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烹饪时间应该不超过二十分钟,马克却用了将近一个小时。他遇到的第一个麻烦是在把意大利面放进锅中要盖上盖子的时候,滚烫的开水溅到了炉子上,把火浇灭了。他把锅转到另一个灶眼上,而后开始清理那团东西。虽然当时手指只是有点疼,待事后清洗,他才意识到有两三根手指被烫得有多严重。等他把炉灶擦干净,又发现面已经软了。或许太软了。因此他的第二个麻烦又来了。给面滤水可不是件易事,有些短小的面条从网眼里漏下去了,堵住了水池,水又涌回了滤盆。他想一手端起滤盆,腾出另一只手收拾水池过滤网,可又把其他手指烫伤了。他踩下垃圾桶的踏板,想把手里堵水池的面条扔进去,才发现里面没放垃圾袋。两只手都占满了,他别无选择,只能把废面条放到水池边,把滤盆搁回去。当他最终把意大利面放进平底锅拌上黄油的那一刻,他感觉,仿佛是漫长的一天工作结束后刚回到了家。
吃饭前,他把一切都收拾干净了。他洗刷了每一样厨具,然后打开电视,坐了下来。他尽力不让自己太骄傲,但还是禁不住微笑起来。他的第一餐一点儿也不差。这也许不是最复杂的一种食物,但看起来至少他还不是毫无用处的。他明白只要按照操作步骤做就不会有太多失误。只是,具体操作方面的除外。当然,他需要一本烹饪书。他曾犹豫要不要把克拉拉的书都处理掉,但最终还是没法去看她在上面亲手写的笔记。他没注意到,克拉拉在每一个食谱上都加了注,甚至还加了自己的批示。如果书上说“180度烘烤”,克拉拉会写上“175度效果更佳”。多年来她什么都要用笔记下来——无论是她认为不够的还是过多的——最终她记了一本完全属于自己的新书。马克认为,无论谁买那些烹饪书,都会喜欢那些笔记的。他们可能会觉得这些笔记很有趣,想知道是哪个女人记了这些。克拉拉的认真劲儿体现在她写的“l”“g”甚至是“v”这些通常让人感觉冰冷的字母上。这也是马克无法面对的。他想念克拉拉的温暖。或许有一天,对妻子的记忆会让他快乐,但现在来看,这一天似乎还远。
那天晚上,当听到电视里一段熟悉的音乐时,他想起自己很喜欢的某种甜点。即将播放的,是雅克·塔蒂(4)的一部电影,他以前看过很多遍,于是他的视线从漫画书转到了电视屏幕上。这是他最喜欢的一部电影:《我的舅舅》。虽然他知道冰箱里什么也没有,还是起身打开冰箱门朝里看了看。最终他认识到,克拉拉总能让冰箱满满当当,是多么大的一个成就。那时他总能在冰箱里找到自己喜欢的东西,那真是一种奢侈的享受,而且是要费一番工夫的。他抑制住自己想吃甜点的欲望,回到餐桌旁,一面听着雅克·塔蒂含混不清的声音,一面在小本上翻开新的一页。他开始列购物单,上面有当时能想到的几样基本食品。巴黎的周日几乎哪儿都不营业,所以他不得不等到周一再去。然而,买烹饪书的话,他想象不出还有哪一天比周日更好了。
每过一分钟,他就对厨房女神,他的这位新缪斯,在如何去影响人的生活方面,多了一份了解。厨房女神帮他将一周分割成七天。她站在他背后,像个老朋友一样推着他重新开始生活。她不允许他自怨自艾。厨房里没有时间去停止、去思考、去痛哭。人们总会在时机成熟的时候回到她的怀抱。他们会寻求女神的帮助,在她怀里休息,用她给的水源洗把脸。因此,她要时刻准备着,要平安无恙地等待着,在孩子回家的时候给他们一块面包。厨房是母亲的**,是爱人的双手,是宇宙的中心。
第二天一大早,马克穿过巴黎空旷的大街,来到国宾街区,那儿是附近唯一能吃早点的地方。他的社区里,中午十二点前没有营业的餐馆。清晨冷清的街道很快就会恢复生机,甚至让一辈子生活在那里的人也能再次全身心地爱上这个城市。食物的香味从蒙日路和圣日耳曼路交叉处的市场飘散出来,和很多人一样,马克排队买了两片蒜蓉奶酪面包,上面再放点意大利蒜味香肠。素不相识的人们聚在木桶周围,边喝红酒,边聊聊昨晚的冒险,但不仅仅是这些。
伴着门口丁零当啷的声响,他走进一家名叫“煎饼渔民”的酒吧,里面只有一位顾客:一个美国人。那人为了点早餐,脸都憋红了——总在强调“r”音,而没有卷舌音。显然他觉得很费劲。而那位女店员甚至懒得去理解那个美国人想说什么,微笑着朝马克点点头,她知道不用担心和马克的沟通。马克以往都会选择在酒吧最偏远的角落坐下,点完香肠奶酪卷饼,而后埋头看他的漫画书。女店员没有注意到,这次她的这位顾客没有带书,只是坐在那儿端详着卷饼。吃完早饭,他又点了杯咖啡,焦急地等待着书店开门。他知道,待远处传来圣母院的第十下钟声,便是离开的时间了。
毫无疑问,他是雅克书店当天第一位顾客。店员们都还睡眼蒙眬的,仿佛刚起床一样。他并不清楚自己究竟要买什么样的烹饪书,于是随便地在书架间徜徉。他没有在以前自己喜欢的图书边停留,实际上,他从那些书旁径直走了过去。最终他在二层找到了烹饪书,并对巨大的房间里满是这种书惊诧不已。他放慢脚步,竭力把所有的书名都看一遍。有些书解释的是什么样的食材可以做成什么样的菜。他从没想过,会有人写一百页的书来介绍砂锅菜的历史。有一本书讲的是哪些食物可以在汽车引擎上烤熟,另一本则讲了用昆虫可以做的美味,还有一本讲的是如何烹制路上那些意外死亡的动物。这些奇怪的书让马克有些不知所措。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找到了自己想找的书。这本书介绍的都是最基本的菜谱,名叫《妈妈的厨房》。他翻看到的食谱正好都是自己需要的。唯一让他担心的,就是那些配料。他从没意识到有些配料很少见,甚至最简单的那些,对他来说也神秘无比。
他在角落里坐下来,手里拿着那本书。也许他所需要做的就是每天找个食谱照着做。他没有从头开始翻,而是闭上眼睛随便翻开一页。橄榄酱鸡肉卷。配料有:四块鸡胸脯肉,两百克去核黑橄榄,两头蒜,两茶匙刺山柑,十五毫克橄榄油,盐和胡椒少许。做法:把蒜剥皮并打成泥,混入同样也打成泥的橄榄和刺山柑,加入三分之二的橄榄油,加入胡椒……马克拿出小本,记下配料,把这一页折上角。他或许可以在回家时路过的露天市场买到所有配料。正当他用胳膊夹着书想去收银台结账时,他瞥见了专门摆放甜点书的架子。他记起克拉拉以前总是抱怨做好布丁有多难。每次她烤蛋糕的时候,总是不安地透过烤箱玻璃看蛋糕是否充分发了起来,而且从来不抱太大的希望,因为无论蛋糕发得多高,一旦拿出烤箱,总是会塌下去,她已经接受了这样一个现实。加一勺发酵粉,这当然不用说。可是如果她不能烤出纯天然的,那还不如凑合着吃丈夫从糕点店买回来的。看着满是甜点食谱的书架,马克笑了。在学会做饭之前,他不会尝试做甜点,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从中选出一本来。
* * *
“妈妈,你试着做意面配朝鲜蓟了吗?”
“做了,亲爱的,口感很不错。但我不记得应该把蒜切片还是捣碎了,这部分没记下来。”
“切片,蒜应该用糖熬煮一下。外婆有没有吃?”
“哦,欧瑜,不要提她了。”
“为什么?她怎么了?”
“我们不要谈这个了,亲爱的。”
“为什么?快告诉我嘛。”
“她已变得不是她自己了。前一分钟还和刀刃一样锋利,下一分钟就进入了另一个世界。等等,宝贝,她好像在说什么。”
她用手捂住话筒,拉着电话线朝奈斯比太太的房间看了看,大声说:“好,妈妈……好的,等一下,我这就过去。”
然后她继续跟女儿讲话。
“我得走了,亲爱的。她需要我。又来了,现在她大便很成问题。我们一直在应付这事,好像除此之外没别的可做了。”
她不情愿地拖着脚步去了母亲的卧室,这在她身上并不常见。她从来没这么做过,就连青少年时期也没有。
“菲尔达,帮我用便盆,我想再试一次。”
“妈妈,你不必这样。你的肠胃不像以前那样了,因为你不怎么动,大夫也是这么说的。我帮你动动腿,这样会好些。”
“你不明白吗,孩子?我的腿动不了,我残废了。”
“妈妈,大夫来的时候亲口说过,你并没有瘫痪。要是你愿意,甚至下床走路都行。你什么也不用做,让我来。”
“那个大夫对肚子以下的东西什么也不知道,他是个看胸科的大夫吧。”
“真主啊!妈妈,我想你真是糊涂了。我干吗要找看胸科的大夫来呢?”
“好吧,好吧,别管他了。帮我用便盆。”
“你一点儿也不考虑我,是吗?我们一整天都在应付这事,你知道吗?”
“老了,不中用了,你有一天也会老的。不知道你女儿会怎么样。我祈求真主,让她和你一模一样。”
“我对你做什么了?我都不知道还能为你做什么,我倒希望女儿能像我照顾你一样照顾我。”
把便盆递给母亲后,菲尔达便把她留在屋里,自己向厨房跑去。她能感觉到眼泪从眼眶里流了下来,满脸都是。她一直很想念父亲,现在尤其如此。面对父亲的早逝和母亲声称的病痛,她不得不早早地对童年说了再见,小小年纪就成熟起来。生病了自己擦鼻涕,摔倒了自己处理膝盖上的伤口。她从不知道困难的时候可以靠在谁的臂膀里哭泣。她从没觉得自己是母亲的孩子,反而觉得一直都是母亲的陪护。自己在还没成为母亲前就早早地学会了如何去做一个合格的母亲。
食品储藏室里已经没有做沙露普茶的淀粉了,也没有玫瑰果茶或青柠茶了。最后她不得不在橱柜的最里面翻出了那个漂亮的茶叶礼盒,那是女儿的一个朋友送的。这昂贵的二十四小包茶叶在那里放了已经快一年了,一直没被打开过。她一直留着想当应急礼物送人——就像是她所收到的那些贵重礼物一样。犹豫了一两分钟后,她还是撕开了塑料包装纸,打开了盒子。她不知道茶叶袋上写的是什么,它包得跟金字塔一样。她只能看懂“绿茶”两个字,虽然她理解标签上那两个单词的字面意义,但还是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意思。是含咖啡因,还是不含呢?她打开写有紫色字的纸袋,丝绸袋里茶叶的香气立刻溢满了整个厨房。那么精致的茶叶袋值得用高雅的茶具冲泡。她挑了一个以前属于奶奶的杯子,把茶叶包放进去。在等待水开的间隙,她尽量忽略母亲房间里传来的声音。庆幸的是,炉子上水壶的声音足以盖过一切。水开了以后,她小心地把热水浇到茶叶袋上,等待着,直到热气扑面而来。
在她品茶时,母亲因为困倦睡着了。这是菲尔达为数不多能离开公寓的机会。她很幸运。伊斯坦布尔那天的阳光特别明媚。连绵不断的阴雨终于停了。菲尔达沿着街道漫步,为自己错过了秋天的景致而感到遗憾。那是她最喜欢的季节。她从没对任何人说过,自己多喜欢踩那些干枯的落叶,从小就如此。这是她从未对任何人说起的乐趣之一。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二月,因为忙于照顾母亲,都忘却了时间,而且都没有人提醒她。周围亲近的人都忙着自己的事情,对菲尔达都没过多留意。他们都耍着“三只猴子”(5)的伎俩: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知而不言。她也没有深挖自己的感情。她所有的那些行为,就像是梦游一般,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她太害怕了,不敢触及自己的内心,害怕它会裂成碎片。也因此她没去找咨询师,即便所有医生和专业文章都是这么推荐的。现在她最不想做的,便是去分析自己的感情。她能时不时地应付一下淌满脸颊的眼泪,但那也仅限于此,否则就意味着得去评判自己的整个生活了。
菲尔达沿着大街慢慢走着。她并不知道,在世界的另一端,有一个女人都快认不出店铺橱窗里的自己;在巴黎,有一个男人正拼命地要把自己从痛苦的深渊中拉出来。她并非自私到不晓得其他人也会受苦,但没有比这个时候更适合为自己感到悲哀的了。她只注意到寒冷的天气刺得膝盖疼,于是她走进了一家书店。这家D&R书店的服务员正站成一排,背靠着窗户晒太阳,他们微笑着朝她打了个招呼。她又继续走,四处看看,时不时停下来看一眼书。菲尔达在书籍里总感觉不舒服,就像在博物馆一样。和艺术相关的所有事物,在带给她痛苦的同时也会带给她快乐,让她觉得自己偏离了原来的生活,放弃了自己的创造力。虽然她知道自己从来没机会做其他事情,但还是禁不住会想,自己的生活多么空虚。她不禁羡慕起简·奥斯丁来——年轻的时候总读她的书,或是欣赏阿德莱德·拉比耶-吉亚尔(6)的画,她曾在卢浮宫看到过。这些女性比她们的时代超前了那么多,而她怎么就落后自己的时代那么多呢?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晚期,当全世界的年轻人都在经历着一场剧烈变革的洗礼并最终改变了世界之时,她仍在照顾自己的母亲,过着平淡得不能再平淡的生活。
她对自己感到失望,继而朝烹饪图书部分走去。她曾经在哪儿读到过:“如果没有失败,怎么能知道自己真正的期待和愿望?”虽然这句话说得有道理,但她发现自己真正的期待一点儿也帮不到自己。直面失败,除了让她心碎外别无用处。看到那些烹饪书,思绪便从那些伤感的想法里抽离开,她镇静下来。她再次置身于一片有安全感的区域。思绪从感情的污水沟里爬出来,回到了正常的生活。那本《世界美味简易食谱》离她最近。她翻看了几页,在确定不必去伊斯坦布尔最贵的食品市场买相关食材后,决定买下这本书。就在要转身离开书架的时候,另一本书的封面吸引了她的注意。她毫不犹豫地拿起它。她不知道,还有一个疲倦的女人和一个伤心的男人也于同一天分别在不同的地方选择了这本书。书名是《舒芙蕾蛋糕》,下面有一行小字是:最大的失望。菲尔达环顾四周,有些惊讶。虽然以前她也经历过,但还是惊异于生活有时竟会一再地和她自己的想法精确地不谋而合。她的脸红了。她想把这个奇迹说给别人听,但取而代之的是,她走到收银台前,买下了这两本书。
(1) 又译“巫毒教”,源于非洲西部,是糅合祖先崇拜、万物有灵论、通灵术的原始宗教。
(2) 基督教中,这是大斋节第一日,有用灰抹额表示忏悔之俗。
(3) 很多英文书的书名在书脊处仍是横排印刷,因此要侧着头看。
(4) 雅克·塔蒂(Jacques Tati,1907—1982),法国著名喜剧导演和编剧。
(5) “三只猴子”源于西方谚语里“三个智猴”的典故,里面刻画了分别用手捂住眼睛、耳朵和嘴的三只猴的形象。
(6) 阿德莱德·拉比耶-吉亚尔(Adéla?de Labille-Guiard,1749—1803),法国微图和肖像画女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