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儿和爷爷的事儿，要从落草时讲起。
豆儿只吃过妈妈一次奶。
那时旁人劝阻，妈妈的回答是：让我给女儿留点儿东西吧……
妈妈一边喂豆儿，一边轻点着豆儿的鼻子说：小姑娘，要勇敢一点儿哦……妈妈把福气和运气都留给你吧……要好好地长大哦，妈妈会一直看着你的。
然后妈妈走了，豆儿出生后的第十八天。
此后的十八年，抚养豆儿长大的，是奶奶和爷爷。
其实不像是孙女儿，更像是小女儿，爷爷更多的是充当了父亲的角色，无法言说的疼爱，从小到大，点点滴滴。
爷爷是20世纪30年代生人，大半个世纪的物资匮乏，带来吃穿用度上毕生的节俭，对豆儿却未亏欠过半点儿。豆儿小时候爱吃苹果，爷爷天天给她买，削好皮，一小块一小块喂她，他自己是不舍得吃的，只把剩下苹果核啃一啃，表情享受极了。豆儿一直以为爷爷爱吃苹果核来着，爷爷的口味真奇怪，那么涩、那么酸……
小孩子懵懂，好被骗，但都有忽然懂事的那一天。
有天豆儿在家翻照片，有一张爷爷低头坐着的照片，穿着洗得干干净净的工装蓝。
她问奶奶：这是在哪儿拍的呀，爷爷在做什么？
奶奶逗她：那是你爷爷在开会，你看他低着头，捡苹果核呢。
她看了一会儿，莫名其妙哭了出来，谁哄都不好使，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听“苹果核”三个字，一听就哭，也不能听“捡”字，一听就闭着眼睛摇头：爷爷不要捡，爷爷不要捡……
眼泪鼻涕乱飞，小小的一颗心里，说不清道不明的，又涩又酸。
爷爷哄她，搂住她毛茸茸的小脑袋。她贴着爷爷抽抽搭搭，哭累了就睡，醒过来时爷爷保持着的姿势未曾变，手在她背上，一直在拍。
她拿不好主意，是继续哭呢，还是继续睡呢……
后来还是睡了，很舒服呢，爷爷搂着她的脑袋。
爷爷哄人真是一把好手，豆儿哭得最凶的那次，也是被他哄睡着的。
那时夏天傍晚，蜀中酷热，出不了门的那种热，也没啥娱乐活动，小姑姑把豆儿捉过来，非要给她讲故事，可她只会讲鬼故事，绿色骷髅头、红色绣花鞋……
一点儿技术含量都没有的鬼故事，却足以吓得一个小孩子魂飞魄散，豆儿哇哇大叫到处躲，边哭边跑边咳，几乎是歇斯底里了。
爷爷瞬间出现，他不是在隔壁的隔壁家和人谈事吗？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听到的，冲回来的爷爷把小姑姑直接撵出了家门，又拉过来一个小凳子，抱住豆儿说：不哭了，不哭了，爷爷给你讲不吓人的故事。
爷爷也不是个会讲故事的人……爷爷讲的是他们车间的故事，枯燥乏味且唠叨，却让豆儿暂停了哭泣，打出了哈欠。边抹眼泪边打哈欠的豆儿靠在爷爷怀里抽搭，说：换一个……
后来换成了牛郎织女的故事，难为爷爷了，搜肠刮肚只挤出了这一个。
效果起初不错，豆儿听得入了迷，末了又哭了，说织女好可怜啊。
然后就睡着了，睡得抽抽搭搭的。
再醒来的时候，看到小姑姑的脑袋从门边探出半个，正在问：爹，我能进屋了吗？我快被蚊子吃完了……
爷爷也哭过，是被吓哭的，也有可怜，对豆儿。
那时候豆儿刚对“电”有概念，知道有电才会亮灯，于是生了一个想法：要是我的两根手指充当插销，插进插座里边，那我会不会也亮了呢？
她不是母乳喂大的，身形小，手也比同龄人小得多，细细的像两尖葱叶，老式插座的孔勉强能插进去，于是趁着爷爷睡午觉，插了进去。
豆儿后来回忆，她听到了一种鸟类生物才能发出的呐喊，应该是她自己发出的，整个人伴着那尖叫声弹翻出去，咕咚一声磕在床板上。
迅速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的弹落并未停止，依旧不停往下坠，四周忽然开始下雨，雨点扑扑簌簌落在脸上，热热的，痒痒的。
醒来后才知道是爷爷的眼泪，她一睁眼，爷爷就号啕了，贴着她的脸用力搂她：不得行啊，吓死爷爷喽，吓死爷爷喽……
爷爷没打她没骂她，后来明白是不舍得，觉得她遭了那么大的罪，舍不得。
爷爷只对她说：可长记性了啊妮……可不敢了啊，不然你可让爷爷怎么活……他噼里啪啦地掉眼泪：我答应过你妈妈的哦，答应过的……
印象里爷爷自责了很久，从那时起他很久没再午睡过，硬撑着，在豆儿旁边守着。