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摸摸头2.0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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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那么大,为何偏偏是西藏?

老潘交代,阿让的人生转折,和他有关。

那时阿让已把欧洲各国拍遍,拍素人、拍市井,精进着自己的技艺,寻觅着属于自己的题材。偶尔途经拉萨,想寻觅一点儿不一样的东西,被老潘的几句话留了下来。

那时他刚在甘丹寺拍完工人的劳作,给同为摄影师的老潘看照片,赞许完他对光影的把握后,热爱发散性思维的老潘随口感慨:

对于拍摄者而言,一张好照片可以发到网上获得好评,可以参加比赛赢得奖项,可以获得因成功创作而带来的内心成就感……但对被拍摄者的意义呢?

老潘说:咱们摁下快门就转身离开了,可拍摄者很多时候却并不知道自己有了这么一张照片,也无法拥有这张照片……好像这里的很多人,一辈子也没人正经给他们拍张照片。

随口的几句感慨,却被轴人听到了心里面。一层窗帘哗啦被拽开,漫天星斗涌了进来。一瞬间他看清了自己的方向,蹦起来大喊:我啊!我去给他们拍照片!

当真是个轴人,起初都道他是一时热血,谁也没料到他这一拍就是六年。

六年来,他在向很多被拍摄者做自我介绍时,都自称“咕巴”。

咕巴,在藏语里的意思,是笨蛋。

这个名字起初是朋友们对他的戏称,戏谑他为了维持他的藏地移动照相馆而操心劳力,既不赚钱又不出名,还常把自己搞得狼狈不堪。他却接受得欣欣然,自我认知亦然。

这个咕巴只吃得起泡面,却配着车载电源打印机,现场打完照片后塑封,或配小金相框,以方便被拍摄者收藏留念,一切都是免费的。

他下乡拍照时除了单反,还带拍立得,方便立等可取赠人照片。一张拍立得成本动辄六七块钱,他多的时候一天能送出近百张。朋友们劝他做好成本核算别老抽风儿,他完全不听劝,只说自己本来就是个咕巴哦,是个笨蛋。

他说:当一个笨蛋多好啊,比起当个什么厉害的聪明的人,更自在。

在小朋友面前当咕巴时,他最自在。

很少有成人愿意在孩子面前扮演笨蛋的,下乡时但凡听到了他的名字,小孩子都笑起来没完,于是更愿意亲近他,在镜头前也越发自然。

离别时,常有一堆小孩子跟着车跑,喊“咕巴BYE-BYE”。人最多的一次是在边坝县,孩子们跟着他的车跑出去很远,实在跑不动的时候停下来一起对他喊“突及其”(藏语,谢谢),一边挥动着手里的照片。

孩子可爱,牧区的很多老人家也很可爱,有些老人会默默拿着照片,盯着照片里的自己,说“啊呀我这么老了啊”,也有老阿嬷拿到照片瞟了一眼立马塞到袄子里,死活不让人看,羞涩极了。

他在冈仁波齐山下遇到过一个牧民,帮他拍了一张照片。那天方圆数里只有他们两个活人,那人说长这么大,从没看过自己的照片,现在好了,现在有了。那人郑重地把照片在怀里藏好,说要带回那曲,挂在自己的帐房里面。

困难自然是有的,各种各样的。

行路难,加油难,他的老桑塔纳上了岁数脾气不好,不是开锅就是死火,暖气还是坏的,天冷的时候他抓着方向盘冻得哆哆嗦嗦,车于是也哆哆嗦嗦,开出了拖拉机的感觉。

饶是如此,他光阿里就开去了两次,出人意料地活着回来的。

沟通上的困难每次都有。起初他一个陌生人拿着相机走进村子,遭到很多的拒绝,人们不知他是来干吗的,拍了相片做什么用途,以及,真的是免费的?每个村子的第一张照片总是最难拍的,语言不通,往往需要很多的交涉,但十九个人拒绝你,可能到第二十个人就会答应,只要有一个人答应了,送出了第一张照片,就会突然间让其他人也打开心扉,人人都想要有一张。

然后大家就一起笑:啊,原来你不是个坏人啊,哈哈,你为什么要叫咕巴呢……

这个咕巴穷得叮当响,却不忘给他的藏地移动照相馆升级换代。

牧区风大,为防风、拍出好照片,他后来想方设法牙缝里抠钱搞了个移动摄影棚,可拆卸组装的那种,后因某次想拍照的人太多太热情,生生被挤散了架。

大家七手八脚帮他复原……于是彻底报废。

再后来他搞了个U字帐篷,可更换背景幕布的那种,宝丽布喷绘的,有天安门广场,有布达拉宫。

这个简易的摄影棚后来消失在昌都的一个村子旁……

是的,是消失。那天风大,直接吹跑了,风筝一样上了天,越过一个山丘,自此无影无踪。

老潘说:阿让自此多了一句口头禅,动不动就说“财去人安乐,风吹鸡蛋壳”……

老潘和阿让聊过关于放弃的话题:事是好事,但真的要这么辛苦地去一直维系吗?

他说阿让的回答是:

越维系藏地移动照相馆,越觉得自己不是个摄影师,也越不想再当回以前那种摄影师了……

我知道,送一张照片,不会让他们的生活过得更好,不会让他们吃得更好,不会治愈他们的病。

但每次小孩子或腼腆或大胆地跟我要照片,老人家喜悦地拿着照片看着自己,我就不想放弃,想再坚持一下,就觉得自己活着还是有点儿意义的。

他对老潘说:我是个无用之人啊,我再难找到这么好的方式,去明白自己活着的意义。

……我记得我几年前也曾和阿让聊过关于摄影师的话题。

我记得他告诉我,伟大的摄影师尤金·史密斯,死时银行存款只有十八美元。

他还说:塞巴斯提奥·萨尔加多大半生都在拍摄这世界的苦难……他把丑恶的世界拍得触动人心。后来他不再拍摄人了,去拍摄大自然了,出了一书叫《创世纪》(也就他的照片能配上这名字),因为他不想再去面对人这种动物……

我记得他那时和我感慨过,说那是他特别喜爱的摄影师。

他说……他明白自己永远都成为不了那样的摄影师,因为他知道,自己是个无用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