在一起的无花果籽,吃下去很快就会丧命。当然,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施展出魔力,只有生下来就具备这种天赋的人才可以,而且,为人们所知的“食物”这种东西是最为重要的元素。地球的中心并不是个巨大的铁球,而是一个个家庭里的一个个厨房。
盖上锅盖前,莉莉亚把炉子上的菜最后搅了一次。她刚要用毛衣的边角擦去老花镜上的水雾,弗拉维奥就进了房间。自从那晚烟囱倒烟以后,他们都没怎么见过面。现在,弗拉维奥晚上回家都很晚,也不吃莉莉亚给他留的饭菜,在家的绝大多数时间都待在自己房间里。莉莉亚不可能感觉不到他们两人之间的尴尬局面,但她想不通为什么。她说了声“你好”,因无法克制住兴奋的心情,音调比自己预想的要高出一点儿。倒是自己那鸟儿般的声音,让她觉得更不自在了。她还惊讶地发现,自己很快就忘记阿尔尼在隔壁了。对于她的感受,阿尔尼究竟察觉到了多少呢?这个问题也让她意识到,其实她对自己的感情也了解得很少。她所体验到的,似乎和爱情很像,否则该如何解释看到他时自己就会兴奋,每天时时刻刻都在想他,竭力去做他喜欢吃的东西,一看不到他就会很失望?弗拉维奥在她心里就像个肿瘤一样生长着,终有一天是要切除的。
“你饿了吗?那里有些昨天剩的饭菜。你要是能再等一会儿,这个很快就好了,或者我可以炒个鸡蛋。”
她注意到弗拉维奥的手举到半空,似要打断她,但她仍想把所有可能的选择都告诉他。
“我今天斋戒。”
“斋戒?”
“是的,今天是圣灰星期三(2)。”
“哦,对啊,我忘了这事了。”
“我今天午夜前什么也不吃,之后只能吃一点儿,而且我不能吃肉。我正想跟你说这个,要是今天你做了肉,我就叫点外卖。”
莉莉亚看了看锅里,都能听到覆盖在排骨上的辣酱不断冒泡的声音。想到以前弗拉维奥那么喜欢这道菜,她就特别选来做。这一道一定会很好吃,尤其是在它一直熬到晚餐时间那么久之后。还没等她说话,娜塔莉就走了进来。
“大斋节快乐。”
莉莉亚一脸吃惊的表情。
“你也斋戒吗?”
“不啊!你呢?”
“不,弗拉维奥斋戒。”
“噢,我不斋戒,但我要到教堂去。弗拉维奥,你去吗?”
“去,我正要去曼哈顿呢。听说世界上最宏伟的一座教堂在第113街。”
“我想和你一起去。当然,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好啊,我们一起去吧。”
莉莉亚发现这两人之间有些暧昧,以前她以为是弗拉维奥和乌拉。现在,她确信弗拉维奥对娜塔莉有感觉。
“要知道我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去曼哈顿了。不知道我以前提到过没有,我们有个孩子之前就住在那里,嗯,在公园大道南路28号。以前我有时会去联合国大楼做些翻译工作。实际上,今天我可以和你们一起去。阿尔尼的理疗师很快就过来了,他短时间内用不着我。”
“是吧,阿尔尼?”她大声叫阿尔尼,想看看他听到了多少。和往常一样,回答她的只有沉默。
“当然,我就不去教堂了。我在车站和你们分开,我想去巴诺书店买两本书。现在几点了?十点半,下一趟车是十点五十七分。我五分钟后收拾好。”
还没等他们回答,莉莉亚就去了自己的房间,弗拉维奥和娜塔莉坐在凳子上等着。娜塔莉为了确保阿尔尼听不到,小声对弗拉维奥说:“我觉得莉莉亚在这样的环境里一定感觉很窒息,似乎她想离开这里。她也没错,和一个病人这么过一定很难,尤其是像他这样的人。”
弗拉维奥十分清楚为什么莉莉亚想要跟他们一起去,但他什么也没说,而是嘟哝了一声,听上去像是“没错”的声音,而后就不再说什么了。莉莉亚对他的态度,起初他理解为是一个善良女房东的正常行为,现在则无法忽视了。有一天晚上他们一起吃饭的时候表现得特别明显。她的爱慕之情并不怎么夸张或让人生厌,但还是让弗拉维奥感觉很不舒服。从那天晚上以后,他就尽量回来得很晚,或是绝大多数时间都在自己屋里待着。他希望以这种方式让她死心,或者至少要她明白自己没有同样的感觉,但是这个策略显然不怎么奏效。今天早上,她看他的目光就充满了渴望,而不是悲伤。他不知道该往哪儿看才能避开她的直视,娜塔莉进来后,他才松了口气。现在他仅需再在火车上和她待二十五分钟就可以了,这对他来讲并不难。莉莉亚是个不同寻常的女人,这一点毫无疑问。他也能看出,她年轻的时候一定很漂亮。可是,她来到这个世上的时间过早了,而且,谁也无法否认,她在厨房里简直是太完美了。上午十点半,炉子上的菜闻起来就已经特别香了,锅里的蒸汽不时地顶开盖子,气味飘散出来,进入他的脑细胞里,让他立刻感觉很饿。他害怕要是再在厨房里多待一会儿,就要把食物吃进嘴里了。这时又是娜塔莉先开口了:
“要是我们在这儿再待一会儿,我想你就撑不到晚上了。”
“太对了。我们出去等吧。”他满怀感激地回答。
火车沿着铁轨移动着,莉莉亚跟娜塔莉和弗拉维奥讲起了《断头谷》。他们两人都看过同名电影,但并不知道那竟然是铁路沿线的一个小镇。他们也绝不会猜到,有很多人都相信这个传说,包括莉莉亚在内。正当莉莉亚指给他们看约翰尼·德普在电影里骑马的地方时,他们听到了乘务员查票的声音。弗拉维奥坐在靠走道的座位上,他没让她们掏钱包,自己给了乘务员四十美元。他以为会找一美元的零钱,因此当乘务员找给他十美元二十五美分时,他以为算错了。他很客气地对乘务员说可能是弄错了。还没等莉莉亚阻止,乘务员便指着她说:“这位太太是个老人吧?”莉莉亚不想争辩自己才六十二,而不是六十五,于是她点点头,表示同意,然而这依旧让她感到尴尬。弗拉维奥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不愿意和这个女人扯上关系,还为此感到羞耻,但那正是他的感受。他吃力地笑了笑,而后放下了半空中已经举了几秒钟的手,把钱放回钱包里。娜塔莉很快转移了话题。
“这么说电影里约翰尼·德普是在这条路上骑的马了?”
莉莉亚一边很感激这个年轻的女人,一边继续讲她的故事。与此同时,她忍不住一直在脑袋里重复乘务员刚才的话。她到底为什么要在这趟火车上?是什么奇怪的感觉让她突然决定要到曼哈顿来?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租房子的时候跟房客们撒谎,说自己经常来曼哈顿。无论原因是什么,她确实不想让房客们知道,自己已经有至少三年没来城里了,平常闲暇时,她都会在自己所在郊区的超市或二手店里溜达。或许她认为,说谎可以让她逃离自己乏味的生活现状。是同样的一种乏味让她对坐在对面的这个男人产生了兴趣吗?仔细想想,究竟是什么让他那么有吸引力?的确,只有在对他感兴趣的女人不顾一切的时候,他才有吸引力。对娜塔莉这样的女孩来说,他是去教堂的理想伙伴,但也就如此了。乌拉呢?可能都不愿跟他去喝杯酒。即便如此,莉莉亚建议在车站分开活动时,他们俩都没反对。他们并没有说:“一起吧,我们一会儿可以喝杯咖啡,或是看场电影。”所有这些在她脑子里转过一遍后,她的故事也讲完了。车厢里一阵沉默。他们都朝窗外看去,盼望着这种奇怪的同行能赶快结束。车快进站的时候,莉莉亚问娜塔莉:
“这么说,你今天也不吃肉了?”
“是的,不吃了,不过别担心,我在外面吃就行。”
“不……不,我再做点素菜。”
“有时间弄这些吗?”
“当然了。”
莉莉亚看看弗拉维奥,补充道:“就像招租广告里说的,房租包三餐嘛。”
和他们分开后,莉莉亚一个人看着偌大的车站,已经记不清上次在一个地方看到那么多人是什么时候了。其实她没什么计划,于是决定照谎称的目的地走去。她走向其中的一个出口,问其中一个站在那里的人,附近是否有巴诺书店。“当然,”那个男人说,“到处都有星巴克和巴诺。你知道怎么走到第五大道吗?好。沿着第五大道走,在第45街和第46街之间有一个。”
要是那个人指方向的时候没用手示意,莉莉亚真不知道该怎么去第五大道,不过现在她已经朝那儿走了。这是纽约典型的一天,天气晴好而寒冷。她很快就意识到,自己已经忘了这个岛可能会有多冷了。穿过两座摩天大楼间隙的过堂风直刺着她的肺。她一边走,一边紧紧攥住那件从伤残老兵义卖店买的紫色大衣。可是她仍感觉到冷风从袖口直往里灌,因为衣服大了两个号。她没有帽子,也没有手套,确信自己到了晚上一定会头疼。看到街对面那座巨大的图书馆后,她知道,自己已经到了第五大道。她至少还没忘记这个地方。和过去一样,虽然今天很冷,图书馆的阶梯上还是坐满了吃午饭的人。她自己也在那些阶梯上坐过一次。实际上,她和阿尔尼是在第六阶梯相遇的。那个时候,莉莉亚最终向自己承认,六年来,她仍没有在这个城市站稳脚跟。那几年对她来说很难,因此她只是不断地对自己说“三年或四年就可以了”。每个人都穿戴得那么漂亮,不去注意是不可能的,她禁不住上下打量起每个从她眼前经过的女人。她不停地撩着头发,笨拙地想要把其中的一小绺捋到耳朵后。每过一分钟,她的大衣便让她更不舒服一点儿。她甚至都不愿去想大衣下面的穿戴看上去会有多寒酸。最后,她看到一个和她一样寒酸的女人,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可是很快她就发现,那正是自己映在书店橱窗上的影子。她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书店的旋转门,走进去,尽量去忘记那个恼人的形象。
她对走路、人群和自己的那些情感都感到倦了,于是去了二层的咖啡馆,给自己买了杯咖啡。其他位子上,人们都在旁若无人地埋头读着杂志等书籍。莉莉亚把所有人都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品味着许久以来第一杯正宗的咖啡。三年前,家里咖啡机的水瓶坏了,从那以后他们就用炖锅,每次咖啡都不怎么热。她是队伍里最没经验的顾客。柜台后面的服务员等了很久,她才决定要买什么,完全顾不上身后顾客不耐烦的样子。离她上次在星巴克喝咖啡已经差不多有十年了,现在他们的咖啡种类完全换了样。她花了五分钟把所有可选择的种类都看了一遍——从焦糖玛奇朵到脱脂摩卡——并一一问了价钱,最后决定要一杯美式咖啡。弄明白咖啡杯的大小又是另一个挑战。她不知道他们所说的“tall”“venti”“grande”到底有多大。她知道“venti”在意大利语里的意思是“二十”,“grande”在西班牙语里的意思是“大”,“tall”在英语里的意思是“高”,因此她不知道该选择哪个。最后柜台后的服务员等不下去了,直接问莉莉亚是要小杯、中杯还是大杯。莉莉亚回答:“小杯。”
经历过这一切后,她满心骄傲地端着这杯咖啡,感觉每一口都花得值当。咖啡让她感觉舒服点了,甚至还给她一种属于这座城市的感觉,因此她很快就开始在走道间逛起来。她四处翻看,并不知道要看什么。这时有一类书引起了她的注意:烹饪书。莉莉亚照着书做菜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实际上,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第一本——也是唯一一本——烹饪书被扔到哪儿了。如今上网查查感兴趣的菜谱很容易,但是草草记到小纸片上看一遍后就不知道放到屋里什么地方了。莉莉亚还记得,曾经自己看母亲照烹饪书做饭时有多羡慕,她用指尖扫读着字里行间的姿态有多优美。莉莉亚梦想着自己有了家庭后,也要像她一样照着烹饪书做菜,而且还要边唱歌边做。但是这些年过去了,她最终发现,即便是那最不重要的梦想也没实现。
她站在五层满是烹饪书的书架前,盯着它们,做梦一样。她没有特意要找什么书,但她希望能有一本抓住她的眼球,使她着迷,让她读下去,改变她的生活。最终,顶层的一本书进入了她的视线。她尽可能地踮起脚,把头侧向一边,才能把书名看清楚(3)。谁能想到,在这样艰难的一天里她会露出笑容呢?但是她笑了。
* * *
马克第一次尝试做意大利面的效果比他预想的要好——当然,那一两处小意外不算。他照着包装盒上的步骤一步步做,而没有自行去决定。先把水烧开,放点盐,把意大利面煮十一到十三分钟,然后把水滤干。他没做什么根本的发挥,虽然他真的很想用克拉拉以前常做的蘑菇酱,但还是决定用黄油拌意大利面,将奶酪丝放在顶端。不幸的是,当要擦奶酪的时候,他才意识到刨丝器已经扔了,还没买新的。因此他不得不用新买的刀将奶酪切成细丝。随后,他翻开留在餐桌上的小本,写上:刨丝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